01.
江小鱼和花无缺的喜宴定在了四月十五。
请柬上寥寥几句,特意叮嘱不用备礼,只是亲友相聚热闹一番,若非红纸所书,都瞧不出是喜帖。如此随意,只怕婚仪当天挂个红绸便算了事。
铁心兰与苏樱两相合计,去移花宫叫上了荷露荷霜,一同前往他们在杭州的府宅。
此时距四月十五只剩半个月。
偌大的宅院不见喜气,与往常没有分毫差别,苏樱还以为自己记错了日子,向赵管家一问,赵管家道:
“两位公子说提前几日打扫布置就好,四月十四去十宴阁订餐,酒楼会按时将宴席送上门的。”
管家姓赵名旭,为人老实通透,自家有铺子经营,因小鱼儿对他有救命的大恩,闲时会带着一双儿女来帮忙打理家事。
铁心兰:“流程呢?婚礼的流程,全都跳过了?”
“公子没有吩咐,应该是跳过了吧。”
于是四位姑娘就提包袱住下。幸好江府够大,除去主卧、书房,给燕南天和万春流的房间,剩余西边两间客房,晚上赵旭一家会回自家住,刚好够分。
铁心兰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本书叫《婚俗三百》,正一条一条挨个对过来。
“六礼,分别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提亲下聘可以都跳过,日子已经选好,也不必问名,只是纳吉这一项,需要你们的生辰八字……”
可惜世上知晓他们生辰八字的人早就不在了。
小鱼儿拍板定下:“那就跳过。”
荷霜看着面前的手札,默默地在“纳吉”这项上划了个叉。
“只剩‘亲迎’了,”苏樱拿着毛笔,隔空在他们之间比划了一下,“你们谁接谁?”
小鱼儿闻言笑了两声,兴奋地勾住花无缺的脖子,“这儿是江府,我是‘江’小鱼,他是‘花’无缺,当然是我接他!”
花无缺全当没听见,推掉小鱼儿搭在他肩上的手,“何必麻烦,十五那天一起到正厅拜堂就好。”
不到一刻钟,六礼竟已过完。
铁心兰放下书册,笑容都不那么明显了。小鱼儿倒了杯茶,轻轻放在她面前,“整个流程走完可麻烦得很,跳过了也好,不差这些虚的。别难过,明天带你去划船。”
苏樱道:“可这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
花无缺缓缓握住小鱼儿的手,温声笑道:“我和小鱼儿所经历的,足以铭记一生,婚礼只是一场仪式,不必过于忧心,多谢你们的好意。”
事已至此,少了意料之中的忙碌,姑娘们也不急着操办,改在城内近郊散心。春日融融风光正好,苏樱铁心兰带着荷露荷霜,常常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时衣裳首饰都换了套新的。
不过亲手置办一场婚仪似乎很有吸引力,她们每次出门仍旧不忘带些喜庆之物回来,到四月初十,府里已经布置一新。
02.
按照婚俗,新人婚前三日是不能见面的。
小鱼儿听到这条规矩,自然一万个不答应。
苏樱说:“婚前不相见,婚后常相见。图个吉利,难道你不想与花无缺百年好合吗?”
“当然想!”小鱼儿气得直嚷嚷,“但家里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难道要把我们关在屋子吗?”
铁心兰早想好了对策:“可以去兰庭住,赵叔和小赵兄弟早就把那里安置好了,房间随便挑。”
兰庭是江府后面的一个空置小院落,穿过一片竹林就能到。婚礼当天客人多,担心有人喝多了行动不便,就把院子租下来暂用。前天燕南天和万春流来,不愿跟年轻人搅在一起,就住在兰庭。
小鱼儿还是不愿,便找花无缺帮忙,“花无缺,你也同意那个奇怪的规矩?”
花无缺道:“我也不想……但总是希望与你长长久久的。”
小鱼儿没想到花无缺也“背叛”他,顿时更恼火了,直接去兰庭找燕南天,燕南天为人豪气直爽,应当不会拘泥于这种小事。
谁知燕南天竟将他留在了兰庭。
小鱼儿双拳难敌四手,本以为三天很快就会过去,不知怎的,一时一刻竟变得格外漫长,试喜服时也心不在焉的,颇有牛郎织女的相思之苦。
大婚前夜,向来随心所欲的江少侠终于有了要成婚的实感,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闭目一个时辰依旧没有睡意。
他盯着房门上的大红喜字看了半晌,最后穿衣去外头的竹林散散心。
月光很亮,如水般澄澈透明,将竹影照得清晰。站在竹林间,就能闻到竹叶的清香。
此刻已经子时末,万籁俱寂,没有风,却听到拨动竹叶的簌簌声,地上慢慢显出一个修长的倒影。
小鱼儿屏住呼吸,看着来人从阴暗的竹林里缓缓走到他面前,月光照在那人身上,说不出的温润柔和。
“花无缺,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花无缺看着他,笑了一笑,说:“我有些紧张,也有些想你。”他顿了顿,补充道,“子时已过,不算破坏规矩。”
小鱼儿眼睛很亮,神采飞扬,“你这几天都做什么呢?”
花无缺答道:“写祝词,婚仪上傧相要念,但我不知道该写什么,翻了好些书。”
小鱼儿点头说了声“好”,难得的少话。
花无缺倾身抱住他,两道影子亲密地重合在一起,“我以为三天很短,想着你会来找我的……谁知你这么沉得住气,我实在等不及天亮,来看看你。”
小鱼儿靠在花无缺肩上,小声说道:“说了三天不能见面,如果非要见你,显得我多着急,岂不是要被那几个姑娘笑死。”
“所以我来找你,是我太急。”
时间一天天的接近十五,又像刻意被拉长,心里那根弦一直紧绷着,明明彼此只有一丛之隔,想念的心情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他们都很贪恋彼此的怀抱。与亲友间的一触即放的拥抱不同,只有对方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依赖与慰藉之处。
良久,花无缺放开他,拿出一个玉坠,双手一环,挂在了小鱼儿的脖子上。
小鱼儿低头看了一眼,是花无缺从小就有的玉坠,只是他一直收着不常戴。
“给我了?”
“嗯,给你了,早该给你的。”
明日还有正事,两人说了一小会儿话,就各自回房去睡。
小鱼儿躺在榻上,摸着颈肩玉坠笑了起来,那坠子上还带着一些花无缺掌心的温度。
03.
四月十五,诸事皆宜。
府外连放了三串爆竹,散了一大篮喜糖,路人不晓内情,只知是有喜事,说了一通吉祥话,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小鱼儿昨夜睡得晚,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吵醒很是恼火,待响声渐止,想再睡个回笼觉,又响起一阵拍门声。
他气冲冲地下床打开门,几个姑娘一人端着一个托盘放下,又风风火火地走了。托盘上放着衣裳、食物和些许看不懂的瓶瓶罐罐,还有一张字条:
“午饭后沐浴更衣,申时上妆。”
没了“三日不得相见”的限制,花无缺和江小鱼陪长辈简单用了午饭,随后被抓去沐浴更衣。明明他们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却像两只被赶来赶去的鸭子,或者说,是两只鸳鸯。
待小鱼儿换好喜服,荷霜与苏樱一人帮他上妆,一人替他束发。起先小鱼儿还能乖乖地坐着任她们摆弄,可当他看到苏樱手中红彤彤的胭脂,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可身体怎么都动不了,低头才发现胸口两处大穴上的银针。
“鬼丫头!”小鱼儿感觉他不是在成亲,而是受难,“放开我!我不是大姑娘,不要涂胭脂。”
苏樱笑吟吟道:“谁说只有姑娘才能涂胭脂,今日大喜,涂一点显得气色好。你乖一点,我很快的。”
小鱼儿受制于人,气得瞪了苏樱许久,“欺人太甚!”
荷霜忍不住捂嘴笑了笑,“今日两位新郎官都要涂胭脂,江公子不必太在意。”
小鱼儿想到还有花无缺陪他,心里顿时好受了许多。以花无缺的性格,应该很难拒绝女孩子的好意,所以才会让苏樱来对付最棘手的他。这些姑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精明。
同时,他也暗暗期待着花无缺涂了胭脂模样。
苏樱挑出一个小白瓷瓶,打开闻了闻,“花瓣做的胭脂可香了,我帮你涂上,让花公子尝尝甜不甜!”
小鱼儿愣了片刻,看见苏樱促狭的神情,霎时明白过来,涨红了脸大喊:“你、你在说什么!你一个女孩子不害臊!”
“不用涂胭脂了,小鱼儿的脸比胭脂还红!”
苏樱笑弯了腰,荷霜第一次听到这么露骨的话,捂着脸又捂着耳朵,想笑又不敢笑,屋子里一时间闹哄哄的。
黄昏时分,天边夕阳无限,霞光万丈。观礼的客人皆已落座,安静地等着新人前来,俱是满面喜气。
傧相由赵管家充任,是以今日在场的都是亲朋好友,没有外人。只听他一开嗓,朗声道:“吉时到,请新人——”
新郎官分别从两侧的房间走出来,花无缺步伐从容,还算稳当;小鱼儿涂完胭脂羞愤欲死,垂着头磨磨蹭蹭从房间出来,看到一片红色的衣摆向他走近。
只听到小仙女调笑的话语:“新娘子怎么低着头呀,快抬起来让我们瞧瞧!”
小鱼儿心里暗骂一声,抬头的瞬间,看到花无缺正温柔地注视他,眼神中也不乏惊艳之色。小鱼儿的心怦怦直跳,连接下来的流程都忘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他二人本就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盛装打扮一番更是气度不凡。除了对襟处的花纹有所不同,喜服和头冠都是同样制式的,小鱼儿的英俊潇洒自不必说,花无缺穿惯了白衣,破天荒换上一件红色衣裳,格外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赵管家很有眼力地念出“行礼”二字,将走神的新郎官推入拜堂的流程。
燕南天和万春流坐在上首,中间是江枫花月奴的牌位。向长辈磕头行礼之后,他们彼此搀扶着站起来,朝着对方郑重作揖。
赵管家念完最后一段婚礼祝词,“礼成”的话音未落,便已掌声雷动,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年轻人一齐抱拳高声道:
“恭祝二位白首同心,百年好合!”
新人相视一笑,回礼称谢。荷露递来一折红笺,花无缺接过又将它亲手交给铁心兰。
铁心兰不明就里,打开一看,抬头写着她的名字,落款是江小鱼与花无缺。
小鱼儿道:“铁心兰,从你、我和无缺相遇,你便对我襄助良多,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了好几次。这封红笺是我们赠你的一个承诺,不管你在上面写什么,刀山火海,我们都替你办到。”
花无缺接话道:“这句谢来的有些迟,铁姑娘莫怪。”
这个环节是他们瞒着所有人偷偷加的,小鱼儿和铁心兰相识最早,花无缺和铁心兰相处最久,三人间的情感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
事实上,不管在场的谁人有难,其他人都会鼎力相助,而这句承诺更像一件特殊的礼物,坦坦荡荡、光明正大,没有人会为此产生龃龉介怀。
铁心兰拿着红笺,立时鼻子一酸,但大喜的日子又不好哭哭啼啼,只能忍着,眼泪蓄在眼眶里反而亮晶晶的,她本就是宛若牡丹的美丽女子,一落泪更加我见犹怜。
小鱼儿大笑道:“铁女侠要哭了,快拿帕子给她遮一遮!”
铁心兰用衣袖擦擦眼睛,轻声问:“写什么都可以?”
花无缺点头,“我相信,铁姑娘定然不会为难我们。”
“那可不一定,如果她让你摘星星怎么办?”小鱼儿嘴欠道,“毕竟女人心,海底针!”
一句话就招惹了四个女孩子,张菁撸起袖子要抓他去比试比试,慕容九和铁心兰追了几下又笑着看戏,苏樱坐着没动,却也在小鱼儿经过时伸手拦了拦。
小鱼儿跑了两圈,闪身躲在花无缺身后,“哥,她们四对一,你可得帮我。”
谁料花无缺竟默不作声移开半步。
小鱼儿扭头惊讶地看着他,一时无言。花无缺出卖他越来越顺手,何尝没有他自己的功劳。
燕南天也放声大笑,满面红光。
自拜堂礼毕,众人已在大堂坐了许久,黑蜘蛛问道:“是不是该开席了?”
苏樱摆摆手,“接下来呀……是入洞房!”
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小鱼儿,听得那三个字,立刻安定了下来,花无缺朝上首的长辈作揖,领着他回房间。
稍后还要招待客人,这一会儿的“入洞房”只是个形式,主要是回屋来把厚重的喜服换成便于行动的红色常服。
花无缺的手刚碰到腰带,小鱼儿忽然捧起他的脸左看右看,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你脸上的胭脂比我的淡?”又用指尖抹了下花无缺的嘴唇,舔了舔,“……不甜啊。”
完全没注意用的不是同一款胭脂。
花无缺没听懂:“甜?”
小鱼儿点了点头,小声道:“苏樱说,她给我用的胭脂是甜的。”
花无缺领悟了话中之意,几乎能想象出那边上妆时是怎样的鸡飞狗跳。
“特别好看,苏姑娘眼光很好。”
他没说出口的是,略施粉黛的小鱼儿搭配一身红衣,称得上面若桃花,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
还是小鱼儿先吻上来的。他主动的时候总带着点不容拒绝的阵势,咬得嘴唇有点疼,像悄悄露出尖牙的猫,但当花无缺安静地回应过来,那股气势就会散掉。
甜不甜的念头一直在脑海里打转,花无缺吮了又吮,温柔仔细。末了,擦着他的耳廓说:“甜的。”
喜宴摆在偏厅,从前菜到点心流水似的上桌,十宴阁的主厨亲自掌勺,道道精致可口。
众亲友围桌一圈,荷露荷霜与其他人不熟悉,未免拘谨,单独在旁边摆了张小桌。赵管家则领了喜酒和喜糖,回家与家人团聚。
酒足饭饱,酒过三巡,燕南天和万春流早早地就回了兰庭休息,剩下的年轻人推杯换盏,行酒令划拳都玩了一遍,没一人舍得先离去。
铁心兰拈着酒杯,有些醉醺醺的,“今天实在是个好日子,连月亮都这么圆,不如我们各自说一个愿望,如何?”
花无缺赞许道:“好主意,铁姑娘先请。”
“我的愿望,是成为真正的‘川中第一高手’!”
小鱼儿道:“你现在不是吗?”
“不是,当然不是!”铁心兰喝多了酒,情绪有些外放,“有你们在,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川中第一高手……小鱼儿,我从前打不过你,现在也打不过……”
待花无缺悄悄将她手边的酒杯拿走,小鱼儿又倒上一杯果饮放在铁心兰面前,道:“放心,我们暂时混迹江南一带,不跟你抢川中的地盘。”
苏樱与邻坐的慕容九碰杯,接话道:“我的愿望啊,好像有点多。非要说一个的话,还是希望世间善良的人无病无灾。”
慕容九想了想,问她:“你的一身医术,岂非没有用武之地?”
苏樱笑了笑,双颊绯红:“没关系,我还有很多想做事。”
慕容九了然一笑:“苏姑娘高义。我的愿望和你的有点像,便是江湖和睦,再无纷乱,哪怕没有‘第一世家’的名号也无妨。”
然而那名号是寻常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夫人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黑蜘蛛事事以慕容九为先,被小鱼儿笑骂他没出息。黑蜘蛛本人却乐在其中。
张菁听了她们的,搜肠刮肚一番,叹气道:“你们的愿望都好伟大,我是个俗人,只想每天开开心心的。”
花无缺与她隔空碰了一杯,“有何不可,这大约也是天下所有人的愿望。”
“我只愿亲友平安,长命百岁。”顾人玉道,“小鱼儿,无缺兄,你们的愿望是什么?”
小鱼儿的话险些脱口而出,他看了花无缺一眼,目光相接,便知彼此所想是一样的。
花无缺微笑道:“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小鱼儿端着酒杯站起来,高声道:“好一个‘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这杯我干了,祝我们心想事成!”
众人纷纷附和,饮尽此杯。
忽然一声尖鸣,烟火在空中炸开,万千朵火树银花燃尽了夜空墨色。
“烟花?”苏樱问小鱼儿道,“你们还准备了烟花?”
小鱼儿茫然摇头,把目光投向花无缺。花无缺也不清楚缘由,“也许城中有人办喜事,凑巧了。”
“不是巧合,是菁姐……”
慕容九和张菁推搡着,刚开口就被小仙女捂住了嘴。
小鱼儿却已猜到了:“烟花是小仙女买的?”
“可不是嘛!”慕容九好不容易逃脱,说话时的语速都变得很快,“菁姐担心今天的喜宴太冷清,进城后特地去烟花商人那儿买的,给你们贺喜!”
小鱼儿连忙好声好气又诚恳地道了三句谢。
张菁脸色一红,争辩道:“才不是送你的!不过是看花无缺的面子罢了!”
送给花无缺和送给小鱼儿又有什么差别,这借口找得实在不好。在场众人皆知小仙女是个嘴硬心软的,笑了笑没再提起,走到屋外专心看烟花。
一派欢腾中,两抹身影匆匆往后院而去。
04.
“快别哭了,今天大喜,被人发现了不好。”
“可是……我实在忍不住……荷霜,我忍不住……”
“荷露……”荷霜无言,只能拍她的背轻轻安抚。
荷露抽泣了许久,一边哭一边擦眼泪,怎么都擦不完,“不知为何,我感觉……公子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荷霜不解:“公子与江公子两情相悦,你我早就心知肚明的呀。”
“我曾经想过这一天的,移花宫可能会有一位少夫人,”荷露小声说,“但是、但是……”
“但你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花无缺的心上人是男子,还是他的同胞兄弟。”小鱼儿竟从暗处走了出来,“移花宫没了‘少夫人’,公子也不在,算不算‘没捡到芝麻又丢了西瓜’?”
荷霜吓了一跳,担心因方才的话起了误会,手足无措地福个礼,垂下头。花无缺拉了下小鱼儿的手腕,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用。小鱼儿一通胡说八道,荷露听得发愣,眼泪倒不掉的那么凶了。
回过神,她语无伦次地解释:“江公子,我没有说你不好、没有那个意思的……你很好很好,姐妹们都很喜欢你……”说到最后,声音细若蚊吟。
小鱼儿全听清了,得意地向花无缺炫耀:“听到没,我很有魅力的,比你有魅力。”
花无缺没搭理他,拿出一封折叠的信递给荷露,“我在信中写了些心里话,看完后可以带回移花宫,转告她们,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荷露收好信封,笑着应了声,与他们一起回到前院。
喧嚣过后,万籁俱寂。
新房内红烛燃得正旺,桌上两只金盏盛着合卺酒,新人勾着对方的手饮下一半,而后混在一起,再分成两杯,各自饮尽。
这盅合卺酒入口清冽回甘,小鱼儿抿了抿嘴,还想再倒一杯品尝,花无缺阻了他的动作,点了点旁边放着剪子与荷包的托盘。
小鱼儿一拍脑袋,懊恼自己竟忘了这样重要的事,忙赔笑一声,拿起剪子剪下一缕头发,和花无缺的一起放在荷包里,置于枕下。
花无缺方才在宴席上喝得有点多,拒绝了小鱼儿倒在瓷杯里的酒,坐在床上调息,不仅是为了散掉酒意,更是长久以来的习惯。
待他运功完毕,小鱼儿已不在那边喝酒,而是坐在旁边,侧头看着。他伸手抹了下花无缺的鬓角,指尖沾上了星点白色粉末,被烛光照映仿若金色。
“这是什么?”
“应该是香粉。”
拜堂前姑娘给他们涂了粉,换衣时太过匆忙,没洗干净。
小鱼儿直接用袖子帮他擦掉香粉,结果白点都沾在了袖子上,又被花无缺拍掉。
“花无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花无缺想了想,大约是有的,至于是谁什么时候说的,一点都想不起来,唯一肯定的是这个人不是小鱼儿,否则他不会没有印象。
“父亲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我与父亲极像,容貌如何,还需要别人告诉我吗?”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但细细听来十分倨傲,锋芒毕露。这话换成其他人说,小鱼儿定要讥讽几句,但花无缺当之无愧,无人能反驳。
况且,他的风度、谈吐、学识、人品无一不佳,就连小鱼儿曾点破他缺少的情感,也不再是他的缺憾。
“天下若真有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那就是你。”
小鱼儿说了与从前同样的话,花无缺未答,只是侧目注视他,漆黑的双眸如一泓清泉,静静的,少见波澜。小鱼儿在这一片深泉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样专注幽深,仿佛根本装不下旁物。
这双眼睛分明与自己的一模一样,小鱼儿却不敢被其久视,心口升腾起酸涩的涨意,回过神来,手指已经快要触及他的眉眼。
花无缺一瞬不瞬望着小鱼儿,他的每个动作落在眼里,似有魔力一般,怎么都挪不开眼。
他捉住小鱼儿的手腕,揽住对方的腰把他拉进怀里,手掌在后颈轻轻摩挲,像安抚一只猫,低声笑:“多谢夸奖。”
和那时一样的回答。
小鱼儿感觉两人靠在一起有些热,随手松了松领口,露出颈间的玉坠,“对了,你的信……能行吗?荷露哭得那么厉害。”
“移花宫宫规森严,宫人们连喜怒哀乐都很淡薄,更极少有情感之事。荷露哭泣,只是太过感怀,倘若真有几分男女之情……我不能给她回应,只能靠她自己想通。”
小鱼儿回想了下荷露拿到信之后的神色,笃定道:“放心,她应该没有那种心思。”
邀月怜星治下严格,能成为移花宫少主身边的大宫女的人,不会困于小情小爱。
“嗯。”花无缺曾与她们相处过很久,不如小鱼儿这位旁观者看得清楚,既然小鱼儿如此说,他无有不信。
无人说话时,旖旎的气氛逐渐升腾起来,小鱼儿的目光一点点扫过花无缺的脸庞,忽然口干舌燥,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花无缺与他对视,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悸动不已。
“小鱼儿,我总觉得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并非媒妁之言的夫妻,没有生疏羞涩,今天的一切简单来说不过是场仪式,哪怕没有,对彼此的感情亦不会动摇分毫。
可当这场仪式完成,才真正体会到“尘埃落定”的意义,生命中多了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而且是和身边立下誓言共度一生的人共同铭记的日子。
此时花无缺的所想,小鱼儿并不知晓,只见他仰脸严肃道:“花无缺,我好像不太对劲。”
花无缺瞧他脸颊红彤彤的,像是醉酒之人的神态,想到桌上的金盏,“合卺酒你喝了多少?”
“也没多少,才三……”
话说到一半,小鱼儿意识到一件并不算严重的事——合卺酒有暖情之效。
他笑了声猛地扑到花无缺怀里,花无缺环住他的身子倒在榻上,滚烫的吻便落了下来。
洞房花烛小登科,不说这许多废话了。
05.
暮春时节,午后阳光耀眼,小船自在地漂荡在青山绿水间,微风习习。
折扇被收起,小鱼儿眼前没了遮挡,闭着眼道:“扰人清梦,可不是君子所为。”
花无缺挑眉:“你又没睡着。”
婚礼后第一天,正值“新婚燕尔”,小鱼儿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精神得很,哪怕想做泛舟而眠的悠闲雅事,也没有睡意。
“给你一样东西。”
他从腰封里摸出一颗琉璃珠。珠子晶莹透亮,没有一点杂质,是他小时候从哈哈儿那里淘来的宝贝。一袋子五颜六色的琉璃珠,只挑了一颗透明的,后来长大些离开恶人谷,过了几年再回去,竟也没丢。
花无缺拿起珠子细看,实在没发觉有什么特别之处。
“确实有点敷衍,也没有你的玉坠子值钱,但它已经是我现在能找到的跟我最久的东西,而且你看……”
小鱼儿推他的手朝着太阳的方向,珠子透光,宛若初升的太阳,温暖却不刺眼。
“我第一次发现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词,圆满。”
当时他才六七岁,前因后果都记不清了,唯独喜悦的心情久久难以忘怀。
花无缺把琉璃珠握在掌心里,对小鱼儿说:“你想送我的‘圆满’,已经有了。”
昨日喜宴,到场的是他们关系最密切的亲人与好友,已是经历诸多后最好的结果。
但小鱼儿似乎总觉得他的人生不够“圆满”,常常出其不意地送一些小物件,似乎执着于弥补他童年错失的快乐,真诚得让人不忍拒绝。
命运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他曾被束缚,看不清前路,那个要与他做三个月朋友的少年,如同灿阳,照亮黎明,永远热烈明朗、生生不息。
而他,也是永远支撑江小鱼前行的力量。
文中有段和原著呼应的部分,这边贴一下原著:
【小鱼儿瞧着他,忽然笑道:“你知道么?你‘无缺’这名儿的确取得很好,你的确没有什么缺憾……你出身于世上名声最响的武林圣地;你少年英俊,不虑钱财;你的武功可使江湖中每一个人都对你恭恭敬敬;你的美貌、谈吐和风神,又可使天下每一个少女都为你着迷;你的名誉也无懈可击,令人甚至在背后都不能骂你。”
他摇着头笑道:“天下若真有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那人就是你。”
花无缺微微笑道:“多谢夸奖。”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连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