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留观室里有十几张床铺,床铺之间都有帘子隔开,但隔不住护士急促的脚步、家属和病人的话语,还有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花无缺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却不能从往事的画面里抽离。时间飞速前进,他看见了小鱼儿的转世,看到他在数个轮回中寻寻觅觅,每一世长到三十多岁都还孤身一人,在那些早早成家立业的年代,他特立独行、格格不入,最后不得不离家四处漂迫。
在这狭小一隅,由生到死,转瞬即逝。以鲜血作红线,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寻找他,似乎成了小鱼儿与生俱来的使命。
直到桃梦村变为宁姚村,时空步入二十一世纪,他跟着学校大巴来到故地、意外摔倒、趁夜色捡校园卡,被木刺划破指尖,而棺木里的人睁开了眼睛。
属于花无缺的记忆早就结束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些。是因为碧血照丹青吗?它是一柄魔剑,是除他以外,唯一与前生相连的东西。
一声巨响,花无缺恍然惊醒,病床上空无一人,他迷茫地看着周围,那些人也被方才的声响吸引了注意,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
身后的老奶奶提醒说:“小伙子,你的东西掉了。”
花无缺道了句“谢谢”,拾起脚边的碧血照丹青,抽出剑身看了半晌,用纸巾擦去血迹,意识慢慢回笼,后知后觉地想起原本是小鱼儿躺在床榻上!
他不见了!
摁亮床头的手机,竟然只过了一个多小时。
花无缺冲出留观室,迎面就撞上小鱼儿。小鱼儿扛着吊水杆,手里端着纸杯,说:“你睡醒了啊。”
花无缺紧张地盯着他的脸,一丝细节都不肯放过,“你去哪儿了?”
小鱼儿绕开他,边走边说:“上厕所啊,谁知道你睡那么沉,我只好自己去了。”他把纸杯放进花无缺手里,放好吊水杆,靠在床上玩手机。
但他似乎心事重重,在游戏开始界面停了很久,又退出去打开通话记录,一个多小时前有一通打给屠山海的电话,应该是花无缺用过了他的手机。
小鱼儿又回拨一次,对面很快接通,屠山海像是被吓坏了,说不着急来拍视频,叮嘱了几遍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的话。
他看到床头上摆着的剑,说:“你的快递还在我这儿呢。”
屠山海说:“你下次来的时候再带给我。”
小鱼儿:“花无缺的手机,是不是在你家?”
屠山海:“还真是。你干脆把医院地址发我,我给他送过去,顺便看看你。”
小鱼儿:“算了,我马上就走了,等下我们去你家拿手机。”
挂断电话,小鱼儿拿起剑仔细看过,放在手中掂了掂,“山海姑姑花两百块钱买的仿真剑,还挺结实的。”
“它不是仿真的,是真正的武器。”花无缺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晰,“它叫‘碧血照丹青’,是一把魔剑,传说见过它的人,都将死在这把剑下。”
小鱼儿愣住:“这么邪门?难怪我被它划了下手指就晕了。那屠姑姑拿着它岂不危险?”
以他的性格,听到这么古怪的传说不可能不起疑,花无缺心中存下一丝疑窦,问他:“你居然相信?”
小鱼儿指了指扎着针头的手背,“为什么不信?我从来不晕血的……等等!”他险些从床上跳起来,“你知道这把剑,你见过?确定是真的?”
这么一问,花无缺又不敢确定了,现代技术轻而易举就能仿造一把,可他看到的记忆却不能作假……
权衡再三,他回答:“应该是真的。”
小鱼儿一拍大腿,激动地抓住他的手,“两百块,买到古董,赚大了!”
花无缺自醒来后一直期待着他能提起过去的事,此刻终于放下期许,难□□露出失望之意。小鱼儿却完全将那个传说抛在脑后,输液结束就带着那把剑去屠山海家,不过他也没有把古董的事透露出去,只是将碧血照丹青放进道具箱里。
小鱼儿是为了帮她拿快递才晕倒的,屠山海心有愧疚,要请他们吃饭,小鱼儿婉拒了她的好意,等花无缺拿到手机,二人在小区外的馄饨店吃了晚饭,一起回超市。
拉上窗帘,打开阁楼顶灯,房间明亮如昼,现代社会似乎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
花无缺从回忆中醒来,像过了几辈子那么长,更清楚地感知到四百八十年间,这个世界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他无法回到过去,亦不属于现在,仿佛处于异世的孤魂,渴求一个栖生之所。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究竟是好是坏?
楼下次卧房门紧闭,他想起曾经的约定,不会对着现在的江小鱼怀念故人,可那人相同的外貌与性情不断地提醒自己,他曾经是他。
要彻底放弃微末的希望,心里终究是苦涩的。
花无缺毫无睡意,拿着手机从左划到右,再从右划到左,漫无目的地打开聊天软件,看到小鱼儿在三分钟前发了一条朋友圈,照片里暖黄的路灯光照出了一个人的影子,花无缺认出这是回超市的路,影子是他的影子,上方配文四个字:“好久不见”。
心底某个强烈的预感呼之欲出,他下意识翻身起来,不料动作太大撞到了床头,“咚”的一声格外明显。
次卧门开了,小鱼儿站在楼梯口向上张望,“花无缺,你没事吧?”
片刻,花无缺奔下来将他抱个满怀,几乎语不成句:“小鱼儿……是你吗?是你吗?”
听着熟悉的词,小鱼儿抱着他,却回嘴说:“我不是你弟弟,你弟弟已经被你气死了。”
短暂的失落瞬间被秋后算账的口气搅散了,花无缺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是喜极而泣。
小鱼儿等了半天,在推和不推之间纠结几个来回,还是舍不得松手。“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有,有很多,多到不知从何说起。
花无缺:“你在医院就想起来了是不是?为什么……”
装得没有分毫破绽,让他失望了大半天。
小鱼儿回道:“信息量太大,CPU过载,系统需要缓冲时间。”
古代人花无缺听得一头雾水,幸好对方立刻换了个通俗的说法,“那么多记忆,我得好好捋一捋,想一想。还有……我从小到大的梦……”
花无缺不解:“梦?”
小鱼儿的下巴搁在花无缺肩膀上,只觉恍若隔世,“你知道宁姚村相遇后,我为什么要把你留在身边吗?”
花无缺有些了然:“因为你的梦?”
小鱼儿轻轻点头,把自己的梦境和盘托出,又说:“那天我说我差点报警,是真的。决定让你留在身边,是因为遇到你以后,我的记忆开始慢慢恢复,我发现你可能就是我的梦中人。”
花无缺抚了抚他的后背,说:“我明白,我都明白。”
明白他过去的挣扎与孤独,明白那些湮灭在时光里的遗憾,比起宿命往复中茫茫人海追寻无果的伤痛,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愁绪根本不算什么。
小鱼儿松开手,定定地注视着对方:“花无缺,几百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前世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可以给我答案吗?”
隔世重逢,再续前缘,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花无缺犹豫了。
“小鱼儿,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现代人,有自己的生活,有完整的人生,而我能重新见到你已经求之不得的幸运,毒虫还在我身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
从花无缺说他们不一样开始,小鱼儿小鱼儿的心就一点点冷下来,最后忍无可忍,面色阴沉地打断他:“闭嘴!你不许再说!别再用这种借口打发我!上次你说我是你毕生挚爱,我亲耳听到的。只要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还怕什么呢?还是说……”他垂下眼睛,气势倏然消散,“你又要抛弃我。”
“那样的话,你会恨死我的。”花无缺执着他的手,笑中带着苦涩,“我的确很喜欢你,但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你知道吗,听别人谈起那些司空见惯但只有我不懂的事,还要装成寻常人的样子去附和,真的很累。”
他不提,小鱼儿差点忽略了这些事,花无缺要在现代生存,首先需要合法的身份,其次是社会归属感,更重要的是身体状况,要解决问题接踵而至,得一步一步走。
“没关系,不懂的可以慢慢学,如果你觉得外面的事应付不过来,那就不要上班了,趁假期我们出去玩,帮你好好融入一下新社会。至于我们的事,等你融入好了,再考虑吧。”小鱼儿眼睛一转,无奈似的说,“反正我都等了四百八十年,也不差这一两个月。”
见他这般懂事,花无缺忽然想起过去他勉强支撑的模样,明明很难过,为了让他走得安心,还要故作坚强。其实花无缺希望他能胡搅蛮缠一些,被迫长大,压抑性情,并不算一件愉快事。
小鱼儿不知他心中所想,互相道过晚安,便各自回去睡了。关灯没多久,花无缺听见房门似乎被人打开,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小鱼儿趴在床边说:“哥,你来我房间吧。”
“怎么了?”
“……睡一间房,可以少开一个空调,省电。我房间的床够大,能睡下。”
私心甚重,但这理由确实无法反驳,花无缺抱着被子枕头转移根据地,躺下的瞬间发现,的确比阁楼的木板床舒服。
今天在魔剑的幻境中将过去的事重新走了一遍,那些记忆在脑海里过分清晰,以至于做梦都是从前的琐碎片段。不知睡到几点,花无缺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小鱼儿从旁边靠过来,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他拍了拍对方的手,后者低声开口:“花无缺……”
听着鼻音有点重。
花无缺低低地应了一声。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吧。”小鱼儿说。
“为什么?”
“检查身体。”小鱼儿半撑起身体,夜色中,他的眼睛亮亮的,“我梦见我又找不到你了。如果你不在了,下一次我该去哪里找你?”
花无缺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苏醒,也不知道自己的寿命还有多长时间,更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某天无法醒来,小鱼儿会怎么样。未解的谜题太多,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花无缺按住他的脖子,抬起下巴亲在了他的嘴唇上,只是简单的唇瓣相触,根本算不上一个吻。小鱼儿想不到他会搞突然袭击,呆了片刻,问:“你考虑好了?”
花无缺轻咳一声:“不用考虑,上辈子……我死那天,不就……”
“那你之前还说那种话。”
花无缺:“我没有拒绝你,但有些事必须说明白。”
况且上辈子也没正面回绝他,若小鱼儿再强势一些,非要和他怎么样,他也舍不得推开的。
小鱼儿俯下身,手脚并用紧紧搂在花无缺身上,语调中带了点狠意:“花无缺,我做鬼都要缠着你。”
温热的气息拍在颈侧,对方又像小动物一样在胸前蹭来蹭去,花无缺浑身都热,又有些气闷,边推他边说:“小鱼儿,你快松开。”
虽然有冷气,但两个人一直抱在一起的确很闷热,小鱼儿翻身下来,膝盖不小心蹭到他的大腿,花无缺身体一僵,顿时有些尴尬。
幸好夜里看不清晰,窘迫只是一瞬间的,两人默默背过身去,全当无事发生。
第二天他们都起晚了,燕鹏程看到他们从同一个房间出来,随口问了句,小鱼儿扯谎说昨夜他们一块儿打游戏。
燕鹏程没好气地说:“就知道你在熬夜打游戏,要打你就自己打,不要拉着别人一起,无缺要上班的。”
“我又不会害了他。”小鱼儿一边说话,一边煎蛋做了个三明治。
燕鹏程:“你做早饭怎么只做你自己的?”
小鱼儿:“您不也只做了您自己的。”
燕鹏程:“谁知道你几点钟起床!”
“花无缺要体检,不能吃早饭,您别管了。”
小鱼儿几口解决一只三明治,等花无缺收拾好,直奔省里最大的医院,做了加急体检。原因无他,小鱼儿实在不想再感受匕首架在脖子边的感觉。
三天后拿到体检报告,意料之外的是花无缺这个古代人身体特别好,只有一条不太正常,说得模棱两可,医生的建议是,物理手段、手术切除。
听起来有些吓人,再仔细一问,竟然是个门诊小手术,术后半个小时就能回家。
“春生”是剧毒,可毕竟是古代产物,处在无氧环境下几百年,早成了死物,在现代医学的探测下,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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