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缺交代荷露去办的事,很快有了结果。现在移花宫总计有宫女九十人,初十那日每人都用了午膳,六人对鱼虾过敏,没吃熘鱼块。晚膳的情况较为复杂,十人在照月殿和东阙殿布置,未赶得及用饭,十八人不喜胡荽、三人不喜豆腐,没喝豆腐胡荽汤。剩下五十九人,统一用了晚膳,都有风寒症状,只是轻重不同。
答案显然易见,毒物就在那晚的豆腐胡荽羹里。
那时姑娘们虽忙着准备丧礼,人多眼杂,但宫禁森严,决计不会有外人闯入下毒,再不留痕迹地离开。而食物都是大厨房做好,再由几人分送到各处,如此看来,下毒之人只能是后厨侍女。
这绝不是花无缺想看到的结果。
小鱼儿安慰他道:“可能是我们想多了,也许她们真的只是感染风寒,我的药方根本不管用……”
花无缺心里很清楚,真正的答案,往往就是他最不愿看到的那个。
直到今天晚上,宫女们服过两次药,果真有起色,发热的退了烧,偶有几人反复,也是低热,小鱼儿口中“不是中毒”的劝慰之词,彻底成了戏言。
荷湘是大厨房的主事者,免不了问询,她表现得十分坦然,有问必答,洗清了自己的嫌疑,她说:“奴婢以为,最大的嫌疑人是莲婳。”
莲婳是豆腐胡荽羹的掌勺人,怀疑她亦在情理之中。
花无缺皱了皱眉:“可她已经死了。”
荷湘平静地向他欠了欠身,“奴婢明白公子不愿怀疑同门,但莲婳一人与诸位姐妹孰轻孰重,合理的猜测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危。”
如果同她对话的是邀月,她早已死无全尸,但花无缺不是邀月,荷湘也并非因此对他有半分轻慢,一字一句皆为实情。
小鱼儿道:“但她死了,死无对证。”
“大宫主离世,姐妹们中毒,贼人闯入,几件事串在一起,总会线索。”
小鱼儿浅浅一笑,称赞道:“你很聪明。”
面对他的赞许,荷湘回答得不卑不亢:“不敢当,只是审时度势。如果两位宫主在此,我绝不会说这些话。”
诚然,邀月怜星若在,不一定会发生这种事。
“花无缺,你喜欢吃胡荽吗?”淡淡星光下,小鱼儿和花无缺并肩走向重华殿。
花无缺道:“尚可,不喜欢也不讨厌。我记得我们出门在外时,你从来不点有胡荽的菜,定是不喜欢的。”
小鱼儿苦笑道:“小时候尝过一口屠姑姑做的胡荽饼,就再也不吃了。你说那人把毒下在胡荽汤里,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那天的晚膳虽然是两个人做的,终究都在厨房,找个机会往清水白菜里下毒,中毒的人越多,闯宫时阻力越小。”
花无缺脚步一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意思是,移花宫内,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
小鱼儿暗自叹了口气,放缓语调:“花无缺,我说的这些你心里都很清楚,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下毒,必然要有动机,五月十三的闯宫抢杀,就是动机。”
花无缺道:“那么,毒药从何而来?”
追溯到这里,要把所有疑点穿成一线,必须从毒药入手。不止毒药本身,从哪里来,有几人经手,将毒药带入移花宫的和下毒的是否为同一人,事无巨细都要查清。
小鱼儿说:“移花宫没有,自然是从外面来的。不如今晚就查个明白,虽然不一定有结果,至少这样你能安心一些。”
十二位姑娘的头七已过,花无缺有意安排邀月和她们明天一同落葬,他今晚要在东阙殿守灵,那么一切都需要小鱼儿替他操心。
“小鱼儿,谢谢你。”
他和花无缺不一样,对花无缺而言,移花宫对他有份养育之恩,但对小鱼儿来说,移花宫是造就他人生的推手,为移花宫众人尽心尽力,超出了他的本分。
小鱼儿一拍花无缺的肩头,说道:“不必言谢。我们在外闯荡的几个月固然自在,也确实无趣,你就当我闲得发毛,没事找事。”
花无缺知道自己再客气下去,小鱼儿定要急的,便道让他放手去查,有需要只管来找他。
小鱼儿找来了近两个月来的采买单子和人员记录,移花宫担任厨房日常采购的有三人:莲婳、莲云、荷萱,每月初五和二十采购一次,三人轮流。最后一次采购在五月初五,出门的是莲云;四月二十,是莲婳;四月初五是荷萱,三月二十还是莲云。
其实采购并不需要在市场上兜兜转转,像移花宫这样的大户,有自家田庄送菜,姑娘们只需要把单子送到常去的屠户商贩那里,付了钱,他们自会将蔬菜以外的东西送到绣玉谷。
采买是为数不多可以解除外界的机会,还有油水可捞,她们一般不会在这个位子上坐太久,三五年就会换人,只是这几年轮到了她们。
小鱼儿细细盘问了荷萱和莲云,将她们的话记在纸上拿到东阙殿。
东阙殿中,檀香缕缕。花无缺跪在陈旧的蒲团上,细看两遍,说道:“合情合理。”
“出宫采买都是单独行动,期间发生什么,除了她们,谁都不知道。我问她们时,她们的状态也很正常,要么说的是实话,要么演的太好,连我都看不出。”姑娘们还病着,小鱼儿那些吓唬人的法子没有用武之地,忙了半晌,似乎一无所获。
花无缺沉吟道:“四月二十,出宫采买的是莲婳,做豆腐羹的也是莲婳。”
“可她已经死了。”小鱼儿蹲下身,平视跪着守灵的花无缺,“假使她四月二十那日遇到了什么人,被哄骗着做了内应,然后贼人闯宫趁机杀人灭口,倒也说得通。你们移花宫的姑娘,实在太单纯了。”
比起同门背叛,这个说法的确让花无缺心里好受许多。他望着前方祭台上邀月怜星的牌位,眸色沉沉,“我们都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小鱼儿转首看向他,跳跃的烛光倒映在花无缺脸上,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其实不是忽略,而是回避。
回避了邀月的死因。
*
嘉靖十四年五月二十一,邀月宫主落葬。焚香、祭祀、行大礼,花无缺带着到场宫女们完成丧礼全程。邀月死因疑点重重,为防居心叵测之人趁火打劫,移花宫封锁消息没有外传,丧仪虽简单,该有的规制分毫不差。
满宫人聚集在后山墓地时,小鱼儿独自前往雨霖阁,在十二副棺木前犹豫徘徊少顷,在莲婳的棺木前站定,用力推开了棺盖,看到里面的情形,不由一怔。
棺材是空的。
莲婳的尸首不翼而飞,这件事很快就在移花宫内传开,其余十一具棺木也被挨个开棺检查,一切如旧。
雨霖阁是给移花宫弟子办白事的地方,除了必要的清扫祭奠,寻常都会避开此处,而且近几日都忙着生病的姑娘,无人留意雨霖阁是否发生了奇怪的事。
人人心里都在打鼓,莲婳的尸体究竟去了哪儿?偷走她的尸体,又能做什么?
荷湘同大厨房几位宫女齐聚在雨霖阁,如实告知莲婳生前过往,莲芝和莲婳关系最亲密,眼泪掉得很凶,说不上几句就要咳嗽一阵,咳到脸颊通红,实在说不出话,只能默默垂泪。
荷湘安慰无果,对花无缺道:“会不会还是那伙贼人带走了莲婳?”
花无缺未出声,小鱼儿已率先道:“带走她的尸体有什么用?而且带人可不像偷东西那么简单,能在我和花无缺眼皮子底下来去无踪,除非是盗圣亲临。”
花无缺面色凝重,忽然低声说道:“她自己离开的。”
莲芝瞪大眼睛嘶声道:“死而复生?怎么可能……”
小鱼儿看了花无缺一眼,说道:“怎么不可能,我就是‘死而复生’的祖师爷。”
龟山一战,小鱼儿就是用一招假死计谋从邀月口中套出真相,免了一场手足相残的悲剧。
见花无缺没有开口的意思,他便继续说:“采买时拿到毒药,先下手除掉一代高手邀月宫主,再给你们下毒让移花宫防守松懈,同伙闯进来可不就像回家一样。”
“秋华姑姑说,贼人闯入后直奔照月殿、飞星殿和藏书阁。”花无缺想起她们事后清点丢失物的那张单子,还有意地在“直奔”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另一名年纪小些的宫女说:“二位宫主的宫殿和藏书阁,是孤本典籍最多的地方,难道他们是冲着咱们宫里的秘籍来的?”
“先不提明玉功,就论你们移花宫最出名的移花接玉,她们故意渲染得十分复杂,十分神秘,别人更认为这种功夫了不起,难免会惦记上。等邀月过世的消息传出去,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小鱼儿感慨了一句,“他们怕的不是移花宫,怕的是邀月怜星。”
姑娘们还在为最近的事惊魂不定,听闻这番话,更感到前路渺茫。她们的确算得上高手,但若对方使了如现今这般的阴毒伎俩,她们又该如何招架呢?
“下毒,设计假死,趁机逃脱……如果真是莲婳所为,几桩事加在一起,是行得通的。”花无缺问,“她还有家人吗?”
莲芝点头,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她与我说过,她家就在绣玉谷向东二百里的彭华县,小时候家里太穷实在过不下去,她父母才把她送过来。她好像……还有个弟弟。”
“彭华县……”花无缺默念片刻,“知道是哪一户人家吗?”
荷湘道:“宫女们的家世、来历都有登记在册。”
目前的一切只是猜测推论,不管凶手是不是莲婳,她突然失踪,总要知会她的家人。
次日,荷露荷霜快马跑了趟彭华县,根据记录册登记的住址找到王家村,带回一个叫王有德的男人。
花无缺在移花宫一处不起眼的小屋子见他,尽管如此,王有德一路走来瞧见的全是仙境般的琉璃碧瓦,他只是普通的农户,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花无缺一个字没说他就先跪下了,眼睛却一个劲地乱瞟。
让荷露给他搬了椅子坐下,花无缺道:“您是莲婳的父亲?”
王有德:“莲、莲婳?”
荷露:“就是王钰。”
王有德这才点头:“是,是……”
花无缺温言道:“很抱歉,您的女儿失踪了。”
王有德张了张嘴,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颤抖地递给他,“贵人,您先看看信吧。”
说是信,其实只有三个字:陵应山。
“什么意思?”
“给我信的人说,如果移花宫的找来,就把信给你,让你到陵应山找他,他会给你答案。”
花无缺蹙眉:“那个人是谁?”
王有德低下头,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偷看花无缺的脸色:“是钰儿的家里人,钰儿不是我的亲姑娘。以前我媳妇怀不上孩子,就想着先抱一个姑娘来养着,开花结果,没多久就在城外道观门口捡到她,抱回家了。”
“他有什么特征?”
“是个男人,白白净净的,身长七尺多,不胖也不瘦,衣服花花绿绿的,披着件袍子,戴着大黑帽,我瞅着不像汉人……像、像胡人!”
“他可有说什么日子、什么时辰见面?”
“他说,您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他随时恭候。”
花无缺将信放回原处收好,沉思半晌后道:“他什么时候找上你的?”
“上月十七。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男人,约莫五十来岁,年轻人和他说话时挺恭敬的。”
花无缺:“他们找你说了什么?”
王有德犹犹豫豫,被荷露一记眼刀扫过,胆寒地缩了缩脖子,搓着手回答:“他们给了一套宅子和三个田庄,要认回钰儿……这个月十六,我见过钰儿之后,钰儿就跟着年纪大的那个走了,年轻人留的这封信。”
荷露荷爽听到“这月十六”,不由得相视一眼,毛骨悚然。
莲婳,或者说王钰,分明死于五月十三。她二人与莲婳并不相熟,得知莲婳极有可能是害死宫主的凶手,背叛同门,倒戈相向,心中仍难抑愤懑失望。
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邀月,又像早有预料似的等着移花宫找上门,这般有恃无恐,此行定不简单。荷霜忧心忡忡:“公子,您真的要去陵应山吗?”
事已至此,绝不容半步退缩,花无缺目光笃定,沉声道:“我必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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