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早。

阳光溜进窗，点亮了满屋昏暗，留下参差婆娑的树影。

窗边，唐三合衣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休息。

入了十月，秋雨一场一场地下，今日好不容易放了晴，他们一行人的心情却无法放晴。

突然，一个急切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唐川、唐川！”

唐三立刻睁开眼，站起身推开了窗。

楼下，王冬大喘着气，扶着膝盖咽了口唾沫，“雨浩，雨浩回来了！在大门口！”

“砰——”

王冬话音还没落地，窗边的人直接跳了下来，四翼一展，便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门口的方向去了。

王冬深吸了一口气，大吼了一声：“二师兄、三师兄、沈怀瑜!雨浩回来啦！”

男生宿舍都在这一片，他这样一身大吼，开着窗的基本都能听到。而贝贝是和他一起碰见霍雨浩的，此刻正在门口等着。

喊完了，王冬转头朝着女生宿舍去了，他还要去喊江楠楠和萧萧。

此刻，史莱克学院大门内，顺着路一直向内，走到尽头处，就是海神湖畔。

从这里开始，有两道湖畔小径分向两侧，分别通向内院和外院。

而在这尽头处，还矗立着一片雕像。

王秋儿背着霍雨浩，就站在雕像前，对面站着的正是贝贝。

不一会儿，远处有几个人先后赶来，最快地就是唐三，而后是徐三石、和菜头、沈怀瑜、江楠楠、萧萧和王冬。

唐三停在贝贝身边，踟躇着想上前两步，却又止住了脚步，有几分近乡情怯。

“雨浩，他怎么了？”他轻声问。

霍雨浩此刻的模样有些奇怪，似乎是睡着了，正静静地趴在王秋儿背上。

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长衫绝不是他的衣服，大得离奇，连他下垂的双手都盖住了，只露出些许指尖。那指尖也泛着白，全然没有唐三熟悉的、往日的粉白。

霍雨浩的脸上还带着一股莫名的微笑，似是满意，又有些悲伤。

他的面颊上落着一朵白色的花朵，小小的一朵，形似牡丹，柔软纯净，花瓣却层层叠叠，随着风微微摆动，整朵花却怎么也吹不走。

王秋儿抬眸看唐三，眼中情绪很复杂，有羡慕、有歉疚又有疑惑。

贝贝上前道：“唐川过来了，把雨浩交给我们。”

王秋儿却摇头：“不行。我要先把事情告知你们，否则出了意外，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雨浩现在……”

“他受伤了，很重，但还死不了。”唐三有些急切地想说些什么，王秋儿却打断了。

“因为什么受得伤？”唐三问。

“你不知道？”王秋儿冷冷地问，“你一来就注意到了他，应该也看到了他脸上的那朵花了吧，你不认识？”

“……认识。”唐三哑声道，“相思断肠红。”

“相思断肠红？！”贝贝等人大惊失色，“那是相思断肠红？”

王冬猛地转头看向唐三，嗫嚅道：“……他是、去给你采药了。”

唐三闭了闭眼：“相思断肠红择主，想要摘花，须念着心上人，取心头血浇灌。如果情真意挚，便可令其重焕生机，继而摘得；但若稍有杂念，即便血尽而死也不能得愿，还会被其力量反噬。”

“但是，”唐三盯着王秋儿问：“这株药草有灵性，其性悯然，即便反噬，也并不严重，他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王秋儿深呼了一口气，说道：“你应该自己的身体情况吧，那也就知道他采这药草是为了你。那日他离开，行色匆匆，恰巧被我撞上。他手上有这药草的地点，知道此行不易，便请求我陪他一程，帮助他采药。我因为一些原因，算是欠你和他一个人情，就答应了。但我没有想到，我们这一走，就是上千里的距离，过了十数天。”

“我一路来到史莱克学院，见过寻常百姓夫妻的相濡以沫，也听过吟游诗里传奇人物的生死相许，但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知道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真得有一个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做到如此。深入落日森林，穿越毒瘴，挑战万年仙品，跳入极致级别的冰泉……每一步都踩在死亡的边缘。”

王秋儿说着，抬手拉开了霍雨浩的衣袖，露出了他的手。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被纱布包裹地严严实实，好似雪人的手，但那厚厚纱布却还是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他体内的极致属性暴动，连血液流动都变得迟滞，逼不出心头血，便**裸地将手深入极致级别的火泉，喝下泉水，他的手、口腔、喉管、食道，甚至胃部，都被灼伤。这样的伤，已经足够让人去死了。”

王秋儿冷着一张脸，将她与霍雨浩这十几天的经历，详细地说了一遍。

听着她的讲述，众人脸色无不大变。

向来吊儿郎当的徐三石都红了眼眶，江楠楠、萧萧更是哭得泪流满面。

唐三站在最前面，背对着他们，只有王秋儿能看到他满眼的心疼和自责，以及那难以言明的爱意。

泪水没有知觉地流下，顺着他微微颤抖的脸颊滑过。他的唇瓣微张，早没有血色，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不仅如此，他的指尖在颤抖，肩臂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不停地颤抖，不明显却也足够明显。

“也是这些了……”王秋儿轻声道，“他身上有什么伤，你们也都清楚了。我拿草药吊住了他的命，但还远远不足以救他。我现在背着他，却也不敢再随意动他。”

唐三张了张嘴，沙哑着声音：“大师兄，麻烦你去通知玄老和言院长和蔡媚儿副院长。二师兄，请你去叫一下仙院长和钱多多副院长。三师兄，小雅老师这些天一边忙着唐门的事宜，一边还要帮雨浩，还要你去通知一下她，雨浩找到了。王冬，你马上带着四师姐去医疗处，麻烦医疗师准备一个房间，设备和药物一定要赶紧备好。怀瑜，你和萧萧回一趟宿舍，去我房间，把我的储物器带过来，我刚刚走得太急，没拿上。”

“好。”贝贝率先答应道，“小川，你就和王秋儿一起，陪雨浩去医疗室。路上小心。王秋儿，麻烦你了。”

“应该的。”王秋儿回道。

“那就抓紧时间。”贝贝轻声喝道，所有人立刻动了起来。

***

“玄老，这位老师，怎么样？”唐三抓住走出房间的玄老和医疗师，哑声问。

玄老有些怒气，却发不出，只能粗声粗气道：“情况很糟糕。怎么回事？唐川的身体，医疗师的老师一直关注着，相关的医疗手段也一直在跟进，轮得到他操心？！”

“退一万步说！他要采药，唐川需要药，有什么药可以用，不知道向学院汇报吗？由学院组织一只精英队伍，陪他一起去，不行吗？！”玄老粗大的手在空气中指指点点，吐沫星子到处飞。

“玄老，别气了。雨浩现在的情况，需要静养啊！”一旁，医疗处的负责人，海神阁宿老之一的庄老劝道。

安抚完玄老，他转头对旁边一圈人道：“雨浩的情况我看了，确实有些糟糕。他体内自己的极致属性正在暴动，和外来的相克属性不断产生冲突，另外还有一大股冰属性的天地元力充斥其中，自成一派。如此一来，三者相互冲撞，既不能压制暴动的极致之冰，也不能排除或中和极致之火。他的多处器官还受到了严重的烧伤。就不能同仇敌忾的将那股炽热排出或者是中和。而且，他的内腑受到了严重烧伤，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内外伤，换个人都该当场毙命了。他现在生命力还在不断流逝，虽然有一股药力正吊着他的生机，但入不敷出，早晚要出事。”

唐三攥住自己右手的手心，急急地道：“生命力，我有办法。这样就行了吗？”

庄老皱了皱眉，没去纠结他有什么办法，而是道：“当然不够。如果光是补充生命力就够，还要医疗师、药物什么用。生命力的补充只能起总控和辅助功能，还需要对症下药。我马上去召集一批精英医疗师开会，制定用药和治疗方案。你们现在首先要做的，是照顾好自己。作为病患亲友，只有照顾好了自己，才能照顾病患。”

说着，他点了点唐三，“特别是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吧！知道你和雨浩情谊深重，但他现在很需要你，你可不能倒下。”

“另外，”他补充，“关于你那个补充生命力的法子，我就不多问，但要叮嘱一下。俗话说，虚不受补，雨浩现在就是这个情况。见过春天的细雨吗？为他补充生命力的时候，只能是那样的度，而且每天至多不超过一个时辰，还要至少分三次。如果你自己没有把握，最好还是我来，我的武魂主要就是通过补充生命力来治疗。但是，你和雨浩是一起的，还是武魂融合的伙伴，比起我，他更容易接受你的魂力。”

“我看了一下，雨浩身上的纱布是你刚换的吧，做得很好。他如今外伤很多，一定要小心伤口恶化，定期清洁伤口、更换纱布是必不可少的。”

唐三点了点头，“好，我都记住了。”

“对了，他脸上的那朵花，就是他才回来的药草吗？我试了一下，一碰就会被一股力量阻拦，根本取不下来。”庄老说，“这是什么药？”

唐三偏头，目光穿透大片的窗户，落在床上霍雨浩的脸上。

“相思断肠红，是相思断肠草。”他说。

“相思断肠？！”玄老和庄老大惊，面面相觑。

庄老：“原来这就是相思断肠草。如此一来的话，我便取不下来，也没办法为你治疗了。要不你……”

“我去取。”唐三会意，轻声道。

“我现在可以进去吗？”

庄老点头，唐三便推门进去了。

贝贝等人站在窗前，看着唐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摸了摸霍雨浩的脸，满脸悲怆。

而后，唐三运转魂力，抬掌拍向自己的心口。

立刻有一口心头血，被他暴力逼出。

他抬手用手帕捂住嘴，珍贵的心头血浸染了洁白的帕子，鲜红的刺目却热烈。

“滴答——”

一滴血，落在了白色的花朵上，然后“滴答、滴答……”。

又落下好几滴血。

花朵颤抖了一下，那血融入了洁白的花瓣，化为丝丝缕缕的红色痕迹。

白色的花颤颤巍巍地飘起，散发着浅淡的红晕，徐徐抽出两条红线，连接着唐三和霍雨浩的眉心。

“斯日为尔结契，愿与尔同念一念，同修一道。今以为誓，共赴生死之险，共度桑榆之暮。誓曰：”

“身历离合，一心一德，共担生死之重。如有折桂之时，共享其荣，如遇困厄之事，共存其辱。执子之说，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此言此誓，百转不悔，百世不改。”

随后，红线渐渐消失。

白色的花瓣散落，分成两份落入了两人的心口，好似寓意着一种无形的誓约成立了。

房间外，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一股无形的意念。

“这是契约？”王冬自言自语，“共担生死之重，是什么意思？”

沈怀瑜抿了抿唇，“死契的意思。一人死，两人亡。”

大家都沉默了。

“百转不悔，百世不改”，这样重的誓词，究竟是相思断肠草的惯例，还是依照他们的心意而成……

若是后者，这样年轻的两个人，是以怎样的勇气和爱意，许下了彼此这样的承诺。

***

“给你带的。”

沈怀瑜将手中的储物器交给唐三，又递给他一碗鸡汤面。

唐三先是接过了储物器，将其中自己这些年收集来的，一直小心保存着的药草全部交给了庄老，这才慢吞吞地接过面。

他就这样蹲在门边，大口大口地吃下了面。

等他吃完后，庄老又为他检查了一下身体。

“相思断肠草已经融入了你的体内，药力被慢慢吸收，很快就会开始治疗你的伤。”庄老说。

唐三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相思断肠草，活死人，肉白骨，可以适用于任何人、任何伤势。你放心，雨浩吸收的那部分，一定也是有利于他的身体的。”庄老补充着。

唐三认真地点了点头，脸色好看了不少。

“需要我们陪着吗？”贝贝温声问。

唐三摇了摇头，“大师兄，你们这些天也很累了，回去休息吧。我陪着雨浩。”

贝贝没有劝他，点了点头：“行。房间里有陪护的床，你也注意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走吧，让他好好陪着雨浩。”他对大家说。

所有人离开后，唐三推门进了房。

他一开始是打算坐在椅子上冥想，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心后，他便想抱着霍雨浩睡一会儿。

可是他看着霍雨浩满身的纱布，根本不敢碰他。

踌躇了半晌，他坐下矮椅上，颓然地弯下了脊背，小心地抓着霍雨浩的指尖，这才闭上了眼。

梦中一片黑暗。

***

第二日，清晨。

唐三睁开眼，视线几乎下一秒就清醒了。

他先是检查了一下霍雨浩的情况，在他指尖轻轻落下一吻，这才去洗漱吃了饭。

然后，他立刻回了房间，拉上窗帘，换下脏污的纱布，给他擦拭了身体，清理了伤口，缠上干净的纱布，最后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指尖。

生灵之境开启，滂湃的生命力涌动，却被唐三死死压制着，只抽出细细的一线，顺着两人交握的地方，融入霍雨浩的四经八脉。

一刻多钟后，他谨慎地收回了手，严格遵守着庄老的叮嘱。

剩下的时间，他就坐在椅子上冥想，或者等着庄老送来药，给霍雨浩内服或者外敷。

午饭后，他轻手轻脚地捡着可以下手的地方，给霍雨浩按摩了一下肌肉。

然后，为他补充一刻多钟的生命力，接着坐在椅子上冥想修炼。

修炼到天色全暗，他匆匆忙忙赶到食堂，胡乱对付了一顿。

回到房间后，他泡好药水，给霍雨浩换下再次被血水和脓水弄脏的旧纱布，然后用细软的帕子沾着药水，细致地擦拭着他的身体，最后缠上新的纱布。

等这些都弄好了，唐三便去洗漱了回来。

没有再冥想，唐三将两张床拼在一起，躺在另一张床上，抓着霍雨浩的指尖，再次补充了一次生命力，随后便直接入了睡。

如此，一日便过去了。

之后，如此重复，又是一日。

两日，三日，四日……十数日匆匆而过。

庄老每日来为霍雨浩检查两次身体，每次都止不住地说他情况在好转，比他预计地还要好。

等到第九日时，霍雨浩的情况稍有稳定了，至少生命力不再入不敷出，而是勉强平衡。

第十四日，霍雨浩的情况彻底稳定了，不再有性命之忧。

第十七日，所有的伤口都结了痂，换下来的旧纱布不再或多或少沾染着斑驳的血迹，每日的药水擦拭换成了浸泡。

十月转瞬即逝，十一月带着寒意到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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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死生契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