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松田阵平不做人的行为过后,你打定主意要离他远远的,硬是让你们俩中间隔出了四个拳头的距离。
之后的两小时,大家的饭没吃饱,桌上的肉有一大半没动,空掉的酒瓶倒是可以先搭出座堡垒。
由于几个资历深的老酒鬼提出了将啤酒烧酒串着喝才痛快的馊主意,没一会儿就将一两个酒量尚浅的小警察放倒。
“来来来,都喝啊!”
喝上头了的老刑警举着酒杯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说:“最近大家都很辛苦,今晚都必须吃饱了,明早才能继续好好干活!哎呀目暮,你倒是也来说两句啊!”
被点名的胖警官在两个后辈的推搡下站了出来,颇为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嗐,我还能说什么——好吧好吧我也说两句,那什么,最近我们系确实挺累,但付出都会有价值,往后,大家就一起再接再厉。”
“就这没了?”
“那再来点……祝我们搜查一课强行犯搜查三系的各位以后都能破案入神、速速结案!”
“好噢!”
“干杯!”
……
“那桌也是你们的同事?”
你看向不远处的一张小桌。那张桌上坐了十一二个年龄不等的女人和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乍一看就觉得是一大家口的姐妹聚会。
萩原研二也望过去。
“是啊,有几个是警察,有几个是家属,她们那桌不喝酒。”
“那孩子是谁家的家属?”
你问着,多看了女孩两眼。那小姑娘有头漂亮的褐色头发,被扎成一股麻花辫垂在背后,穿了身淡黄色的碎花连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气质亲和的年轻女人身边,视线只在面前的餐盘和自己的手指间徘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搅着裙边,每当女人低头问她些什么时,都只是一声不吭地摇头。
“她不是。”
萩原研二收回视线,轻声告诉你,“那个小女孩是一起案件中的关键证人,因为年纪太小,没找到其他监护人,目前由女警带在身边。如果过几天依旧找不到亲属接走,他们就会联系儿童福利院的院长。”
“出了什么事?”你问。
“她的哥哥被捕了。”
他还想再跟你说点什么,却被其他人打断。
已经喝红脸的目暮十三冲你们的方向举起酒杯。
“松田老弟、萩原老弟,还有晋川老弟啊,你们这一年多以来,可为我们的办案提供了不少帮助,所以这杯,我先喝!”
话音落后,他把酒也一起咕噜完了。
你们当中的社交小达人率先起身,拿着自己的酒杯与对方已经空了的隔空碰了碰。
“目暮警官,那些都是举手之劳。”萩原研二面带微笑,谦和地说道,“更何况也是我们职责所在,能帮上忙的时候当然会尽全力,是吧小阵平?”
“那是当然。”
早在饭局开始的十分钟后便以酒代茶的松田阵平也拿起自己杯子,先干了杯里的酒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他扬了扬手里刚续满的酒杯,另只手搭上你的肩膀。
“目暮警官,晋川就不喝了,他有胃病。”
嗯?
“那确实不能喝,不喝酒喝茶吧。”闻此后的目暮十三表示理解地摆摆手,随后又关心道,“只是没想到晋川老弟年纪轻轻,竟然落下了这种毛病,可要好生注意休息啊!”
另个人帮忙接下幼驯染的话茬:“小枝和就爱熬夜,然后把作息弄乱了,现在正想办法调养回去呢……”
“喂,至于吗?”趁这功夫,你向后仰了仰,小声跟刚刚为了帮你挡酒而凭空捏造病情的人吐槽,“不带你这么咒人的。”
松田阵平凑到你耳边,压低嗓音说:“hagi的车钥匙在我外套内层。”
“干嘛?”
“告你一声,以防万一。”
“哎?”
起初你还不明白这个“以防万一”是什么意思,直到几个曾跟鬼冢八藏是同事的老刑警唠完了自己的嗑,开始将酒杯蠢蠢欲动地转向你们——
“来!鬼冢班的小子们!”
为首的冈野康夫粗着嗓门冲你们喊,
“鬼冢平日里喝酒最爱提你们这帮学生,一会儿气得咬牙切齿一会儿又夸得天花乱坠,不停说说得我耳朵出茧,酒都堵不住那老匹夫的嘴!”
“冈野警官最爱喝酒,就算喝到酒精中毒或者胃穿孔,也还是没让他把酒戒掉。虽然之前一直有听说冈野警官在酒桌上很爱灌别人的酒,但我今天是第一次亲身体验到。”说完,萩原研二又悄悄嘱咐你,“小枝和待会儿赶紧找机会躲起来休息,不然我们今晚就都回不去了,三系明天是休假,我们明天可是照常上班呢。”
“那你们——”能扛住吗?
还不等你把话问完,一杯快溢出来的酒就已经横到了你鼻子底下。
烧酒的辛辣瞬间钻进脑子里。
“来来来,坐那小声嘀咕什么劲?都敞开了喝啊,喝完后我回头就告诉那老匹夫,他学生的酒量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我——”
旁边的一人十分自然地伸手替你接过酒杯,另个人则侧侧身,巧妙地将你挡到身后。
萩原研二笑吟吟地与对方碰杯。
“鬼冢教官也时常跟我们提起他曾经跟冈野警官和其他几位刑警前辈一起侦破的诸多要案,有些问题一直想请教冈野警官,但之前没机会,现在正好都跟冈野警官坐一张桌子上了……”
“……”
得。
你趁酒杯还没再次戳到自己鼻孔之时,赶紧偷溜了。
——
其实要溜也溜不了多远。离席后的你去了趟洗手间,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去外面抽根烟然后吹吹风,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回桌上。
烤肉店里面因为喧嚣的人声和烤肉的嘶啦声而显得热腾腾,空气里都弥漫着烟熏和烧肉酱混杂的味道;出了烤肉店店门,就有几股不刺骨的清风迎面吹来,逐渐吹散了那股要上火的躁意。
你在微风里舒适地站了片刻,看了会儿月亮,等吹得够了,才打算找个避风的巷子抽根烟。
你叼着没点燃的烟,边翻口袋的打火机边慢悠悠地往前走,还没走出两步,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看到之前坐在另张桌子上照顾孩子的女警此时正独自站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某个方向。
从你的角度看,很难看清那里有什么,但你隐隐有了预感。
犹豫了几秒后,你还是收起烟,走过去。
“你好。”你先打招呼道,“我叫晋川枝和,坐在你们的隔壁一桌,算是个家属。”
对方没想到你会主动过来搭话。她先是惊诧地抬头看了在自己身边站定的你一眼,然后便礼貌友好地接过话头,道:
“你好晋川先生,我叫奈良小春。我之前听到了,你是萩原君带来的朋友。”
又是个认识萩原的人呐,感谢交际之花帮忙打通的人脉。
“那孩子,是奈良小姐的妹妹吗?”你明知故问道。
从现在的角度看,你已经隐约能看清,方才一直被女警关注着的地方,有一个躲在墙角边的小身影。
那个小身影将自己藏在黑暗里,像只不慎与族群走丢的幼兽,生涩、懵懂,试图藏起自己的踪迹,躲开猎人的追捕。
“喔,不是的。”因为知道自己正在交谈着的人是一个关系较好的同事的好友,所以便没什么防备的奈良小姐有些发愁地告诉你,“小葵其实是昨天破获的一起案件里的证人,由我暂时照顾。但她现在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问她想吃什么,都只是摇头说不要。”
“这么小的证人?可我记得目暮警官工作范围内的案件好像都是……”你的话藏了一半,剩下没说完的部分,让对方无奈地叹了声气。
年轻的女警说话时的声音很轻很轻,担心惊扰到角落里的孩子:
“小葵她,是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具被她哥哥藏起的尸体,然后找路过的陌生人帮忙报警。那具尸体已经面目全非,通过DNA检测后才确定死者身份,是小葵哥哥的一名大学同学,半年前被家里人在警署报了失踪,但警方一直没能找到人。后来根据作案手法和凶手遗留在藏尸现场的证据,锁定嫌疑人就是小葵的哥哥。”
“……他作案的动机呢?”
“这个问题,我们也想过很久,因为从人际关系上来看,小葵哥哥和死者只是泛泛之交,直到,我们调查出死者生前所做过的那些事……”
奈良小春说着说着,突然哽咽住了,狠狠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像在咬牙切齿,又隐忍克制着情绪。
“那个混蛋,”她低声骂道,十分愤怒。“曾经不止一次的欺负小葵。”
……
“你也喜欢这样坐着吗?”
“……?”
小葵闻声时,从膝盖里缓缓抬起了头,仰头望向从朦朦胧胧的皎洁月光中走向自己的陌生人。
“我也很喜欢。”
你一边说着,一边在跟她相隔半米之远的距离的地方停下,然后也同样背靠墙壁,屈膝坐在了地上。
她因为你的靠近,手指又搅起了裙边,却并未害怕到躲开,而是带着些许的紧张,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瞟你。
你说:“有的时候,我可以靠这种方式获得一些力量。”
说到这时,你停了停。
几秒后,迟迟不见你开口的小姑娘耐不住内心属于孩童的好奇,纠结地抿了好几下嘴唇,还是选择主动地小声问你:
“是、是什么力量?”
“这个嘛,当然是——糖果的力量。”
你变戏法似的手掌一翻,让一颗包装精致的水果糖躺在了你的手心里。
面对眼前的糖果,小葵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亮,可紧接着又退缩回去,飞快地撇开自己视线。
“怎么了?”你问。
她闷闷地回答说:“我哥哥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那就握在手里好啦。”你将糖果轻轻放到她的裙摆边上,温和地说道,“这样的话,就算只是偶尔看看,也同样会感到甜滋滋呢。”
“……”
一直想要却不敢要的小姑娘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捡起了那颗被温柔放在自己身边的糖果,将其紧紧地握在手心。
“谢谢你。”她说。
你笑了笑:“不客气。”
之后,你又陪着她一起,在角落里静默地坐了五分钟。这五分钟里,身边的小姑娘一直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刚刚得到的糖果,仿佛在用目光描摹糖纸上的每一丝褶皱。
“小葵想哥哥了吗?”
小葵用力擦了擦眼睛,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说了个“想”。
你安慰她:“别担心,再过几天,警察姐姐就会带小葵去看望哥哥了。”
她却在吸了吸鼻子后摇摇头,眼眶湿润地看向你。
“我哥哥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
年仅七岁的孩子,说话时带着哭腔,却倔强地没让自己落下一滴眼泪。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哥哥能够更信任我、告诉我,我就不会报警,就不会让别人把我的哥哥带走……”
——
“就像小葵会保护哥哥,哥哥当然也是为了保护小葵。
“我们都会有不能告诉身边最亲近的人的秘密,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信任、或者不爱他们。”
“……”
“哥哥在跟着警察叔叔们离开之前,一定有句话很想对小葵说。”
“不是的,”女孩委屈地说道,“哥哥他什么话也没跟我说。”
“那是因为哥哥太害羞,所以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口。想知道哥哥最想对你说的话是什么吗?”
“你知道?”
她带着隐隐期待的望着你。
“我当然知道。”
你认真说道,
“他其实很想很想告诉你,小葵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宝贝,哥哥会永远爱你。”
……
“我们要回去了,小葵。”
直到目暮十三的那个后辈,那个江口君出来找人,一直等在原地的奈良小春走过来,牵起女孩柔软的小手。
小葵在被牵着走出两步后忽然停下,回头又看向你。
“大哥哥,你跟我哥哥好像。”她挥了挥自己一直握着糖果的那只手,“他以前也经常会为我变这样的糖果魔法。”
说完,她对你露出自你见到她时起的第一个笑容,腼腆又明朗。
你突然明白今晚的风为何如此温柔。
是为了替某位不能及时赶来的哥哥,给脆弱却坚强的妹妹一个甜滋滋的奖励。
——
“小葵的父母双亡,她哥虽然已经成年,但还在东京读大学,这两年独自带着小葵在这生活,一边学习一边养家。我负责走访邻居的时候,他们都说兄妹感情后来变得很差,哥哥经常不理妹妹,有时甚至会很不耐烦地甩开。昨天医生说小葵的身体营养不良,平时很可能是饥一顿饱一顿,而且吃的很少。”
和你并排站着,看着一高一小回到烤肉店的江口咂了咂舌,说,“杀了人,就算杀的是个人渣,心里也终究会有道坎跨不过去。一直把这事憋在心里,然后情绪恶化,跟小葵也有了隔阂和伤害,其实要是先说开了,说不定也不会造成现在的样子——”
“你会告诉你的家人你是个杀人犯吗?”
“诶?”
“你当然不会,因为一旦说出来,所有平衡会被破坏,一些本被小心维护很好的东西也会随之碎裂,你有勇气面对这些?”
“我……”
你漠然地扫了一眼在被你打断后露出诧异神色、现在又变得哑口无言的年轻刑警,转身离开。
“所以,做不到的事就闭嘴。”
……
好生生的饭局到最后硬是变成了酒局。喝到后来,那些堆在地上的酒瓶让你开始思考会不会在某一天,警视厅的高层就直接宣布彻底取消他们这帮酒鬼的公费使用权。
酒局结束,充当称职搬运工的你费劲儿地将两个已经被老油条们灌花眼的大猩猩拖到马自达后座。
“小枝和,开车开慢点啊。”马自达车主就算喝醉了也不忘提醒你要好好对待他的爱车。“我车前两天才从修理厂出来,它经不起你折腾。”
“嗯嗯,知道知道。”
你敷衍两句扣好自己的安全带,踩上油门出发。
坐在驾驶座后边的卷毛毫无节奏感地捶了几下你椅背。
“诶,要不今晚就住我家,明早送你上班。”
你拒绝:“算了,把你俩送回去后我再来取车。”
“真费事。”
他通过后视镜丢给了你一记白眼,然后跟个大爷似的往后一躺,想了想,又跟你说,
“hagi说过两天吃鱼片。”
你看了看后座正靠在车门上闭目养神的人,笑出了声。
“我说,这才吃完肉片呢就又惦记着鱼片啦?”
对方又瞪你一眼。
“废话那么多干嘛?就是通知你一声。”
“但我过两天可能要出差。”
“什么?才回来几天就又出差?”他浓密的眉毛都快拧成一团死结,语气非常严厉地质问,“你当初不想当警察的理由就是不想成天上班加班,现在倒好,天天出差,没完没了,你说,你是打算竞选你们公司的社长了还是怎么?”说完还很不解气地踹了脚你座椅背。
“小阵平!脚印!”原本已经醉到昏昏欲睡的人瞬间清醒,怒吼道。
“别嚷。”
他不耐地一把将自己炸毛的幼驯染摁倒在椅背上强行关机。
“爷回去后帮你擦。”
“你上次也答应了但没擦!”
“这次一定啊一定。”
“上次也这么说!”
“这次一、定、擦——”
“不行,让你踹我车,我今晚就要把你的鞋全部扔掉!全、部!”
“hagi——”
你:“……”
得。你对着后视镜摇摇头。这俩幼稚鬼,确实醉了。
你懒得管后面那对还在争吵的幼驯染,一心一意看路。白色的马自达平稳地驶进繁华城市的夜色之中。
……
————————
……
“你不该逃走。”
她叫住了想走的人,平静地告诉,“怪物就应该待在怪物该待的地方。”
对方停顿数秒后转身,回以一个玩味的,似笑非笑的眼神。
“像你一样?”
贝尔摩德没说话。
“呵。”
他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阴森的地牢。
行人篇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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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行人(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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