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感情上,小鱼儿一向是个幼稚的人。明知铁心兰对自己有情,却还是冷漠地推开她、讽刺她;苏樱百般对他好,他只想逃离;海红珠和段三姑娘,为他流了数不尽的眼泪。他欠她们的,几辈子都还不清。
可当自己真的陷入情感的泥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尤其那人还是花无缺。
世人皆道花无缺谦谦君子,公子无双,不愧于“无缺”之名,小鱼儿却很早就发现了他的孤独和迷茫,而后又看到他脆弱的一面,愤怒的一面,无助的一面,看到得越多,对他的喜欢就多几重。
曾几何时,他以为能和花无缺当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的兄弟,这就够了,可念头一旦在心底扎根,就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滋长,变成一棵参天大树。
“兄弟”这两个字真的可以包容一切,所有逾越的心思都在这个名义下变得光明正大、理所应当,但他没办法再若无其事地把那些喜欢深埋在心里,开始不经意地试探,同他玩笑,期待着得到一个永恒的承诺。
直到方才“陆宇缙”说破他的心思,他才发现自己执念竟然这么深。
小鱼儿大概明白那个毒的功效,但他绝不会变成他的刀。
喜庆的场景骤然消失,那声音充斥了整个心房,“江小鱼,你喜欢花无缺,你敢承认吗?”
小鱼儿大喊:“我对他坦坦荡荡,有什么不敢认!”
“坦荡?”那声音突然变了调,刺耳地讥笑道,“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他!”
小鱼儿冷漠道:“关你什么事!”
“陆宇缙”继续说:“你就是不敢,江小鱼,你心虚,你爱上了自己的哥哥,你希望他知道,又怕他离开你,你就是个懦夫!小人!”
心脏骤然抽痛,小鱼儿牙关颤抖拔高声音:“闭嘴!”
“我可以闭嘴,那你自己跟他说吧。”
场景忽然一亮,又回到了洁白雅致的移花宫。花无缺轻轻拉起他的手,语气同往常一般温柔:“小鱼儿,你对我究竟怎么想的,告诉我好吗?”
小鱼儿半张着嘴下意识就要反驳,蓦地一顿,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挺胆小的。对于感情,他总想逃避。
花无缺笑了笑,握得更紧,“说吧,不管你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明知这一切是假的,小鱼儿的心还是揪成了一团,看着花无缺的笑容,轻声说道:“花无缺,我……喜欢……”
“别说了!”花无缺抽手后退半步,表情慢慢冷下来,“江小鱼,我对你很失望。”
小鱼儿呼吸一窒。
花无缺说:“我们是亲兄弟。”
小鱼儿说:“我当然知道。”
花无缺说:“你竟然对我有这种心思,你对得起死去的爹娘,对得起燕伯伯吗?”
“我是移花宫的下任宫主,难道你让我告诉她们,我要和我的兄弟在一起?还是要我抛下一切,放弃大好前程,躲起来一辈子不见人?”
这话好似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将小鱼儿心里的火苗浇得一丝不剩,登时面色惨白,无言以对。
这些话没错。
哪怕他心愿得偿,别人会如何看待他们?纵然不管世俗眼光,那么他们身边的人呢,九泉之下的父母、燕南天、同他们渊源颇深的铁心兰和苏樱,还有移花宫一众人,花无缺不可能不顾他们的心情。
哪怕他小鱼儿可以狠心抛下所有人,那燕南天呢?父亲的义兄,带着他寻找仇人下落陷于恶人谷,挣扎了十几年才醒来的燕伯伯,他从小就认识的“药罐子”叔叔。
小鱼儿沮丧颓然时,“花无缺”早已不见,眼前出现的陆宇缙伪善的脸。
“你很难过吧?”
小鱼儿充耳未闻。
“你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你没有错。”
小鱼儿微微惊讶,又听他接着道:“错的是那些阻碍你的人!”
“杀了他们,你就能和花无缺永远在一起!”
小鱼儿一下子笑出声。
“你笑什么?”
“笑你,或者说是我自己。”小鱼儿吐出一口浊气,“无双城主早就死了,你不过是我想象出来的。枉我自称第一大恶人,其实就这么点胆量,真对不住他们十几年的教导。”
“陆宇缙”愣了一下,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是啊,你就是个胆小鬼,你什么都怕,又什么都想要。其实你根本没有那么喜欢花无缺吧?怎么连一点点小事都不愿意为他割舍?”
小鱼儿努力把他当作空气,不听不看不想,却缓缓握紧拳头,杀意顿起。
对方似是恍然大悟,“对啊,你讨厌花无缺,你恨他出尽风头,恨他人人称颂,他是天之骄子,而你只是个需要女人救命的草包!你恨不得世上没有花无缺这个人!”
小鱼儿一拳挥向他,打了个空。
“陆宇缙”闪到前方,继续引诱:“对,就是这样,把你的身体交给我,我会帮你除掉那些讨厌的人。”
“这么喜欢杀人,我就先杀了你!”小鱼儿纵身一扑,掐住“陆宇缙”的脖子,手指缓缓收拢,他的脸愈发扭曲,来自远方的呼唤声越来越清晰。
“小鱼儿……小鱼儿!”
仙子香清雅恬淡,小鱼儿倏地睁开双眼,看到了花无缺紧张的神情,额头青筋暴起,正不断地呼喊他的名字。
意识一点点聚拢,小鱼儿看到自己的右手握住了他的脖子,手指却贴在最薄的肌肤上,能感受到皮肉下脉搏的跳动。
花无缺掰着他的手指,小鱼儿也拼命地想要松开却无法控制自己,一边惊恐一边兴奋,喉中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咽声。
花无缺察觉到力量的松动,吸口气哑声喊道:“小鱼儿!”
小鱼儿低声嘶吼,抬起左手猛地一砸,生生震断了右手腕骨,右手脱力,从花无缺脖子上滑下来,他也近乎晕眩,花无缺搂住他倒下的身体,不停地喘息着。
更浓郁的仙子香气味一点点平复躁动的情绪,视线汇聚,小鱼儿看清了周围的环境,不是他把自己关进去的那间柴房。
“这是哪里?”
“沧澜居。”
“我在沧澜居,你住哪儿?”
“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小鱼儿撑起上半身,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如果我再失控,就杀了我。”
“不会的,你不会的。”花无缺握起他红肿的手腕,“咔拉”一声扳正脱臼的关节。
“我不是在跟你讨论会不会的问题,花无缺。”小鱼儿低头用力按住眉心,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等到我彻底失控,你是挡不住我的,还有外面那些人……一和九十,你知道该怎么选。”
花无缺说:“还没到这个地步。”
“如果是你大姑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心太软,怎么管好一个门派。”
花无缺道:“无关乎人多人少,也无关性情,而是起因。昨日我已写信给陆玄,很快就会消息,你会好起来的。”
小鱼儿抬眼:“昨日?”
花无缺点头:“你睡了整整一天。”
小鱼儿被他打晕迟迟不醒,花无缺担心自己下手太重,如今醒来还能说些心不心软的大道理,倒令他安心不少。
小鱼儿细细回忆,自己挣脱幻觉,似乎是因为……仙子香?
花无缺答道:“仙子香可凝神静气,对你有益,那就再好不过。”
小鱼儿就这样留在沧澜居,有仙子香稍作压制,那难以平息的冲动减轻许多,只是脑子里声音依旧时不时地出现,和他闹上一场。
毒发第三日,他开始高烧,压抑的毒性在体内横冲直撞,每一块骨头都泛着酸疼,大约是杀不了别人,便只能自毁。
与此同时,脑海里的声音愈加真实,出现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小时候教他开锁的小偷也三不五时地出来同他拌嘴。
还有他想念的那五个人。
他看到自己打赢了杜杀,杜杀拍了拍他肩头,一言不发。另四个人却高兴得不得了,架着他的肩膀说要摆庆功宴。
像小时候一样,屠娇娇捏捏他的脸又揉揉他的头,掐着嗓子说话:“我们小鱼儿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以后就是天下第一高手!”
小鱼儿浑身发毛,“屠姑姑,你以前不会说这种话的……”
哈哈儿一把推开她,变戏法似的捧着一碗汤,“小鱼儿,笑伯伯亲手炖的十全大补汤,快喝了吧。”
小鱼儿盯着那碗褐色的大补汤,摇头说:“里面有什么?泻药臭药痒痒药?”
哈哈儿笑得见牙不见眼:“笑伯伯怎么会害你呢……”
李大嘴突然扑上来抱着他,阴九幽用力掰开他的嘴,灌进这碗又黑又浓的汤。
一股浓郁苦涩味从舌尖蔓延到鼻子,小鱼儿使劲挣扎着,转头吐了个干净。
“药灌不下去,怎么办?”
但凡会些医术的姑娘都被花无缺叫来看病,小鱼儿烧得厉害,神志不清地喊热喊疼,偏偏汤药一点都喂不进去,连同吃食一并吐出来。病人不吃药,再高明的大夫也没办法。
一个姑娘说:“我家乡有个土方子,用锅底灰拌点泥土,可以止吐。”
“江公子的病因是中毒,不解毒,什么办法都是空谈。”荷霈道,“目前只能行针,看能否缓解痛苦。”
花无缺让到旁边,同两个力大的宫女按住小鱼儿的肩膀和手脚,荷霈莲韵一同下针,几乎将他的脑袋扎成刺猬。这法子居然有效,小鱼儿的呼吸随之慢慢平缓下来,两位姑娘抹了把汗,相视一笑。
陆玄迟迟未有回音,花无缺又送信去樱溪和慕容家,慕容氏在信中列了几味药材,都是解毒救命的珍品,其余的,她们也没有法子。
荷露叩了叩门,捧着一只白鸽,花无缺取下筒中字条,娟秀的笔迹只写了“麻沸散”三个字。!
莲韵瞧了一眼字条,道:“用了麻沸散,人便睡死过去,的确……没那么难受了。”
花无缺却把纸条揉成一团。
事关重大,苏樱若有解毒之法肯定会详细写明,或是亲自来看。回这三个字,说明她也束手无策,用麻沸散,只是让小鱼儿走时不那么痛苦。
花无缺让宫女们离开,只留荷霈莲韵照看,木然地守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
原本熟睡的小鱼儿忽然挣动,双手拍打自己的头,口中呢喃着好疼,好疼。花无缺如梦初醒,匆忙按住他的手,让姑娘们拔掉银针。小鱼儿紧锁眉头,念道:“万大叔,我好疼……”
花无缺心如刀绞,把他扶起来抱在怀里,泪水一点点打湿衣襟。
“准备麻沸散吧。”
荷霈:“公子……”
“去吧。”花无缺说。
*
身体很烫,却一点都不疼了。如走马观花一般,那些深刻的或模糊的记忆重新浮现在眼前,他是局中人,又像是看客。
一阵冰雪的凉意拂过脸颊,小鱼儿伸出手,花无缺竟自身侧牵住他,含笑注视着自己。
“花无缺,我要死了吗?”
花无缺攥住他滚烫的手,“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
小鱼儿说:“你的手好凉,挺舒服的。”
花无缺道:“那我牵着你,会好受一些吗?”
“我不难受,就是有些热。”
花无缺展臂拥住他。小鱼儿汲取着对方身上的凉意,有些遗憾地说:“生死有命,可我真的挺舍不得你的,我还想看看你当掌门是什么样的风采。”
花无缺道:“我不当掌门。我答应过你的,要陪你闯荡江湖,就一定会守约。”
小鱼儿抬起头,呆呆地打量着他,对方虽不是现实中真正的花无缺,能在死前得到这一句话,也算安慰。
“你这次……怎的说话这么好听?”
花无缺反问道:“我说过不好听的话吗?”
小鱼儿犹豫一会儿,笑道:“上回做梦,我说我喜欢你,你很生气,还说对我很失望。”
花无缺听罢呆滞片刻,耳根都红了。
上个梦境的事,这个梦境的人是不知道的,小鱼儿对他的茫然并不意外,双臂抱胸对他道:“你又要骂我了?说吧,我听着。”
“原来,不是错觉……”
“什么?”小鱼儿没有听清。
花无缺重新拉着他的手,缓了片刻,看起来仍有几分羞涩和激动,“我很高兴。小鱼儿,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谢谢你能告诉我。”
小鱼儿讶异:“你不生气?”
花无缺:“不生气。”
“你愿意和我……”小鱼儿抿抿唇,“燕伯伯那里怎么办?”
花无缺道:“等你好起来,我和你一起去说,要打要罚,我们一起承担。”
小鱼儿半是喜悦半是苦涩,心想,连这个从来不说好话的梦都开始满足他的愿望,他真的快死了。
既然如此,那就实现所有的绮念吧。
他微微倾身,吻住花无缺微凉的双唇,清楚地感受到花无缺整个人蓦地一僵,随后握住他的小臂,用力到发疼。
孩子喝了麻药迷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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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绮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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