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新年

小鱼儿养病期间,花无缺召众人开了几次集会,说明了移花宫改制的设想,其中最大的变动,就是他想把移花宫武学授予外人。

小鱼儿问为什么,花无缺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世道本就不公,邀月怜星以女子之身问鼎武林那么多年,已让许多狭隘之人心生不满。移花宫是武林禁地,武功又是江湖中最大的秘密,想一探移花宫的人不在少数。花无缺年少成名,与他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息息相关,只一招“移花接玉”就能让武林豪侠趋之若鹜,将心法昭于天下,必然轰动武林。

而这昭于天下的方法,就是让别派弟子到移花宫学艺。

“果真所有人都可以学?”小鱼儿问。

花无缺沉吟道:“移花宫本就是女子门派,还是只收女子。宫中贸然进入太多男人,她们会不习惯的。”

“你想得真周到。”小鱼儿探头去看他正在拟写的一份细则,开篇第一条就是“恢复本名”,至于那些没有本名或不愿麻烦的,也可以维持现状。

他便想起母亲的本名——月莹。

“流光皓月,莹莹之辉,娘亲一定是位温柔和善的大美人。”小鱼儿道,“爹叫江枫,一听就是……美男子。”

花无缺跟着调笑道:“那‘小鱼儿’这个名字,只有你小鱼儿才能担得起了。”

“那当然。”

小鱼儿继续往下看,其中注明姑娘们恢复自由身,出入随意,但长时间离宫的,为了她们的安全,须要报备;紧接着一条,本门应有三位长老、五位堂主,各统领弟子若干。

“怎么没有宫主?一派之长,何其重要,当年神锡老头输了掌门铜符,可是万念俱灰。”

花无缺道:“等移花宫走上正轨,再由她们自己选择宫主人选,此时不管谁上任,都难服众。”

小鱼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呢?你不当宫主?”

花无缺轻轻摇头。

“你没给自己留个位置吗?”

“移花宫对外只招女子,我留在移花宫,会有人不满,也打破了女子门派的规矩。”花无缺一面笑着,一面偷瞄他压在底下的黄皮纸,“而且,我当了宫主,怎么随叫随到?”

是七夕那晚小鱼儿提出的要求。

小鱼儿暗自窃喜片刻,理智上又免不了为他遗憾,“可惜啊,我以为我马上就要有一个当掌门的哥哥了,多威风啊。”

花无缺淡淡道:“细则尚未敲定,现在改还来得及。”说着,便提笔加上一条。

小鱼儿架住他的手腕,“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花无缺放下毛笔,道:“那你告诉我,你前阵子往樱溪飞鸽传书,向苏姑娘讨了什么东西?”

“机关图纸啊,整天待在屋子里太无聊了,做个木鸟玩玩。”小鱼儿抽出那张黄皮纸给他看,纸上画的果真是机关木鸟。

白鸽来往的次数绝不止一张机关图那么简单,但小鱼儿这么说,花无缺只能相信他。

小鱼儿挪了椅子到他身边,“那些被无双城抢去的书册秘籍该怎么办?”

花无缺道:“大家已经在尽量誊录弥补了,所以我想趁此机会把所学的全部编纂成册,也为移花宫日后立足于世加一些筹码。”

“明玉功举世无双,你大姑姑去世,明玉功就彻底失传了。”小鱼儿忽然话锋一转,“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

从邀月离世、宫女中毒,再到无双城之行,小鱼儿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移花宫又即将改制,今年发生了太多事,经他提醒花无缺才发现,快到年下了。

“今年必然要在移花宫过年了。”

小鱼儿道:“等到新年,我送你一样礼物。”

说到过年,移花宫的新年和平时并无差别,至多是除夕到初五,厨房多添一道菜,连她们的素白衣裳都不曾换下。

花无缺还有怜星给的压岁钱,这么多年攒在一起,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以往小鱼儿在恶人谷过,都由哈哈儿亲自下厨,他和几个叔伯姑姑坐在一起吃顿年夜饭,这年就算过完了,压岁钱或多或少,但总不会缺杜杀伯伯的。

就这样,满宫九十二人都不太明白新年究竟有什么习俗,直到腊月二十七,姑娘们才在小鱼儿的提议下贴了窗花,稍作布置。再着人出去买爆竹,可她们实在来得太晚,卖爆竹的早两日就收摊回家休息,再问旁人,业已卖完了。

除夕之夜,爆竹喧天,红纸满地,家家守岁,满城灯火。绣玉谷远离州府,却能望见远方夜空中绽放的烟花。

移花宫众人在东阙殿给二位宫主上了香,再到玉映堂,九桌席面俱在堂中,只有同门,没有主仆。

花无缺举杯道:“新年新岁,无缺祝各位师姐师妹平安康泰,万事顺遂!”

姑娘们举杯齐声道:“多谢公子!”

宴席开场,却无想象中的热闹欢腾,开始有姑娘坐在席下默默垂泪,感伤愁绪萦绕满堂。

从前二位宫主在时,姑娘们各司其职,彼此之间并不熟悉;这一年她们共同经历了变故,目睹了十几位同门的离去,年后一些家中尚有亲友在世又愿意回家的,她们的亲人会来接他们回乡。这是她们第一次聚在一起吃年夜饭,似乎也是最后一次。

她们终于成为彼此真正的家人,却已是离别的时候。外界传言的骄傲高贵的移花宫门下,其实也有寻常人的悲欢离合。

“大家不必难过,倘若一切顺利,明年今日你们正和新的家人一起过年。”花无缺见场中气氛实在不像过年的样子,有心劝和几句,姑娘们的哭声反倒越发止不住了。

“吃饺子了!”秋华在门口一声吆喝,小鱼儿推着摆满饺子的轮车进了室内,给每一桌都分了饺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小鱼儿和秋华一并落座,察觉氛围不同寻常,还有人脸上挂着泪,于是转首看向花无缺,花无缺无奈摇头,别无他法。

小鱼儿站起来大声道:“秋华姑姑在一半的饺子里包了铜钱,谁吃到铜钱,今晚拿红包!”

姑娘们有月银,但新年红包意义不同,谁都想讨个好彩头,面面相觑一阵,有人举手示意,“没吃到铜钱的呢……”

小鱼儿清清嗓子,“没吃到铜钱的也有红包!但是——饺子不许剩,哪桌剩了饺子,那一桌上元节不许去看灯!”

在花灯和压岁钱的诱惑下,姑娘纷纷动筷,场面一时变得热络起来。花无缺这桌多了盘牛肉饺子,荷露无意间尝了一只,辣得脸都红了,眼泪直流。

荷霜也道:“太辣了,我们吃不惯!”

小鱼儿夹了只饺子在花无缺碗里,笑着说:“江大厨秘制麻辣茴香牛肉馅,请无缺公子赏光。”

秋华姑姑将饺子包得小巧,不多不少一口吃下,花无缺尝过,说:“好吃。”

没有喝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同桌人相视一眼,达成共识——公子被江公子带坏了!

散席前,花无缺给年轻姑娘们每人发了红包,还有几位长辈姑姑,他不敢逾矩,提前把贺岁钱加在了月例里。

秋华代表她们几人拿了两个厚厚的红包,对花无缺说:“从前有两位宫主,这样的事轮不到我。”她笑着眼含泪光,“公子,新年快乐。”

花无缺行礼恭贺,转头看向那边,大家各自数着铜板道着吉祥话,还有笑得直不起腰的,一派喜气洋洋。

转眼已近子时,众人散去,各自回房守岁。小鱼儿神神秘秘的,终于要让那件礼物得见天日。

他今天打扮得也甚是好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件蓝灰色衣裳缀了条藕荷色腰带,十分光彩照人。虽然他在人前晃了一天,花无缺还是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才把注意力转到礼物上。

是一把木锁,整体为方形,前后一尺多宽,从下方插入第一把管状钥匙旋转片刻,锁体慢慢展开,露出中间凹陷处的第二个锁眼。插入第二把钥匙旋转弹出第三个锁眼,最后由第三把钥匙打开锁扣。

想来这才是他真正向苏樱要的东西。

花无缺道:“这把锁如此精巧,要用在何处?”

“一个门派总要有个绝密之处,你写好的功法秘籍都可以用它来锁,三位长老一人保管一把钥匙,需三人同时在场才可以打开。”

花无缺调侃道:“那我便替未来的移花宫长老和堂主谢过江少侠。”

小鱼儿一摆手,又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册子,“这才是给你的。”

封面一片空,内页是工整字迹写好的五绝秘籍。

“前次差点见了阎王,我就想我可以留点什么东西给你……所以我把自己的武功写下来了。”小鱼儿故作高深的姿态,郑重其事地叮嘱道,“天下孤本,只此一册,千万收好!”

花无缺微笑道:“到时找铁匠打一把铜锁,把你的书和移花宫珍宝锁在一起。”

小鱼儿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花无缺,我有话要说。”

花无缺颔首,“洗耳恭听。”

小鱼儿紧抿着唇,心中倒数三声,才重新开口:“花无缺,你……你是我哥。”

花无缺哑然失笑:“是。”

“你别说话!”小鱼儿鼓足勇气,发现对真正的花无缺剖白心意,比梦里难得多,“我中毒昏迷的时候,经常梦到你,梦到你成了移花宫宫主,还看到你和别人成家……我不喜欢。”

花无缺道:“梦都是反的。”

一旦开口,接下来的话便顺理成章。

“反正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花无缺,不管你听完之后会如何,我都想告诉你,你已经不只是我的朋友、兄弟、知己,更是我最重要的人,是……”

花无缺却忽然将他拉到怀里,也打断了他的话,“小鱼儿,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鱼儿愣愣道:“……明白什么?”

“但你身边不只有我,还有燕伯伯,万大叔,苏姑娘,铁姑娘……甚至在恶人谷,还有很多熟悉的人。”

纵然花无缺比梦中温柔,言辞也极尽委婉,但他很清楚,这些话的本意和梦里没有半分差别,瞬间熄灭了心里的火苗。

花无缺收拢双臂,抱得很紧,艰涩地说道:“到此为止吧,小鱼儿,不要再说下去,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只要我们在彼此身边,就够了。”

聪明如小鱼儿,一听便知花无缺拒绝了自己。花无缺一向温柔,然而对方此刻越是和善,他回想自己头脑发热说的话,只觉得难堪。他强装洒脱,重新戴上短暂卸下的保护壳,颤抖的声线还是出卖了他,“什么这样那样的,我原本就没想说什么呀……屋里闷,我出去透透气。”

子时,意味着新的一年到来,全城爆竹声此起彼伏,身在绣玉谷都能听得清晰,夜空中朵朵艳丽的烟花,将新年的氛围推至最高点。

花无缺在灯下写寄给各派的请帖,始终无法集中精神,想起小鱼儿狼狈离去的身影,深深叹了口气。房门“吱呀”轻响,循声望去,竟然是秋华。

“姑姑这么晚来,有事吗?”

秋华道:“无事。姑娘们撑不住都睡了,我睡不着,出来走走,看见重华殿灯火还亮着,就在院子里遇见了江公子,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花无缺沉默。

秋华劝解说:“兄弟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他大病初愈,公子就别同他置气了。”

花无缺道:“我知道的。”

秋华瞥见书案上写了一半的请帖,既感怀又心疼,“现下过年,公子好好休息,不急于一时。”

花无缺抬起头,“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姑姑。”

*

小鱼儿被宣判“死刑”那日,陆玄告诉他:“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简单来说就是一换一。”

花无缺道:“怎么换?”

“我从头开始说吧。秋落本就无解,只能以毒攻毒,但他的身体状况绝不经起另一种毒的侵袭,所以要找一个人,将一种名为‘春生’的毒虫种入体内,养血三日,加在解毒汤药中,让他服下。但是这个方法从未有人尝试过,我……也只有五成把握。”

“那个人会怎样?”

“春生乃无双城百毒之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被毒虫寄生的人死后皮肉不腐,尸骨不化,而代价就是即便华佗再世,也只有千日之期。”

一千天,不到三年。

陆玄道:“你好好想一想,有没有这样的人选。”

良久的沉思后,花无缺镇静地说:“有,那个人就是我。”

陆玄震惊地看着他,“没有别的人选?”

“没有。”花无缺道,“我们不能背负别人的性命而活。”

“这件事非同小可,成功了,你死;失败了,你们两个一起死!”

陆玄起先并不答应,让他们兄弟二人再好好商量。花无缺却对小鱼儿撒了个弥天大谎,隐瞒了这场“赌局”的真相,独自做了决定。

夜幕时分,他再次找到陆玄。陆玄已经把所有的利害关系都说明了,再劝无益,小鱼儿的身体也不容他们百般犹豫。

“你真的决定了?”

花无缺道:“决定了。”

“不再想一想?”

“本就是无须的思考的事,何必费神。”

“要告诉他吗?”

“不用。离那一日还有很久,不要让他那么早就跟着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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