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
起初,降谷零以为那是他落水的声音。
被子弹射中的那一瞬间疼痛感如潮水般袭来。好在他这种工作中弹受伤简直快要变成家常便饭了,疼痛可以忍受,但被射中的后坐力让他不得不顺着重力往后仰去。
降谷零撞到了栏杆上,倾斜的船身没能给他任何帮助,反而在他平衡感消失的那一瞬间拖了后腿,降谷零的重心完全失控,从甲板的边缘坠入海中。
“扑通。”
模糊的视野中,似乎有人伸出手试图抓住他。
降谷零没能弄清那是谁,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混杂的波浪和海水吞噬了那些枪声和尖叫,一会儿巨大得如同轰鸣在耳旁,一会儿又遥远地仿佛隔着一个世界。他什么都听不清,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剧烈地跳动。
“扑通。扑通。”
啊,原来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脑海中莫名闪过这句话,降谷零连忙清除大脑里多余的残念。海水的压迫正在让他的肺部逐渐缺氧,身体的温度也在随着海水下降,被子弹击中的位置不太妙,虽然避开了重要器官,但是胸腔的出血量还是比预测中大多了——更况且他估计被子弹震碎了几根肋骨。
……不能就这样等着,降谷零想。
他知道附近有安排的救援人员正在接近,但这并不代表他现在的状况能百分百等到救援。但说得简单做起来却相当困难,枪伤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艰难无比,每一次挥动手臂都会牵扯到伤口,带来剧烈的疼痛。
他歇尽全力,马上就要浮上海面。
——可是命运从未善待过他。
几乎是在瞬秒间,一道阴影猛地将他从海面上扯了下去!
降谷零完全来不及反应,他甚至只来得及换了口气,便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扯住了脚腕,猛地被拽进了深海之中。
海水呼啸在他耳旁,无数气泡汹涌而上,降谷零在强烈的水流中挣扎,他取出之前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弹簧刀试图割掉脚腕上的东西,然而那个玩意不但像是某种鱼类般黏腻,上面还布满了奇怪而坚固的鳞片,男人用力刺入的刀刃仅仅划开了对方浅浅的一层表皮。
哈!愚蠢的人类……那只怪物无声地嘲笑着,它根本不在乎这种微弱的反抗,它张开它布满了密密麻麻细小尖牙的嘴部,直指猎物的喉咙!
降谷零拼尽全力朝着对方脑门就是一脚!冰冷的海水凶猛而冰冷,无形的水波荡开,男人猛踢开那颗又腥又臭的鱼头后几乎是在同时甩出手中的刀——这次击中了。
刀刃猛地刺入深潜者凸出的眼球上,怪物高声尖叫,它的触须们狂躁地四处乱摔,它丢开手里棘嘴的食物朝着自己的脸四处乱抓,试图将眼球里的异物拔出来。
趁着这个机会,降谷零用尽全力向上划动。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氧气在剥离,肺部像是被重物压迫般剧痛,每一秒都是痛苦的挣扎,如果不能在接下来的时间内脱身,降谷零恐怕会变成海底里又一具无名的尸骨。
哦,当然,之前说过什么来着?
命运从未善待过他。
一根、两根,三只、四个,在深海接近黑夜的深蓝色之中,无数的触须从阴影中探出,无数怪物朝着海中孤单的人类咧开了嘴,它们朝着他袭去,而降谷零?降谷零简直在心里用无数的脏话诅咒了命运——然而没什么用,其中一只较小的深潜者速度极快,它的利爪已经逼近,朝着男人的致命处袭来准备一击毙命!
降谷零本能地举起双手试图保护自己。
在生命进入倒数的最后关头,人类睁大了眼睛,他看着它们,试图分析那些尖锐、又巨大的爪子在捅穿自己的喉咙之后还有多少存活率。
结论为零。
他会死在这里。降谷零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
假如降谷零死在这里,那或许故事就是另一个走向了。虔诚的信徒可能会咬着牙为了剩余的几人继续向下走去,也有可能去恳求他伟大、仁慈、无所不能的神明……去开启另一个可能。
在另一条时间线上,或许已经有人这么做过。但幸好,这条时间线上的降谷零还活着。
一把染血的武士刀在人类即将要被捅穿之前先捅穿了对方的喉咙。
刀刃被暴力使用而卷起,它避开了那些坚硬的生物鳞甲,被蛮狠地刺入了怪物大张的嘴部,带着几乎是满值的怒气在瞬间向上,劈开了深潜者的脑袋。
一片令人作呕的混合物体在海中飘荡开来。
下一秒,阴影倾盆而下。
【——】
有人似乎说了什么。人类无法理解的音符化作密密麻麻的蠕虫,它们咬断了真理、时间、命运的线条,它们是一团被遗忘的火所杀死的光,一只被割断了脚的飞鸟,血液咕噜咕噜地晃动,它们注视着所有一切、然后化作刀刃上最锋利的一条银光。
降谷零的身体突然猛然向上腾起,水波将他推开了这片区域,原本压迫在肺部的束缚突然消失,他的双腿终于恢复了自由。
有个模糊的身影在黑暗的水中,就在他身边,这个人影极其熟悉,降谷零知道,他知道、认识,但却几乎无法辨认出对方——
是谷川春见。
……但他还是谷川春见吗?
勉强可以被称作是人类的男人依旧穿着他那件撕破的红裙,残败的红玫瑰丢掉了他的假发,也让他背部上大片的刺青一览无遗——它们变了。
它们变成了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球体,扭曲、碰撞、纠缠,像是肉瘤一般凹凸不平的表面很快变得圆滑,紧接着,一根又一根粗壮的触肢挣扎着从人类背部破裂的皮肤里撕裂而出,像是从母体中诞生般温热着,它们嬉笑着,畸形的触肢上还残留着如沥青般粘稠的黑色浓浆,动作却显得相当轻快而调皮,其中一条甚至悄咪咪地顺着海水无声地游荡过来,缠绕上了降谷零的手腕。
“……”
周围的水中溅起大片黑色的液体,混合着血迹在海水中扩散。怪物尖锐的尖叫和嘶吼在水中显得相当沉闷,不断有残肢飘荡过来,但降谷零没空去看,因为他宕机了。
降谷零死死地盯着手腕上扭曲狰狞但灵活地向他打了声招呼的玩意,只感觉脑子和肺部的氧气在以八百迈的速度燃烧。
已知,谷川春见是人类。
已知,谷川春见以前居住的地方闹鬼。
已知,他在那个闹鬼的神社经历了一场爱丽丝梦游仙境。
已知,那场梦游仙境给他遗留了一把钥匙。
已知,谷川春见不会死亡。
已知,谷川春见背后的那大片刺青会撕破表皮倾盆而出让谷川春见看上去像是个挂在巨型触手球上的破布娃娃。
问,谷川春见到底是啥。
……这个世界他妈还是科学的吗?!
*
“咳咳——咳——咳咳咳!”
降谷零在甲板上剧烈地咳嗽着。
“……”
“……”
已经恢复了原状的谷川春见罕见地没有说话,他**的背上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些玩意一样,它们狰狞又扭曲地攀爬在人类白皙的皮肤之上,像是一个个奇怪的符号,又像是一道道撕裂后又愈合的伤痕。
“……那是什么?”
啊,要来了。他想。
但他其实不想这么做的——指在降谷零的面前露出那副模样。
谷川春见可以狼狈不堪,谷川春见可以遍体鳞伤,谷川春见可以是一只落汤的小狗,但不可以是套着人类外皮的怪物。
他是恐惧的。他在尽量避免自己露出非人的那面,他想要坚持、且坚定地认为自己依旧是人类,哪怕代价是他永远都会被束缚在这个皮囊里。但无所谓,他乐意。他愿意把自己的手脚弄断,他愿意把自己扭曲地塞进他自己的框架里。
魔女在这上面和他正好相反。
她自人类的绝望之中诞生,不理解、也没有多在乎人类的感情,她是极致的享乐主义者,平时使用人类的模样也只是因为这样更符合她的审美而已。所以魔女不理解他,所以她才会一直想要他成为她的同伴,并在他拒绝之后依旧试图蛊惑他。
谷川春见是个废物,这点无需置疑。但废物也有擅长的东西,而谷川春见最擅长的恰好就是逃跑。
他拒绝了魔女的邀请,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心态?就如同他从现实中逃跑一样,给自己装上了一副小小的框架。
但现在他从框架里爬出来了。他一点也不愿意露出那些东西,不过这也没办法,人类的躯壳过度使用「■■■之声」后会崩溃,虽然谷川春见是「不死」的,但是不死后的复苏也需要时间,更别说复活之后随之而来的各种负面状态,在降谷零差点被十几条深潜者分食的情况下,他这么做才是最优解。
这种做法当然不是没有副作用的,人类的皮囊是非常脆弱的东西,把自己的手脚折断再重新塞回框架里也是一件非常痛苦以及消耗极大的事情,更别提他刚刚才在海里杀了一群深潜者。
……
但管它的。他乐意。
……
他该说什么?
“你指什么?”他说。
“我指你。”他听到降谷零这么说道。
哦,这个不太好回答。
男人眨了眨眼睛。
说他是人类?不,好像有点假了……那不然直接说他是怪物?但会不会有些直接了?该不会把首席大人给吓傻吧?
……
如果降谷零露出厌恶的表情。
……
没关系。谷川春见心想。人和人之间本来就难互相理解。
有人该并肩作战生死与共,有人就该恩断义绝你死我活。
更别说人和怪物。
“是怪物。”
他听到自己说。
很奇妙的感觉。这种呆在原地等待审判、在明知道答案的前提条件下清醒地接受的感觉……很奇妙。
像是即将要倒下的热油。在盛满了水的玻璃杯里爆炸。又像是长满了尖针的绒被,在轻轻淹没皮肤的同时让它们鲜血淋漓,但他没有办法,他**裸地躺在这些针尖之下窒息着,只能沉默地看着自己朝着深渊滑去。
……
“是怪物哦。”他重复道。
……
“我知道,我是指你是什么物种。”
……诶?
他抬起头看向他。
金发男人脸色苍白。他很少能看见降谷零如此狼狈的模样,他浑身湿透了,满身都是脏污和血迹,他说话的声音沙哑,是刚刚的剧烈咳嗽造成的。男人受伤的枪口因为泡了海水而微微泛白,但即使是这样,首席大人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负面情绪。
“什……什么?”他以为自己没听清。
“我说,我知道你是怪物。”降谷零冷静地重复道,“我是说你是什么类型的,你们有不同品种吗?还是全部统称就是怪物?”
谷川春见听到了自己像是一只小鸟般蓬勃的心跳声。
他结结巴巴地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啊?哦我、我不知道,好、好像没有研究过这个……”他顿了顿,然后震惊地指了指自己,“我?你不害怕啊?”
“不害怕。”
“为什么??”
降谷零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怪物】不会提着刀从游轮上跳下来救我,谷川春见。”
要被……工作……杀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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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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