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死穴(四)

你在美国的房产有半数被人暗中监视起来,包括在纽约的房子,已经回不去了。不过酒店套房的暖气也同样很足,你披上浴袍就直接从浴室里出来。

“呼噜,有人敲门吗?”

同你一道出来的还有身后白茫茫的雾气,它们在遇上外面的空气后瞬间散开,你的头发在滴水,被你用一条干毛巾搭上后没再去管,直接刷着拖鞋,慢腾腾地穿过卧室,走到了外间的会客厅。又到了一个新环境里的小金毛到处乱窜,又蹦又跳,看到你终于出来后,欢快地摇起尾巴奔跑向你。

你弯下腰挠了挠它的下巴。

“所以到底有人来敲过门吗?我好像在里面睡着了。”

然而显然不能指望一个刚出生两个月左右的小狗狗回答这么难的问题,它只会被挠舒服后冲你吐舌头傻笑,还一个劲地往你小腿上蹭,钻进浴袍的下摆站起来扒拉你,要你抱。

你被它的指甲抓疼了,直起身后退半步,离下手没轻没重的幼犬远点。

这时,门外响起三下有节奏的敲门声。

叩叩叩

“汪汪!”

被吸引去注意的呼噜立马跑到门口。

“Good morning sir, room service(客房服务).”

“看来这才是的了。”

你跟着过去开门,没有让服务生把餐车推进来,只是自己亲自伸手接过对方送来的餐盘和红酒,道了声谢,用脚把想往外钻的狗挡回去,又重新关上门。

“汪汪!”

“别叫,走丢了我还要费劲吧啦的去找你。”

“汪汪!”

“再嚷嚷就要对你采取实际措施了。”

你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拎着红酒瓶往餐桌的方向走。

“别太过分哦,就算是他送来的也不能恃宠而骄,你都已经兴奋一路,等会儿喝点奶然后赶紧睡觉觉,晚上天气好的话就带你——”

嘭!

扑通!

头顶的毛巾掉落,你突然跪倒在地。

用劲到发白的手指紧攥住心脏的位置,惨白的脸颊贴在地毯上,布满血丝的红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桌腿,在愈发模糊的视野下努力睁眼,挣扎着不让突如其来的黑暗将你吞没。

“呼,呼……”

你大口喘气,浴袍上的腰带已经在挣扎中散开,如潮水一样濒临死亡的感觉阵阵涌上,你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要去掐自己的脖子,然而当手指触碰到一个温热的环形硬物,又像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用力地将其抓在掌心里,试图让硌手的疼痛唤醒自己即将土崩瓦解的神智,最后无济于事;你的大脑是一台烧坏的机器,发疯似的嗡嗡作响,锥心刺骨的疼痛在体内爆发,浑身骨头仿佛被人从高空抛下摔过无数次,每一根都有着如卡车碾过的错觉,伴随大刀砍下时火辣辣的撕裂感,头颅被子弹穿透的破碎,抵在太阳穴上的灼烧,绳索勒住脖子的窒息,毒药下肚时熊熊燃烧的五脏六腑……它们疯狂攻击着你破旧残缺的身体,你被一阵又一阵更加凶猛的痛潮刺激到神智不清,浑身抽搐着,被卷入长满利牙的巨口,被拖进死亡的深渊,却咬破了嘴唇哭不出来。你毫发无损却奄奄一息地蜷缩在地上,虚弱到,倘若此时有人往你身上随便踩上两脚,便能令你立马断气——

其实也没什么,生命本就如此。

脆弱、残破,又不值一提。

……

“汪汪!”

“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嗷呜——”

“别叫。”

已经没力气的你好不容易挺过一遭,现在又被近在耳边的狗吠吵得不行,只好翻个身,强迫自己睁开一只眼,抬起半条胳膊拍了拍一直围你身边团团转圈的金毛犬。

“你扰民了。”你声音干哑地说。

“汪!”

见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你终于有了点反应的小金毛蹦了起来,嘴里发着嘤嘤嘤的叫声,连忙跑过来闻了闻你,又伸舌头舔你的脸。

然而你一想到它之前在房间里用狗鼻子闻东闻西,蹭上一头灰不说,现在跑来贴你,顿时头皮一麻。

这感觉,就好像是你用脸把房间的角落擦了个遍……

救命。

你当即决定翻身坐起,不想在地上继续躺尸。

舔不到你了的呼噜仰头望着刚从地上勉强站直的你一个踉跄后又跌到沙发上,在原地打转了两圈,最后选择凑向地上的另一滩东西。

“离那远点。”

你靠坐在沙发上,头脑发昏发胀,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扶额叹气,低声呵斥准备靠近那里的幼犬。

可人家压根听不懂,依旧充满好奇地伸舌头想去舔地上的面条。

原本香喷热腾的意大利面撒落一地,好好的瓶红酒也砸碎了,红酒的醇香在空气里蔓延,你不得不又顶着昏沉沉的脑袋站起来,刚走一步时差点被拖在地上的腰带绊倒。

“这不是你这种小狗能吃的东西,而且地上有玻璃渣。”

你过去把不听话的幼犬强行拖开,抱到茶几上让它不能下来,自己也跟着坐上茶几,伸出根手指轻轻弹它额头。

“等会儿给你冲奶粉,下飞机前才喝过一顿,这次少喝点,再加点钙片,过几天要开始慢慢断奶,听见了没?”

呼噜后退,眼角往下一垂,变成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嘤,嘤。”

你戳了戳它脑袋。

“嘤嘤也没用。”

“嘤,嘤。”

“想干嘛?”

“嘤,嘤。”

“……”

“嘤,嘤,嘤——”

“别围着我转了,死不了。”

你摁住咬到你浴袍腰带后一直转得你头晕的小金毛,把它抱在怀里。

你摸了两把它后背蓬松的毛,又亲了亲作为它全身最干净部位的头顶,带着调侃地轻声道:“你这么小能懂什么?毛都还是浅色的。”

“嗷呜~”

成功赖到你身上的小金毛听不懂你的这些嘲笑,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眼皮就开始往下耷拉,没一会儿便合上了,上一秒还精力旺盛,下一秒就说睡就睡。

你等了几分钟,才把已经熟睡到发出轻鼾的幼犬轻手轻脚地放在柔软的沙发上,盖好保暖毯,然后打电话叫客房服务,让人半小时后重新送份食物进来,顺便收拾屋内残局。

放下座机,你又席地坐在沙发前,欣赏了会儿狗狗肆无忌惮的随性睡姿,直到感觉头脑彻底恢复清明状态,身上也有了力气,走路不会打颤,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往浴室方向走去。

浑身是汗,又要洗澡了。

——

还是之前的那个服务生,送来了一盘意大利面和五分熟的牛排,以及一瓶新的红酒。你潦草地用过午餐,让人收走盘子,等清理地毯的清洁工也走了后,你终于可以关灯,安心地爬上床,扯过被子把自己结实盖住。

之前也不是没经历过这种类似的情况,但比这微弱很多,算是这具小破身体对你发出的警告,威胁你再不珍惜,它就不要你了。

切。

搁谁稀罕呀?

都快烂成筛子了,随便找块布都比这完整。

身心俱疲的你一边在心里头吐槽嫌弃,一边翻身用被子将自己熟练地裹成个蝉蛹,眼一闭,蜷在了紧密而狭小的空间里一动不动。

没多久,就陷入沉沉的睡梦。

有双巨大而污浊的眼睛在梦境里,沉默无言地盯着。

……

晚上,外面下起了雨。

像是第一次见到下雨天的小狗兴奋地对着落地窗大叫,你怎么喊也喊不听,无奈之下任它去了,想着没准喊累了就能停下,结果没成想,随着雨越下越大,它也越来越兴奋,越汪越大声,要跟外头比比谁嗓门更大: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你:“……”

忍无可忍的你靠沙发上翻了个白眼,终于决定亲自上手。

你放下手机,把一个劲瞎嚷嚷的狗子拉到一边,手动帮它住嘴。

被禁锢住嘴巴的呼噜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出,只好努力抬起上眼皮往上瞅自己的主人,不能叫,只能从自己嗓子里发声求饶:

“嘤,嘤……”

然而它的主人面对小奶狗的撒娇铁面无情。

“嘤嘤也没用,你太吵了。”

“嘤……”

你阴森森地威胁:“再叫一声我就用透明胶封你狗嘴。”

呼噜居然就奇迹般听懂了这句,嘤嘤也没了,只吊着俩眼皮,左看看右看看后,用豆豆眼看你,一副受到莫大冤屈的狗样,你就是个该遭天谴的恶人。

你:“……”

得,你不说了。

一松手,它身后的尾巴就欢快摇晃起来,撒丫子逃离你身边。

你看着已经跑走的狗子,放弃了学前教育,去卧室里换回来时穿的衣服,披上大衣扣上帽子,拿起墙角的黑色雨伞,又往口袋里塞了几张百元美钞。

刚刚重获自由的小狗见你换衣服要出门,连忙又跑了过来,憨憨地吐出舌头,用非常期待的眼神看你。你从沙发上拿了两抱枕摆在角落,将它的毯子叠好放上面,搭出一个临时的窝,准备好水,把带过来的狗狗盆挪到旁边。

“过来。”

你招了招手,呼噜一蹦一跳地跑向你。

“饭也吃了,乖乖在酒店里呆着。”你伸手摸了把它的脑袋,嘱咐道,“撒尿和拉粑粑就到你的专属尿盆上去,不要弄脏这里的地毯,记住了吗?”

呼噜:“汪!”

不像记住了的模样。

于是你又放弃了,直接把狗抱进窝里让它多多适应临时的新家,自己揣上房卡朝门口走。

呼噜立马翻越抱枕跟上。

你把它及时拦在身后。

“你留下,我很快回来。”

“汪!”

“不许乱叫。”

“汪!汪!”

你利落地关门。

厚实的门板虽然有隔音作用,但依旧能听见小金毛用爪子扒门的哒哒声,以及越来越急促的叫唤。

今晚的百老汇幽灵剧院有《Golden Apple》表演,然而此时的剧院门口却围满了警车,将路封死,不许其他车辆停留。

前面的司机扭头问你:

“Are you sure you want to get off here?(您确定要在这里下车吗)”

你看了眼被两个配枪的警察从剧院里押出来的女演员,收回视线。

“Go straight.”

司机依言继续把车往前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刮刚一过去,玻璃又被紧随在后的雨水冲花,雨滴砸在挡风板上砰砰响,像要将玻璃凿出个洞。

整个纽约都浸泡在水中,朦胧的雨雾让视野变得模糊不清,但你还是很快地发现了前面三个路口后的一排警戒线,以及属于联邦调查局的联络车。

看来某人的钓鱼计划还挺成功。

你让司机靠边停下,付了钱,没要找零,打着伞下车,像在散步一般,缓缓走进雨幕里。在快要靠近那条黄色警戒线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绕到一栋烂尾楼的背后,爬上五楼,然后从五楼的露台直接跳进对面的工厂,好巧不巧地看见一个挺拔的黑色人影,从楼底下飘然路过。

你探头看了看:

还是头长发,戴着之前见过的黑色针织帽,穿了件潇洒的黑风衣,他们这群人像感觉不到天气变化似的,不仅能在大下雨天不打伞,甚至这个季节穿裤衩溜冰都不成问题。等等,里面那件骚红的毛衣是认真的吗??

底下的人在这时若有所察地抬起头。

分神时脚下不慎一滑,差点栽跟头的你连忙闪身躲到柱子后边。

呐,反侦察不错。

你等了两分钟,确定从哗啦啦持续不断的雨声中听见汽车离开时的引笛,以及楼下的巷子里空无一人,才从阴影里出来,继续往下走。

整个工厂里没有照明,漆黑一片,除了你已经隐没的脚步,只有雨伞上的水滴落地上发出的嗒嗒轻响,在空旷寂静的环境里做出最后的宣告。

——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这哪需要什么理由啊,一个人杀另外一个人或许要有动机,但是在情急之下救个人,是根本不会考虑到那么多的对吧。”

“你最好住手,你现在受了伤就表示追兵也在这个附近,你那把枪上没有装消/音器,效果可想而知。只不过,我现在也没空逮捕你归案,这次我暂时可以放过你,下次再被我碰到就没那么简单了。”

……

“不是说不来。”

“反正无聊也是无聊。”

“都听见了?听见了也不过来帮忙。”

“我以为你不想被人打扰,公路恶魔先生。”

“你真是来帮忙的?”

“昂。”

等两个未成年回去后才从死角现身的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主要是放心不下刚逃出去的探员先生真被老女人给阴了,没想到居然还看了场别具一格的戏。

你想,你大概可能已经知道这女人会在未来成为小侦探重要靠山的原因了。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是单纯得可爱。

你将顺手捡来的手帕递过去。

“你的手帕,Miss Cinderella。”

女人接过手帕,没再压流血的伤口,撕掉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孔。她没有看你,目光久久停留在两个突兀出现又匆匆消失的年轻人离去的方向,脑子里不知想了些什么,连FBI的人就在附近巡逻也不放心上,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一句: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的存在吗,金麦。”

你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向她。

“你今天的脑子被雨淋进水了?”言下之意这问题愚蠢至极。

然而对方的神情认真到不像在玩笑。

你顿了顿,撇开脸。

外面的雨没有停,哗啦啦的声音就算在屋檐底下也能听得清楚,有人说那是上帝在哭。

天知道上帝才没有眼泪。

“如果世上真有这种存在,那一定是我的死对头。”

贝尔摩德深深望了你眼。

“我懂了。”

你被看得莫名其妙。

“你懂什么了你懂?”

她说:“你的angel,我也遇到了我的。”

你嫌弃到能搓出身鸡皮疙瘩。

“什么玩意,我可没这么矫情。”

“哦说错了,是你的大海。”

“你有病?”

“你本该自由了,金麦。”

女人意有所指。

“可你身上还拴着根鱼线,它拉着你,把你不上不下的吊在悬崖边上。”

她的话像只有你们两人才能听懂的黑色谜语,背后藏着你时常会回头凝望一眼的万丈深渊。

悬崖的下方确实是自由,你看过了,因此你有时候会后悔遇到了他们:如果你不曾因体力透支,昏倒在那个仿佛命中注定的角落,你就不会被他们发现,不会收下那不足以果腹的牛奶和面包;如果你不曾认识他们,只在一个普通的早晨,饿醒后爬起来继续苟活度日,然后在某个突然不想再那样继续容忍下去的时刻,毫不犹豫地投身自由,陷入毫无忌惮的自我放纵。这样的话,就算将来有一个叫诸伏景光,或者一个叫降谷零的,亦或是叫萩原研二、松田阵平、伊达航的警察在最后得知有一个长得像你这样的杀人犯代号金麦,知道有一个怪物有着和你一样的脸,在他们的内心里也不会有太大的触动和起伏,你也不用在意他们知道后的心情和想法……

你从来都不是个舍己为人的好人,也不愿成为负重前行的伟人,你这人自私自利,贪生怕死,喜好享乐,没有目标;你应该活得更自在,应该没有顾虑、没有拘束、肆意妄为,而不是像个躲藏在正常人群里的异类,在生活里遮遮掩掩又不知疲惫地扮演虚伪的两面派,可你又压根想象不到那些倘若没有他们的日子。

在那样自甘堕落的日子里,你怕是死了吧。

你不关心这个世界,它也不关心你。它岌岌可危,你乐见其成,但它对你打一巴掌再塞颗甜枣,偏偏在你动摇时让你遇见单纯无知的他们。他们伸出的手,成了将你吊在悬崖之上的鱼线。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压下了心头的怒火,耐着性子问。

对方却是不急不缓地对你说:

“有句话我本来不想说,但那样或许能停止你的一些没必要的作死。你有没有想过,你是怎么样的人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你活着才是重点。”

……

多管闲事。

你拿雨伞当拐杖,不再逗留地掉头往回走,由于听了些废话,于是漠然又不耐地丢下一句“毫无逻辑”。

“我现在要去趟中国城,如果你真心很想去FBI做客的话我便不奉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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