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没有写下——这位患者,这位十多岁的女孩,在醒来后丧失了全部记忆,包括说话、写字,吃饭,甚至是身份、意识、人格都丧失了。她像是一个新出生的婴儿一样,只会哭闹。但是她的主治医生——这位前田医生,为了确诊她到底有没有丧失记忆,又丧失了多少记忆,不让人靠近,不给她饭吃,就这样空了整整三天。”
“三天之后,他们打开病房,将一碗潲水样的食物递给奄奄一息的女孩。而一个婴儿会做什么呢?她抓着饭往嘴里塞,塞得满脸满身都是,塞到呛咳出声,像一个动物一样,不,像只野兽一样,毫无尊严,只剩本能。”
“看到这一幕的朗姆破天荒地决定暂时留这个孩子一命,因为他想到了一种更有趣的玩法,他决定驯养这个十多岁的‘婴儿’,让她成为一条狗,一条为组织卖命的狗,于是就这样,她幸运的,在周围所有人都死光了的绝境中活了下来。”
“作为一条狗活了下来。”
田纳西又把病历钉回板子上,然后转过脸来对安室笑了下,然后又移开视线。
“……”语言显得苍白,安室没说话,只是拧眉看着田纳西。
“但其实一个‘婴儿’又记得些什么呢,”田纳西继续审视这份病历,像是在卢浮宫欣赏蒙娜丽莎那样认真,“正是有了这段经历,她才能活下来不是吗?她是不是该以此为荣呢?”
“抱歉……我不知道,你承受了这样的事。”安室下意识想用动作表达宽慰,却总觉得站在她身边的田纳西距他无限远。
“为什么要抱歉呢?这不是你做的,我也并不把这段过去当作什么耻辱。正如我所说的,是有了这段经历我才能活下来,否则我早已经和佑实叔一样,变成一具尸体了,“田纳西环抱着手臂,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一样轻松,”我只是在和你解释为什么我不救前田医生,你明白了吗?他对我来说死不足惜。此外别露出那种同情的表情,我不需要。“
“不是同情,我只是感到很抱歉,我从不知道这些事,”安室摇了摇头,“我该早点发现的,或是什么其他人也好,你不该经历这种事。”
“……”田纳西耸耸肩不置可否,“面煮好了吗?先去吃吧,别泡软了。”
“好。”安室点头,两人先后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矮几旁,随意的坐下,泡面之上蒸汽氤氲,每一碗里都窝着一个金黄的煎蛋。
安室把筷子递给田纳西,然后习惯性合上手掌说“我开动了”,而田纳西犹豫了一下也有样学样,两人沉默地吃起泡面,像是在什么高档餐厅吃正餐那样严肃。
“果然有点软了。”田纳西夹起一筷子,评价道。
“毕竟是煮的,又放了一会儿。”
“煮的又没有更健康,我还是习惯吃开水泡的。”
“你经常吃泡面吗?”
“怎么,你是什么健康警察吗?”
“只是有点好奇。”
“就和你差不多吧,没时间或不想做饭的时候,这种东西最方便了。不过我可不会用来招待客人。”
“哈哈,那真是不好意思了,但这个做起来最快了,总得先填饱肚子嘛。”
“有什么喝的吗?”
安室站起身走向冰箱:“只有啤酒,或者白水。”
“啤酒。”田纳西没有丝毫犹豫。
安室拿出放在冰箱最里面的两罐啤酒,想起这还是上次景光来时带来的,他扔给田纳西一罐,自己拉开了一罐。
两声气泡溢出的声音先后响起,冰啤酒给人带来难得的清凉,不知何时房间里的氛围似乎没有那么僵硬了。
田纳西很快吃完了泡面,筷子在剩余的汤中游弋,似乎有些百无聊赖,安室瞥了一眼:“不喝汤吗?”
“不要,汤底会有调料渣滓。”她干脆把筷子架在晚上,专心拿起啤酒来喝。
“说起来上次在餐厅,你也是把提拉米苏里的可可粉挑掉再吃,你很容易呛到吗?”安室想到田纳西描述的过去的经历,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啊,那次啊……”田纳西露出一个有些便秘的表情,“不,那是因为……不想让可可粉粘在牙齿上……”
“诶?”对这个原因安室有些惊讶,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所以你当时是为了……保持形象?”
“怎么?”田纳西有些恼火,“不可以吗?”
“不,不,”安室失笑,“我只是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事。”
田纳西白了安室一眼:“是我鬼迷心窍,就不该告诉你。”
安室闷闷笑了两下,平静下来后有些感慨:“我没想过你会和我说这些……或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压根没想过会有今天。”
那时当然,给他一百次机会他也想不到有一天能和组织成员一起,吃着泡面喝着酒。
“正常,我也没想过我有天会到一个条子家里自投罗网。”田纳西也不客气地说。
“哦?这样吗?我以为你让宫野明美去岸谷一郎的时候多少想过的。”安室话锋陡然一转,看向田纳西。
田纳西那刚升起的一点笑意蓦地消失,她低下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又是这样。
安室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从上次在餐厅,我就注意到了,你每次说假到自己都不相信的假话的时候就回避我的眼神,为什么?”
田纳西似乎是头一次听说自己还有这样的习惯,她抬头迎上安室的目光,但又觉得这有点太刻意,一时间不知目光该放在哪。
“我自认为我已经足够坦诚了,”安室觉得自己有些烦躁,“你为什么还是不信任我呢?每次都是这样,即使我已经查出了真相,你却仍要用这些一眼就可以看透的假话搪塞我,你到底在隐瞒什么呢?”
“宫野明美和岸谷家唯一的联系就是你,而唯一有机会触及到岸谷佑实旧案档案的人也是你,是你让宫野明美去联络那个警察,你想接他之手找出当年的凶手,但是却被警局的卧底发现,所以宫野明美才会被杀,才会指定被你杀,你别无选择,只能以此来证明你的立场。”
“你说你不认识岸谷惠,但实际上你们互相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你说你只是想逃离组织,实际上你是为了替你父亲、替岸谷佑实复仇才选择和警方合作,还有你装作不认识我和景光,装作不在乎宫野姐妹,你为什么要把所有想帮你的人都往外推呢?”
“你既然已经知道明美的事情,这一切不是显而易见吗?”田纳西猛地站起身,矮几被撞得险些倾倒,面汤几乎洒出来,向来习惯用冷静和讥讽处理问题的田纳西露出了实打实的愤怒,“我信任岸谷,然后他死了,我信任明美,然后我被迫亲手杀她,我也这样相信过我那个便宜爹,相信过佑实叔,都死了,都他妈死了,你觉得被我信任是什么好事吗?”
啤酒罐被捏得咔嚓作响,田纳西接着说:“说难听点这他妈关你什么事啊?你是个警察,是个卧底,你用不着对我同情心泛滥,就算不信任又怎么样?各取所需不就行了吗?你敢说你信任我了吗警官?你还说你会给我一个身份,让我从新做人,这话你自己信吗?”
安室也站起身,声音还算平静:“正如你所说,我是个卧底,我从来需要谨慎选择每一步,我不了解你,所以我当时不信任你,可是你……田纳西,远山暮原!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景的身份,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可你从没有一次选择信任我们……”
“为什么?”
“难道我们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呵呵,”田纳西冷笑两声,一口气喝干净所剩不多的啤酒,“十多年前盐田也是一个杀了小白鼠都会愧疚的女人,如今她也能毫不犹豫地杀了高桥梦子,我身边那么多人,被组织腐化、改变,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你让我凭什么相信你们呢?我再问你一次,你说要给我一个新身份从头来过地时候,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想的到底是放过我,帮助一个组织的罪人脱罪,还是在利用完我之后就把我丢进大牢?”
安室皱眉,他有些怒意,但在努力平静:“这不是同一个概念,如果只是单纯的组织成员,我当然不会放过,但你并非主动成为组织的一员,这其中被迫的性质居多,再加上你愿意协助警方,戴罪立功,我们会重新考量……”
“别他妈给我在这打官腔,”田纳西抽出一支烟点燃,“而且有一点你说错了,警官。”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自愿的呢?组织这么好,”田纳西脸上露出讽刺的笑意,她吐了一口烟,“你知道我在组织这些年拿了多少钱吗?是你这个警察工作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天文数字啊,东京市长都要给我敬酒,吉田财团的董事长都要对我点头哈腰,做一只仗人势的狗又怎么了呢?只要主人身份足够显赫,做狗可比人活得滋润多了。”
安室盯着田纳西的眼睛,田纳西也盯着她,那双眼睛里盛满向往和野心,却让安室感到了一丝违和。
“我不相信。”安室摇头,作为一个警察,一个侦探,说出这样没有证据的、主观的判断可谓是失职的,但他此刻就是这样相信着自己的直觉,“我不相信远山暮原是这样一个人。”
田纳西几乎气笑了,她一下卸了刚刚那咄咄逼人的气势,脸上有些不易察觉的动容。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田纳西缓缓地说,“但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坚定,刚刚说的话其实我都想过。那些年我几乎快要说服自己了。”
“何必呢?和组织作对多危险啊,只需要放下一些尊严和道德就能收获财富地位,这可是不少人想要都求不来的好差事。”
“我当时想烧掉岸谷佑实的卷宗,想着把这件事放下吧,从此对组织忠心耿耿,但是很不幸——也很幸运,明美发现了这份卷宗,大概也察觉了我的心思,她大概是想提醒我不要彻底沉沦,于是带着卷宗去见了岸谷,而我没有阻止她。”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们从没想过这件事会暴露,但因为是明美一个人去的,组织怀疑是她那个FBI男友策反了她,暂时没怀疑到我身上。不过为了洗清嫌疑,组织让我杀了她。”
安室听到此处皱了皱眉,插话道:“所以呢?你真的杀了她吗?”
田纳西斜睨安室一眼:“你挺敏锐,我其实没有杀她。我偶然听到了这个安排后,就一直在想办法布置一个假死的计划,但很可惜,我只有一个人,不像你们这么熟练,我没办法搞定每一个细节,就在这个时候,那个FBI主动向我伸出了橄榄枝……”她狠狠抽了口烟,“于是我们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精心策划了一出假死大戏,可惜,还是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
田纳西叹了口气,走向阳台:“我们失误了,虽然骗过组织,但是明美受了重伤,现在还在美国接受治疗,那个FBI垫的钱。”
“这就是你们的‘私人交情’?”
“是啊,债主和债务人怎么不算交情呢?”田纳西没素质地把烟掐在安室的花盆里,“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不信任你们了吗?连FBI都搞不定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把你们扯进来呢?”
“你其实应该假装不知道的,你应该让我去把那个卧底处理掉,然后再把我关进监狱,这才是一个聪明警察应该做的事情。”
安室看向田纳西,她身后的窗外有隔壁公寓的点点灯火,而她的眼睛如同灯火一样明亮。
“你说是吗?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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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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