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有人问我是不是外国人。”
上中学那年我还没有长发打架会很危险的概念,金发碧眼的形象在学校里算人气高的类型。
“然后呢。”
“我说我不知道。”
哥哥把我的头发分成三股编起来,他很喜欢给我做各种造型,但自己却总是披头散发。
“蠢蛋,你说是不就行了。”
“那不是骗人吗?”
他嘴里叼着的香烟挂了一条长长的烟灰,咬一下它们便洒落在身上,他拍了拍。
“后来呢。”
“后来他们又说小环很奇怪,不跟我玩了。”
他用套在自己手腕上的橡皮筋将发尾扎起来,然后把辫子转个弯搭在我肩膀上。
“交朋友就是靠骗人的。”
“啊?这种朋友我才不需要。”
他在我脑袋上揍一拳。
“我不是让你跟那群少爷小姐搞好关系吗?”
“……”
我背上书包,而他背起一个长方形的皮制黑包,向我伸手。
“快点走。”
“…闪开。”
我把他的手拍开,都多大了还要牵手送我上学。上次他来接我就被同学说是我男朋友。
我们可是相差十几岁的兄妹。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父母,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出生,甚至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我哥哥。
因为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相依为命的金发兄妹。
但我懒得计较这么多,反正他愿意养我,于我而言又不是什么坏事。
克莱尔私立学院。
这些少爷小姐都好像身处与我不同的世界,导致他们14岁的年纪都还像个白痴。
“放学来接你。”
“嗯。”
我朝他挥手道别。
那个巨大又沉重的黑色单肩包里装着一把狙击枪,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被一股想活下去、想要钱的狂热给冲昏头的穷小子。
那天放学他并没有来接我,等到深夜他也没回家,他消失了。
我再也没见过他,我怀疑他已经死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跟我所生活的这个社会一样没人性。
十分擅长得过且过,甚至能接受比这更糟的,这也许是我的优点——归诸某种日子过久了的麻木不仁。
我没有办理退学而是直接离开了那座城市,毕竟我不可能承担得起私立学校的学费。
穷人世界是一种很罕见,甚至是唯一会把自己闭锁起来的世界,仿佛社会中的一座孤岛。在这座岛上演鲁滨孙,不需要花什么力气。
“你多大了?”
“14、还是15。”
当那两个戴墨镜的男人说参与HEL-02计划就给我一大笔钱时,我突然理解了那股想活下去、想要钱的狂热。
“叫什么名字?”
“随便,小环吧。”
在陌生城市里没有任何过去和亲人的孤儿,身高体型也符合注射条件。
听说在我之前,这个计划已经死了不少人。我开始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被他们杀掉的。
直到一次户外模拟演习,他拎着枪站在我面前。
显然他知道今天的工作是来杀我一整天,见到我后只说了一句:
“头发剪了?还是长发好看。”
原来他一直在为这个组织工作,还取了个叫琴酒的名字。
“HEL-02计划第136次实验现在开始。”
我无数次怀疑相依为命的他是不是我亲哥哥,我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心情被他杀掉呢。
他是世上唯一与我有关联的人。
清晨帮我束发的哥哥、无论工作多累也坚持接送我上学的哥哥、被我冷眼相对也绝不还嘴的哥哥。以及丢下我一言不发消失的、现在举枪瞄准我的哥哥。
这些哥哥全都背叛了我。他们在那儿,跟其他人一样顺从,却更该死。
面对世界这座谎言制造机,作为人类的我从未像今天这么绝望过。
如果他有权利旁观、有权利看不起这种反人类实验的话,他也可以藐视我,怀着他的鄙夷来杀我。
但他没有,我凭什么要被这种人渣杀掉?
“小环…!不能还手!”
他们站在被防弹玻璃包围的观察室里用话筒向我喊话,我当然听见了,我不是那种会丧失理智乱杀的精神病。
如果人被反复围剿杀害136次,即使是16岁的小女孩也可以轻松撂倒一米九的成年男人。
他朝我脸上开了一枪,若子弹从脸颊贯穿大脑,被爆头至少需要三个小时才能复活,所以我躲开了。
我横跨在他身上,用大腿禁锢住他四肢,耳边回响起无数次濒死前绝望的叫喊,疯了似的在他脸上揍了一拳,又一拳,又一拳。
他牙齿碰撞咬破了嘴,每揍一拳就会吐一口血,鲜血和地上的泥巴混在一起,再加上不知是我的汗水还是眼泪的透明液体,滴在他脸上又滑落。
他躺在里面,血迹斑斑,一动不动,说不上来的恶心。
干脆掐死算了。
不知何时起我的眼睛已然看不清任何东西,里面只有让视野变得像隔了一片毛玻璃的泪水。
我双手紧紧握住他被血浸得黏腻的脖子,皮肤与肌肉收缩间整个世界都卷起来、缩起来了。
“混蛋。杂种。废物。禽兽。”
我蜷成一团缩在他呼吸微弱的身体上泣不成声,嘴里一边骂一边问他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双手还不服输地用力捶他胸口。
“你他妈到底死哪去了…?”
流了太多血,挨了太多揍,我确信他再不去医院就要死了。
他双眼紧闭脸皱在一起,抬手搂住我,宽大的身体将蜷缩的我完全包裹,缓慢而坚定地拍了拍。然后双手无力地垂落。
走上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我明明一直都是得过且过的性格,我明明一直都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哥哥。
我一直都在骗自己。我只是个没人要的孤儿,他没有义务养我,更提不上抛弃。
羞愧和绝望让我的血都冻结了,这一切都不过是空洞、恶劣、盲目、不幸。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他抱抱我,拍拍我的背,告诉我别哭了,告诉我他回来了。
而不是用枪射爆我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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