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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荆棘冠冕Ⅱ

警告：赤朱暗示。有对赤明的直接描写。没有回避表兄妹关系。本章结束时赤井秀一是单身（。

自从赤井秀一正式跟着寇修干活以来，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虽然在理论上他已经和他的另外一位同僚一样，已经在寇修手下有一段时间的工作经验，但实际上在抵达剧院之前，他从来没有接到过寇修的直接指令，也没有见过寇修。所以，赤井秀一在开始的几个月里，一直保持着作为卧底的必要谨慎，并在每个时刻紧绷神经——现在，赤井秀一终于开始觉得自己的新上司似乎有些……问题。

不，这不是说他暴虐残忍，或者喜怒无常。不如说，寇修是他进入组织后在性格上遇见的最接近正常人的代号成员。由于宫野明美的举荐，他上来就跳过了入门培训和考核，直接开始挂在各大代号成员下面做协助工作。他先是跟着琴酒和伏特加，在俄罗斯待了一段时间，掌握大规模攻坚、歼击和单体作战——然后回到美国，充当贝尔摩德的打手，耳濡目染情报搜集、伪装、侦察、反侦察、渗透、刺杀。如果不是寇修当时就在日本，而且急缺人手，据说还要在朗姆手下实习。

“哦……说起来，从琴酒和贝尔摩德身边离开后，我还没来得及在朗姆大人那里领取短期职务，就被调配过来了。”赤井秀一闲聊般地说，“你知道那本来会是什么工作吗？”

这时他们两个正趴在狙击点，准备给不接受贿赂的一位高管来一梭子弹。寇修瞭望的手法很熟练，边拿着望远镜，边随口回答：“是吗？看来新人的流程都一样，如果又不机灵实力又不够就会首先被琴酒干掉——他来了。风力风向未变……”

莱伊瞄准正在解开领带的人，准星略微移动，贴着保温暖贴以防冻僵的手指扣下扳机。后坐力将他的肩膀向后猛地一推，莱伊纹丝不动——寇修正一手按着他，一手抓着镜筒。片刻后他放下望远镜，把枪往赤井秀一怀里一塞，自己抓起支架：“干得不错，人没事。”接下来就是波本充当“见义勇为的外卖员”破门而入以进行下一步工作了。

两人边飞速撤离边肢解零件。把准星对到电视机上可不是赤井秀一擅作主张，寇修的准则之一是“用最少的杀人数达成目标”，也就是说只有确定连生命危险都不能恐吓目标的时候，他才会充满遗憾地宣布，是时候让对方的位置换个主人了。

总的来说，不像琴酒视人命为草芥，也不像贝尔摩德笑里藏刀处处设陷阱，寇修不滥杀、不**、不赌博、不近女色（男色也不近），除了不发工资以外严格遵循劳动法，情绪稳定、要求清晰，不搞形式主义，性格开朗好相处，个人业务能力过硬，用人不疑，任务期间对事不对人——实属是在正常社会里都难得一见的好上司。不说别的，现在寇修的枕头还和莱伊的一起并排在地板上放着呢——波本和苏格兰则共挤一张没有床架的床垫。

“我出的钱最多，我要睡床。”波本断然道。

“这不好吧。”苏格兰微笑着说，“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床垫实际上是我买的，因为某人‘坚决不睡从垃圾堆里拖回来的破烂’。不然我们本来可以都睡床的，对吧？”

“那是因为我付了三个月的房租，还有两位的狙击子弹——你们的一个弹夹足能买一部新发行的iPhone。”波本反唇相讥，“现在你也可以把床垫捡回来，只要你愿意睡楼道。永远别想把床虱带进这扇门里，亲爱的。”

莱伊非常乐于见到两人斗嘴，反正他是百分百要睡地板了：“既然两位没有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也许我可以睡床……？”

波本和苏格兰以一种非同寻常的默契异口同声地说：“想都别想！”

眼见着宛如小学生拌嘴的争吵还要持续好久，寇修抱着枕头——莱伊出资购入——脸上挂着一副已经去世了好一会儿的表情，有气无力地插话道：“好了，我来安排：你俩都睡床，我和莱伊睡地板。”

波本：“那是张单人床垫——”

“你俩叠着睡。”寇修幽幽地说，“就这么定了，任何意见都不许提。好吗？好的。”

这张单人床垫54英寸宽，80英寸长，约合137厘米x203厘米。虽然波本是混血，苏格兰是亚裔，并非白种人的两人体型并不夸张，但他们也都是相当强壮的成年男性。赤井秀一很难想象，每天晚上和他与寇修一墙之隔的房间内要发生怎样的战斗，才能决定当天床垫的归属权——话是这么说，波本和苏格兰从来没有让他听见打架或者其他的声音，两人脸上也不见任何睡眠不足的黑眼圈等迹象，或许是寇修的六条规矩起了作用。

从街区的小巷穿过，一走到大街上，寇修就很低调地把脸埋进了他的凯夫拉风衣领子里。“因为这里的有一些人认识我，”寇修含糊不清地说，“说不定有些警察也认识我……他们倒不一定认识我的脸。总之别在大街上叫我代号。”

莱伊问：“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寇修不假思索地说：“叫我——”

他卡住了，轻咳一声：“让我想个假名。呃……你可以叫我月江树。”

一个日本的假名，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文化背景；不过莱伊一直都更倾向寇修是中国人，至少有中国血统。他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本能不太像在日本培养起来的。“你的真名是个秘密？”莱伊挑眉，“我还以为你不会有什么顾虑。”

“为什么？”寇修说，“我也和贝尔摩德一起工作过。她的口头禅可是‘A secret makes a woman woman.’。”

两人走下地铁站。靠坐在站台墙壁的流浪汉仅仅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这不是个好招惹的组合。

挤进车厢——莱伊用眼神逼退两个准备从他俩身上偷鸡摸狗的小偷：“你又不是。”

寇修：“哈？我要扣你工资。”

“随便。”莱伊不以为意，“反正现在连我的子弹都是波本买的。”

“那我要扣你休假。”寇修说，“我知道你女朋友经常飞过来看你，对吧？”

这是个公开的秘密。莱伊从善如流：“我道歉。”

寇修满意地点头：“我接受。但不需要管你的女朋友要钱——我们资金就快不太紧张了。”

“我并没有花她的钱。”莱伊说，“我欠她的钱都已经补上了——每次吃饭也是我付账。”

哪怕就高中和大学都在美国上的赤井秀一的角度看来，寇修都能算是自来熟。不，是相当地自来熟。他绝对会大摇大摆地进入一个全是陌生人的派对，然后顶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对每一个人爽朗地招呼：“你好啊朋友，今天过得怎么样？哦，新发型？看起来真是太酷了——”击掌。然后换一个人重复以上内容，派对结束之后说不定都会有人邀请他去自己家住一晚上。要是寇修曾经在美国的中学就读，他无疑会成为风云人物。

波本和苏格兰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他的这种行事风格，包括有些过度干涉个人生活习惯的寇修式规矩，以及他展现出来的随意又熟稔的态度。赤井秀一不太习惯把同事发展成朋友的想法。在FBI，同一个小组的同事无疑是必须交付信任的，他们专业技能高超，配合密切，互相了解，但赤井秀一绝不会过问他们的私生活，比如对方是否深陷一段不健康的亲子关系之中，或者又同时交了两个男朋友。这在他看来多少有些不太专业。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抗拒，至少他和朱蒂就是朋友，而且不止是朋友……曾经。

卧底的情况又不太一样了。在FBI中他有意和其他人保持距离，而在组织中想和其他代号成员拉近关系难于登天。在这个黑暗又松散的结社团体内部，所有人都具有极高的警惕性，把同僚视为敌人或竞争对手，意图替代上级、打压下属。如果没有利益关系，很难和其他人长期联系。赤井秀一试图通过宫野明美进入组织的时候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不过……

总之，无论是提高自己可信度的目的，还是为了打探更多的情报，和组织中的人发展进一步关系都是必要的。虽然这也会增添一些麻烦，不过目前还在赤井秀一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二人下了地铁，出站，夜色已然降临。芝加哥的城市天际线由高低错落的摩天大厦组成，高楼群中包括西半球第二高楼的威利斯大厦。霓虹灯和极大贫富差距的城区让这座城市格外富有赛博朋克的荒诞感。从地铁站步行两公里，抵达寇修小队安全屋。这间一厅一室另加厨房和卫生间的公寓坐落在芝加哥的近南区社区，这里既不像南区一样挤满贫民窟，可利用的空间太少，又已经足够混乱，方便掩人耳目；但房租也因为黑中介的缘故，不比市中心低多少。上个租客带走了除了固定在墙上的架子以外的所有家具，但留下了布满弹痕的私自安装的防盗门——寇修盯着那些痕迹研究了一会儿，宣布不用新买大门。于是他们只在窗户上装了警报系统和陷阱——电费也增加不少。

趁着波本和苏格兰还没回来，两人猜拳决定谁先去洗澡——寇修胜。赤井秀一本来以为自己的动态视力已经足够好，结果寇修仍然总是能赢；他的眼睛和手的反应速度都像野生动物。为了不浪费时间和空间，莱伊先把吉他包在地上打开，对枪支零件进行例行保养；一会儿苏格兰也有同样的工作要做。

没过多久，防盗门打开，外面站着苏格兰和拎着一袋面包的波本。

莱伊看了一眼贴着折扣贴纸的包装袋：“还没到打折时间吧？”

“闭嘴。”波本没好气地说。他率先挤进公寓，苏格兰随其后关门：“鸡肉是不是还有？”

莱伊：“友好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剩一些。”

寇修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惊奇地看了一眼波本：“你终于实践了我的建议吗？”

波本本就不好的脸色变得更黑了：“寇修！”

“什么建议？”莱伊插话。

苏格兰正蹲在地上开冰箱门——一个月前前他们置办了这台消过毒的二手电器，它已经很旧了，高额耗电量让电费账单雪上加霜——闻言不由得轻声笑起来。他替寇修回答道：“他终于下定决心，色////诱了拐角那边面包店的店员。”

波本：“只是**。不然我也可以说我色/////诱了你们每一个人。”

没有被波本堪比自//杀式//袭//击的言论恶心到，莱伊仔细回忆片刻，忍不住直言：“我记得那是位mtf（男跨女）的跨性别女性？”

“没错，”苏格兰一边拿冷冻肉，一边笑呵呵地说，“她喜欢男性，尤其是金发的，这就足够了。”

“天啊，波本。”寇修一脸感动，“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对我们伙食所做出的伟大贡献！”

“你能闭嘴我就谢天谢地了。”波本阴沉地说，闪身进了浴室。看在面包的份上，莱伊决定不计较他抢了自己的顺序。

做饭和家务都是轮班制。不过苏格兰烹饪水平格外好些，因此有时其他三个人会主动替他完成其他的工作，希望他能多做一顿饭。简单的西餐——带着俄式风味；一些中餐，一些日本料理——以炖菜为主，还有米饭。这些加上苏格兰略带日式口音的英语，完全能表明他出身于日本或一个身处其他国家的比较传统的日本家庭。

今天的晚饭主菜是咖喱鸡肉，主食是临期面包。没有餐桌，四人席地而坐，苏格兰把果酱放到盘子边上：“省着点吃，我们的维生素来源不多了。”莱伊想到附近的水果店，也许下次去能免费拿点熟得快烂的水果回来。

吃完饭汇报工作。阶段性成果在波本手里，他清清嗓子：“对方答应了把他权限内的信息共享给我们。这是最后一块拼图，拿到后我们应该就能拼凑出雷明顿武器公司的近期内部资金流动。”

“好。”寇修说，“预留一笔钱出来，大概两百万美元吧。”

“？”

寇修摸鼻子：“这钱可以贷款。我这个假身份信用非常好，应该能借得出来。”

“如果你早点说的话，”波本道，“我们可能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下场，leader（队长）。”

“贝尔摩德刚把新的ID邮给我。”寇修摊手，“乐观估计的话能正好贷到两百万，不乐观的话可能也就五十万左右。主要将会用于贿赂，能贷到多少、能剩多少全看你们的本事。”

波本抱着台他最有价值的财产——一台MacBook劈里啪啦打字：“行。”

“还有人有别的意见吗？”寇修说，“没有就这样。明天星期六，正常休假，两天。和平时一样，随便你们去哪儿，在公寓里睡觉也行，不需要向我汇报。每24小时给我发条短信证明你们没被绑架。哦，对了，别出伊利诺伊州，保持电话畅通，虽然应该没什么事，我需要你们保证能随时赶回来。以及……”

他看了眼手机。“新投票。我们这个月买点什么？”

“沙发。”波本立刻说，“我不要二手的。”

生活优渥，说不定在沦落到组织之前是家境不凡的少爷。莱伊这样推测，不过波本上能混进上流社会的宴会而不露怯，下能跟面包店店员**以及惟妙惟肖地假装外卖员，单纯是演技高超又有洁癖也有可能。

“我提议一套桌椅，而且也不贵。”莱伊说，“一直在地上工作的话，对颈椎不好。”狙击手本来就需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态，还是尽量不要给关节增加无谓的负担。

“本来我想说桌子的，既然莱伊说了……那就，洗碗机。”苏格兰托腮，“或者来套新厨具也可以。”

“你俩就算了，”寇修忍无可忍，“莱伊你也是？没人想起来床吗！为什么不要床？第一个月没钱，第二个月买了冰箱，确实这是必需品——但是这个月终于该轮到床了吧？”

莱伊看了一眼自己和寇修由多层报纸加被子叠起来的地铺：“地上也不错。”

波本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习惯了。”

苏格兰微笑：“我投床一票。”

波本：“沙发不照样也可以睡吗？”

莱伊：“那我还是也投床一票。”

“……我的意见有什么用？你们已经通过了。”波本没好气地说，“既然如此，多加张床垫，没人有意见吧？”

“那我们下周一去买。”寇修一锤定音，“好了，小伙子们，享受你们的假期。记得别为了钱而去干太大风险的私活，我还得去黑///帮里捞你们。尤其是我们的两位狙击手，这里有几家日本来的，还保留着切手指的不良风气……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对寇修的侧写和其他两个人不同，有明显的矛盾。除去之前说的文化背景的问题，还有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他为什么如此年轻。虽然亚裔的年龄总是显得比实际要小，但赤井秀一在FBI接受过对不同人种的年龄的判断训练。比如，苏格兰，虽然他的胡子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给人一种老成持重感，但从眼角毫无细纹就可以辨别出他显然是个年轻人。赤井秀一以直觉判断他应当和自己相差不到三年（赤井秀一今年28岁，在组织里有人问起他总是搪塞过去）。波本，混血中的娃娃脸，行事老辣，阅历丰富，考虑到他可能出身不错，有钱人总是看起来更年轻些——25岁至30岁之间。

寇修，20岁出头。不会超过25岁。他的脸上毫无整容痕迹，受过一次擦伤，所以也能确认不是易///容//面//具。赤井秀一最早听见他的活跃活动是从贝尔摩德口中，应该是两年前。那时他已经得到了代号。而自己获取代号的流程大概是两到三年，算是很快的速度。这几年赤井秀一基本没有喘息的余地，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在任务上。

也就是说，寇修至少五年前就加入了组织，而且火速晋升拿到了代号。按照寇修本人的说法，在美国的行动完成后，他就有望跻身地区领头人——这在组织中就算是高层了。他又明显受过高等教育，而且由于他的数学不错，又具有一定的工程知识，显然是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类。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在18岁乃至更早就拿到了本科学位，然后再加入组织——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应该和宫野明美的妹妹宫野志保（今年15岁，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药学博士在读）一样，被保护在实验室里，作为不可多得的科研人才——而不是像现在，天天不是在暗杀就是在械斗。其二则是他一边在组织里出任务，一边接受教育，刚刚大学毕业不久。组织在安排任务时可不管你时间方不方便，想要正常完成学业估计有点困难，所以要么是寇修天赋异禀，要么是他得到了组织的一定的照顾。

赤井秀一倾向后者。而这个推理直接导向的结论是：就像宫野志保，寇修应该是在组织里长大的——他的学业生涯由组织进行了必要的安排。

但这导向了侧写的另一个疑点：在组织里长大无法解释寇修的性格，赤井秀一一度以为超过平均程度的开朗是寇修的保护性人格面具，结果三个月下来仍然没有一点破绽。

赤井秀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边在地铺上躺下。他旁边寇修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稳悠长。足够厚的报纸和地板让寒意没那么容易传到身上，陷入沉睡之前，他想到：下个月应该买移动电暖气了。

“抱歉，等很久了吧。”诸星大说。

“没有，我也刚到。”宫野明美温和地笑笑，“走吧，大君。”

“总是来看我，让你破费了。”

“没有的事。正好每次都能去看志保，她学业繁忙离不开学校，我很乐意能多陪陪她。”宫野明美说，眉眼弯弯，“啊……不是说来看大君只是顺带的意思。我也很想念你。”

诸星大露出微笑：“没有。只是在想，你们姐妹关系真好。”

“那当然。说起来，今年的生日礼物我还没有给志保挑。”宫野明美快活地说，“正好离电影开场还有些时间，我们去PRADA吧！大君，你想要条新皮带吗？”

“不，算了。”诸星大拒绝道，“现在的队友里，有识货的人，估计会在发现后立刻逼迫我把它倒卖掉，换成沙发。”

宫野明美睁大眼睛，咯咯直笑：“那是什么？”

“就是那样的家伙。”诸星大不置可否地说，把手搭在宫野明美的一侧肩膀上，两人靠得近了些，能闻到宫野明美常用的栀子花洗发水的味道。

“直接从东京过来的吗？”

“嗯，一下班就来了。”

“芝加哥还是比东京冷些的，多穿一点比较好。”

“我又不冷啦……”

诸星大用手背试了试宫野明美露在外面的脖颈的温度，把自己的连帽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宫野明美半月眼：“真是的，马上就进购物商场了欸！”

诸星大轻笑着把兜帽给她扣上：“下雪了。”

天上飘起了细雪。灰蒙蒙的天空，来往的人群和车流。金钱与罪恶彼此支持着生长，寄居在同一座城市。他们并肩在芝加哥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圈里穿过。

周日早上宫野明美就要赶去旧金山的飞机。诸星大把人送到机场，还剩下一个下午用来和FBI接头。他在不同的唱片店里来回绕圈，把刻录了密文的光碟放到正确的位置，然后欣赏了一会儿街头艺人的演奏。回去的路上，赤井秀一砍价砍到天黑，成功以三分之一的价钱买到一兜橘子，心想自己在还助学贷款的时候都没过得这么窘迫过。

橘子果然得到了苏格兰的大力赞赏，他研究片刻，认为可以一半吃一半熬果酱，以延长保存时间。波本风尘仆仆地带着笔记本进门，一进来就宣布自己找到了说不定能贷三百万美元的办法——寇修阻止了他，让他明天早上再谈工作。

直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很正常。普通的周末，普通的同僚，普通的工作进展。虽然一般人不会把在犯罪组织卧底以及暗杀和贿赂行动叫做工作进展，你的同僚也不会全都是职业杀手、情报专家、狙击手。

大约半夜两点，莱伊听见寇修猛地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他的小队队长缓缓地坐起来，隔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一跃而起，磕磕绊绊地冲进厕所——清脆的一声响，莱伊确定应该是额头和什么东西撞在了一起。

厕所门关上了。但是莱伊能听见。他在吐。然后水龙头被拧开了。寇修光着脚梦游似的又进了厨房。撕开药物包装的锡纸的声音。吞咽水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寇修又无声无息地重新回到枕头上，坐着。莱伊觉得自己再装睡也没有意义了，他睁开眼睛，假装自己刚被吵醒：“……发生什么了？”

“我做了梦。”寇修以一种恍惚的口吻说，赤井秀一优越的夜视能力让他能看清对方并没有注视自己的方向，“我不是我自己的梦。”

莱伊把自己支起来，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样的梦？”

寇修摇摇头。“梦是潜意识的映射，”他说，“你看过《银翼杀手》吗？”

“两版电影我都看过。”莱伊说，“其实我更喜欢它的小说原名。”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寇修发出轻微的笑声，不知为何听起来很虚假，“在小说里，赏金猎人辨认人和仿生人的唯一方法就是利用潜意识。书中的角色声称，从出生开始耳濡目染的教育和驯化，能够在最基础的生理层面上影响人的反应，这是寿命仅有短短数年的、一出生就被赋予虚假的记忆的仿生人所不具有的。”

“我记得这一段。”莱伊若有所思，“那么，你梦见自己是另一个人吗？”

“不，我是做了‘不是我自己’才会做的梦。”寇修说，伴随着布料的细簌声，莱伊看见他重新躺倒在枕头上，“这样举例吧：比如一位没有体验过富人的生活的穷人，他可能会梦见自己发财，却不会梦见富裕生活的细节。”

“如果是在互联网上了解到的，也并不稀奇。”莱伊提出异议，“社交媒体平台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那我再举个例子。”寇修低声说，“假如你讨厌蜘蛛，你非常害怕蜘蛛，你一见到蜘蛛——哪怕是一只小跳蛛——就会面色惨白，身体指标剧烈波动以至于休克……你就不会梦见自己充满爱意地饲养一大群蜘蛛，让这些长毛或无毛的、有毒或者无毒的、好几只眼睛的、螃蟹大小的、八条腿的小东西们在你的胳膊上爬来爬去，任凭它们在你的手心里吃死苍蝇。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纵使赤井秀一不怕蜘蛛，听了寇修这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也不禁看一眼自己的小臂，确认上面没有节肢动物在爬：“梦是毫无道理可言的。我时常听说，没有乱///伦倾向的人也会在梦中和自己的兄弟姐妹相爱。”

“那你至少应该在醒来的那一刻就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蜘蛛蛊惑了。”寇修说，带着一种天真而诡谲的残酷，声音逐渐变得微弱，“只要你仍然沉浸在那之中，哪怕短短的几秒钟——在那几秒钟里，你是谁呢？一个与自己的姐妹媾///和的incester（乱///伦者），还是一个被不可知的存在于一瞬间附身了的可怜人？……而既然你并非一直如一，你又如何确定自己一直会是‘我’呢？……”

他睡着了。

赤井秀一睡不着了。他的脑海里不知怎么突然开始闪回宫野明美的圆型的蓝虹膜双眸，并与赤井玛丽狭长的橄榄绿色眼睛相对比。幸好，两人的容貌并无过多的相似之处，宫野明美也不像赤井务武——不对。

宫野志保。宫野明美的妹妹。在介绍自己进入组织中起了重要作用的那孩子。她样貌简直如同家庭相册中读中学时的赤井玛丽的翻版。

赤井秀一猛地坐起身，抖开自己枕边的外套。他在兜帽的内侧仔细摸索，捻起两根带着毛囊的长发，黑色，细软，沐浴着栀子花洗发水的清香。

日本。

宫野明美在清晨时分，按照约定来到了公园。这是当时诸星大还长居日本的时候，他们常常来一起散步的地方。正是二月，早樱零零星星地盛开，风吹时会落下几片花瓣，如同初雪。

他们也曾在雪中约会，路灯将大雪映得如反光的纸片，在雪地中走出一条通往明亮的道路。或者在水族馆，在八音盒的背景音乐里，头挨着头，窃窃私语看水母游动，透明的触须和伞帽易碎而美丽。还有仿佛永远也不会终结的黄昏，夕阳落下之后，仍然有漫天的晚霞，照在彼此的脸上。

诸星大正在树下等她。早春的寒风让两人的头发都在空中飞舞。宫野明美心中有一个模糊的预感。她早就思考过，并且决定保守秘密到坟墓。她不会说。

“诸星大君。”

“——我们分开吧。”

诸星大愕然地看着她：“明美……”

“如果不是这句话的话，你还会为了什么特意赶过来呢？”宫野明美笑着说，擦掉眼泪，“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