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感觉身体很轻,像幽灵般飘在空中,如同看电影。
梦境的场景是一处古代传统厢房,浅灰色的帷帐后,少年静静地沉睡着,脸色苍白,他长了一副小鱼儿最熟悉的面容,是前世的自己。花无缺坐在床边默默注视他良久,叹了口气。
几百年前,究竟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小鱼儿“飘”了很久,无聊地数起床帷上的穗子,余光察觉花无缺低下了头。定睛一看,花无缺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温柔地拨开脸颊边的碎发,替“他”掖好被子,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房间。
古代人,兄弟之间,会这样亲来亲去吗?
那几个画面的信息量太大,小鱼儿呆了许久,慢吞吞地追出去。他在屋外,房门紧闭,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对话。
陌生的声音说:“你真的决定了?”
花无缺:“决定了。”
“不再想一想?”
“本就是无须的思考的事,何必费神。”
“要告诉他吗?”
“不用。离那一日还有很久,不要让他那么早就跟着担惊受怕。”
他们谈的到底是什么事?
小鱼儿扒在门上,努力听清接下来的话,却好像身处迷雾之中,周围开始变得模糊朦胧,醒来后他控制不住地想,过去那个他和花无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
超市里装了监控,配合使用的电脑却成了小鱼儿打游戏的第二设备,轮到他看店的时候,常常把监控画面调成浮窗,然后随机挑选一个主机游戏,设为今天的通关目标。说来也巧,装好监控后的那两周,没再出现不正常的货物损失,也许是贼人“见好就收”,也许是发现了隐蔽处的摄像头,不论什么缘故,这总是一个好兆头。
阵雨连绵不断下了三四天,终于放晴,阳光炙烤大地宛若蒸笼一般。大暑天人们都不乐意出门,花无缺陪小鱼儿缩在超市柜台后,看他玩扫雷。
穿背带裙的小女孩跑进超市,指着柜台上插着棒棒糖的圆筒,小声问:“多少钱?”
小鱼儿:“五毛一根。”
小女孩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金三银总价值八角钱的硬币,“这些钱可以买两根吗?”
小鱼儿很久没见过这些零碎的现金,笑了笑说:“八角只能买一根,你回家换一个大的硬币,它可以买两根。”
“小乐,你怎么自己乱跑!”年轻的卷发女生急匆匆地追过来,随手收起遮阳伞放在挎包里。
小乐说:“我要买零食!”
女生说了句“去吧”,让她到货架边挑选,自己走到日用品区。
不一会儿,小女孩竟然溜进了收银台后面,拉着花无缺的衣摆,“哥哥,你可以帮我拿一下薯片吗?”
花无缺跟他走到薯片货架前,“你要什么味道的?”
“黄瓜!”
薯片摆放的位置并不高,只是小乐年龄小个子矮,才显得有些困难。她接过薯片双手捧着,兴高采烈:“谢谢哥哥!哥哥真好!”
花无缺对女性格外包容,又从未被这个年龄的小女孩夸奖过,对方直白的感谢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不客气。”
小鱼儿坐在电脑前,随意向监控窗口瞥了一眼,女生在日用品区犹豫徘徊,一瓶洗手液拿起又放下,随后转身拿起对面架子上的护手霜,飞快地放进了挎包。小鱼儿皱起眉头,继续盯着。
那边的小女孩又拉着花无缺说:“我还要酸奶。”
酸奶都在超市最后面的冰柜里,花无缺牵着他去挑酸奶,女生护着包,大步朝门口去。
小鱼儿起身拦住她,板着脸说:“小姐,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女生护着挎包,一脸无辜:“什么事?”
“结账。”
“我什么都没拿,为什么要结账?”
小鱼儿冷笑:“什么都没拿?那你包里的是什么?需不需要我调出监控视频看个清楚?”
女生面上闪过一丝错愕,慢慢打开挎包,拿出洗手液放在柜台上,“麻烦你……结账,我付现金,要小票。”
收现金需要输密码开抽屉,小鱼儿回到收银台后,女生趁他转身的间隙,拿起洗手液重重砸向他的后背,小鱼儿一个踉跄,差点磕到面前的柜子。
就这么一两秒的时间,女生踢倒门口的纸箱,“砰”的一声,瓶装矿泉水滚落满地,小孩子的哭泣声也随之响起,一片狼藉。
没追到人,小鱼儿捂着肩膀回超市就听见刺耳的哭声,小女孩抱着花无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花无缺蹲在女孩旁边,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小鱼儿提着小女孩的衣领把他俩分开,一个头三个大,“被砸的人是我,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花无缺心里一跳:“你被砸了?”
小鱼儿将方才的事告诉他,花无缺撩开T恤,就见后背右上靠近脊骨的位置一片拳头大的淤青,微凉的手按在伤口上,小鱼儿疼得嘶了一声,怒火中烧。
“你说,刚才那个女的是你什么人?你们商量好替她打掩护是不是?”
小乐直往花无缺身后躲,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她是、是我小姨。”
小鱼儿吓唬她:“你小姨是个小偷!”
小乐撇撇嘴,掉下两滴泪来。花无缺轻声哄着安抚她,对小鱼儿说:“小鱼儿,你小声些,别吓到她。”
“我吓她?”小鱼儿瞪大眼睛,“我在教育她!”他蹲下来,放缓了语气,“你知道你小姨会去哪里吗?她跑那么快,应该偷了不止一样东西。”
小乐说:“她可能回家了。我、我也想回家。”
花无缺:“你家里还有别人吗?”
小乐:“外公外婆和我妈妈。”
花无缺:“你家在哪儿?”
小乐:“三原路永安巷。”
他们把监控视频传到手机里,送小乐回家,再将女子偷窃的事告知那家人,私下解决。
小乐能走到超市来,说明三原路离白鹤镇不远。小鱼儿曾经路过一次,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知道那里有住宅区,但他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处。
三原路上大多是待拆待改的老旧房屋,巷子连着巷子,路况比较复杂。小乐带着他们穿过第一条巷子,向左拐两个弯,又是个巷子口。
小鱼儿脚步一顿,察觉这不是永安巷的方向,但已来不及了,前面拐角走出来五六个人,领头的是个高低肩,看着有点眼熟,冲小鱼儿阴阳怪气地笑:“好久不见啊,大学校园环境不错吧?”
小鱼儿抓着花无缺往后退了一步,转头一看,五个人堵在身后,其中那个黄毛说:“几年不见,你不会忘了我们龙哥吧?”
还真是老熟人。
小鱼儿笑了下:“真是龙哥啊,找我什么事?”
龙哥转转手腕,皮笑肉不笑地说:“当然是来找你叙旧的。咱们都这么熟了,上大学这种喜事怎么也不说一声,不仗义!”
小鱼儿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那时候在局子里啊——”
龙哥身边的小弟抽出防身棍,紧紧握住:“就是你舅舅把龙哥弄进去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弄死你!”
六七个人一拥而上,还没碰到小鱼儿一片衣角,忽然被一阵强大的力量掀翻在地。小鱼儿知道花无缺武艺高强,也只是知道,他根本没看清花无缺是如何出手的,几个人就已经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此刻才终于对“武林高手”有了实感。
“艹你奶奶!还是个练过的!”身后的黄毛抄起木棍,朝小鱼儿后脑勺砸过去。
小鱼儿回身一踢,踹在他膝盖上,木棍到了花无缺手中,断成两截。
“不许动!”落单的小乐落入混混之手,被一双手卡着脖子,哭得抽抽噎噎,满脸泪水地喊:“哥哥救命!”
花无缺从不失手。
派出所内,龙哥承认他当初被燕鹏程举报入狱,心生不满,最近超市失窃就是他的报复手段。
十个小混混蹲在角落写保证书,民警看过小鱼儿提供的录像,也从女人的挎包里找到几条巧克力、奶茶粉和牙刷之类的小东西。但数额太小,加上前几次失窃的物品也不够立案,而且围殴也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最多批评教育,无法采取强制措施。
至于小乐,他被花无缺救下的时候就晕过去了,民警赶到将她送去医院。他们怎么会被拦住的,小鱼儿一想便知,还要再和警察说小乐的事,花无缺却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在受理单上签字,算是解决了这件事。
花无缺武功高强,以一当十,但小鱼儿却实打实被砸了一下,回家上药时,瘀伤已经发紫了,青紫一片比之前看的时候更吓人。
小鱼儿自己够不着,只能让花无缺帮忙,花无缺皱着眉头帮他涂药油,那表情似乎比伤者本人还疼。
“王有龙说他是被你舅舅举报入狱的,怎么回事?”
小鱼儿:“他偷到舅舅的超市被当场抓住,动手了也没跑成,送到派出所一查,还犯了好多事儿,就给判了。”
花无缺又问:“他为什么说你们是熟人?”
“以前和他打过架。”小鱼儿拿出一罐冰可乐,朝花无缺晃了晃,见对方摇头就关上冰箱,坐在沙发上痛饮一大口,“在派出所,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小乐的事?”
“小乐还在医院,你说了她的事,警察还要去医院问话,她今天已经受了惊吓,让她好好休息吧。”
小鱼儿白了他一眼:“她牵涉其中,不管你说不说,警察都要问一问的。依我看,她是装晕。”
花无缺:“装晕?”
“她一进超市就在吸引我们的注意,帮同伙创造作案机会,如果我们两个都在门口,还能让那个女人跑掉吗?什么小姨外甥的,根本就是假话。后来又以送她回家为契机把我们引到巷子里。就算她是不小心走错路,三原路路况复杂,她怎么恰好走错到王有龙所在的地方?”
花无缺还是不相信看起来如此单纯可爱的女孩会有这样的心机,沉默片刻道:“也许她只是被利用了。”
小鱼儿说:“如果她是被教唆利用的,会慌张心虚有破绽。你想想她在超市的表现,完全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她早不晕晚不晕,偏偏在警察来的时候晕,时机选得太准了。”
花无缺眉头紧锁:“她只是个孩子,何必这么揣测她。”
小鱼儿诧异地转头看他,不明白他这种性格是养成的,“少爷,收一收你的同情心吧,我们才是受害人。”
花无缺并不赞成:“即便你说得都对,我们已经抓住了真正的主使者,她会明白孰是孰非,何不给她一次机会。”
“拳头不打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小鱼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猜警察在医院问她事情的经过,能问出什么?”
花无缺不明所以。
“什么都问不出。”小鱼儿把空易拉罐投进旁边的垃圾桶,语气出离地轻快,“因为她吓坏了,太害怕了,什么都不记得,哭着闹着只想回家。就因为她是孩子,可以被原谅;她也知道自己会被原谅,所以肆无忌惮。”
花无缺并非不懂他的意思,注视他很久,叹息一声:“你真的不必如此。”
小鱼儿稍稍收敛那副轻佻的表情,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觉得可怕吗?没什么好怕的,她用的手段都是我玩剩下的。我和我爸妈住的时候,就跟王有龙他们混在一起,把附近的超市偷了个遍,只偷贵的,有的自己留着,有的拿出去卖给别人。被发现了就装傻装晕,报警也无所谓,因为我只是个孩子啊。”
原来刚才所有的话,都在影射他自己。
花无缺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虽然他不支持喝太多冰饮,但小鱼儿现在心情不好,吃些甜食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或许你以前做过不好的事,但我看见的你是个善良正直又心软的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小鱼儿感慨他果然是古人,说话一板一眼,一面忍不住窃喜,“善良,勉勉强强;正直,更不存在;心软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花无缺微微笑着,说:“你曾说你遇见的那天晚上,差点报警。”
小鱼儿嘴硬说:“那次不算。”
花无缺见气氛有所缓和,也渐渐放松下来,用随意闲聊的口气说:“我弟弟是跟着几个恶人长大的,他小时候被迫做了许多不好的事,但一个人本心善良,总能回到正途的,你也一样。”
小鱼儿神色一僵,忽然低低地开了口:“花无缺,我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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