哮天犬追着那少年,在山林里攀上爬下,不敢落下脚步,本就伤疲交加的躯体愈发雪上加霜。但他仍然固执地追逐前面一去不返的背影,用爬的也非得跟上。
最后反而是被追的那个熬不住,停下回身,“有完没完?别跟着我,再来揍你!”右脸的豁口不如先前汹涌,但血还在流,被他胡乱擦掉,抹了一脸的胭脂。说完仍拂袖而去。
哮天犬被吓得缩在原地,然而在少年转身之后,继续不依不饶地跟上去。
“叫你别跟着我,没吃的喂你!”
哮天犬跟他跟得紧,红衣少年再次不耐回头,一脚就要踹出去,刚抬起腿,被哮天犬扑上来一把抱住,害得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栽倒。
“我不要吃的,求你救我主人!他……他……”
少年挣扎着想把他甩开,但哮天犬下了死力气,活像焊在腿上,“我不认识你主人!”
哮天犬好不容易抓住跟浮木,绝不肯松手,“我、我主人叫杨戬!他被天廷关了起来……玉帝要杀他……求你,求你救救他!”
“我不认识什么杨戬——再不放手连你一块剁了,就当刚才没救过!”
哮天犬仍是发狠地抱紧他的腿,挣脱不开。挣扎间扯动伤口,疼得倒吸凉气,少年几乎气笑了,“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东西,手欠救你还是我错了?救你一个就得救你全家?你看看这四周,哪里不是死人,死你一个主人算得了什么,另投门户,还是一条好狗。”
哮天犬被他的话激出眼泪,他听不得主人和死字连在一起,顿时涕泗横流,大声分辨道:“他和别人不一样!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他也不能死……哮天犬只有这一个主人,不要别的主人……”
关我屁事。少年白眼翻上天,从腰间带鞘抽出挎刀,反手握住往下劈。哮天犬只觉得脊骨剧痛,眼前一黑,禁不住双手一松。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少年冷眼看他。
哮天犬继续哭。
“行了,闭嘴。”少年受不了道。
哮天犬蓦地噤声,淌着眼泪懵懂地抬头。少年错开眼睛不看他,“我只把你送出林外,别的不管,到时候你再赖谁看你造化。”
说完便走。哮天犬坐在地上,忽然咧嘴傻笑,又回过神地急忙追上去。
哮天犬也算是跟着主人在山林里跑惯了的,但这座林子仍然诡秘得很,让他打不着方向,沟壑纵横,藤木交错,参天的古木一株挤着一株,向前、向后、向上都望不到尽头。
少年告诉他,这里是五行山,又叫两界山。哮天犬问他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顿了顿,他又道:“你可以叫我阿鸢。”
阿鸢。哮天犬在心里重复一遍。他心肠直,想什么便说什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但……”但又没有任何印象。
阿鸢在前头嗤笑一声,没有回头,“我活到现在才三百岁,杨戬都死五百年了,你不跟着他?从哪儿见过我?”
五百年前,孙悟空被镇压不久,这位捕获他的二郎神也随之销声匿迹,三界都传言他早已身殒。
“主人没有死!”哮天犬急忙分辨,却又很快低下头,耷拉脑袋,“是玉帝和如来算计了他……可他马上就要死了,只有你能救他,求你——”
阿鸢打断这个一路上已经听出茧子的话头,回过身,张开手,“你当我是锦鲤呢,有求必应。”他向哮天犬展示,“你看我,我也一身是伤,这样怎么救你主人?非但救不出,还搭上别人一条命,你主人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
哮天犬将他上下打量,除了脸上,腰上还有一条更长更深的伤口,扯衣服临时包扎了一下,但仍未愈合,血透过布料渗出表面,最后回到阿鸢脸上。哮天犬认真道:“可别人的命都没有主人的命重要。”
“……”
阿鸢怔住了,看他片刻,忽然楼过他肩膀拍了拍,语重心长,“以后你主人不在身边的时候,少说话,很危险。”
哮天犬表示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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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林里继续游荡三个日夜,阿鸢领着哮天犬走出了五行山。哮天犬回想自己在这里一个月都找不到路,惊讶地问阿鸢是不是走过。阿鸢回答他没有,第一次出来。
哮天犬纳闷道:“三百年没出过山?”
“没有。”
哮天犬遂感叹道:“你真耐得住寂寞。”说罢又仰头望着天,“我主人就不行,以前他在家里都待不住三天。”他陷入某种回忆,脸上露出向往幸福的神情。一个笑容还没来得及咧开,突然被阿鸢按倒。
三支弩箭擦过头顶,射入前方泥地,险些给哮天犬换个发型。脚步纷至沓来,一群人迅速从后面包抄上来,将两人团团围在中间。十来个妖怪手里各持着刀枪棍棒,刃口一律对准猎物。为首那个向前踏出一步。
“这里已经是狮驼国的属地,你们是谁,看着不像是咱们狮驼国的人。有没有通行令?拿出来!没有就跟我们走!”
哮天犬一点点往阿鸢身后挪,阿鸢的视线冷冷扫过周围。
那为首的受到冷遇,大为不满,走上前来就要给站在前面的红衣少年一个巴掌,手还没落下就被扼住手腕反拧到背后。
阿鸢望着他口吻如常道:“军爷,我们俩刚从五行山下来,不知道贵地规矩。路过贵地,不打算久留,你看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行吗?”
妖怪大声叫疼,“睁眼说瞎话!谁不知道五行山是佛门禁地,哪个妖怪能待在山上,你怎么不说刚从灵山上下来!放手!疼疼疼——妈的,你们还愣着干嘛,给老子上!”
“哎哟牛大哥~”
十几个小妖正要动手,一声九曲回肠的娇嗔忽然插入,随着声音从妖怪墙后面挤进来一只肥圆的山羊,甩着广袖,嗓音尖细难辨雌雄。肥山羊挤上前来,凑到阿鸢面前仔细端详,末了仿佛十分满意地连连点头,还道:“就是这疤可惜了点,算了不要紧……我说牛大哥,您可悠着点。”
肥山羊扭着屁股走回去和牛头妖怪耳语了几句,结束之后牛头一摆手,众妖暂且收起武器。
肥山羊走上前来,冲着阿鸢脸上笑出褶子,“小兄弟,我看你是个实诚人,不知道在哪儿营生?要是不嫌弃,我这儿有份好差事,来试试?”
“什么差事还看脸?”阿鸢笑道,“行。”
肥山羊没想到他这么配合,不战而屈人之兵,一愣之后笑得肥肉乱颤,“小兄弟痛快!”
阿鸢回头示意身后的哮天犬,“只是我这兄弟又蠢又笨,什么都做不了,我留下,放他走。”
肥山羊越过他将哮天犬上下打量,可能的确没有看出什么价值,还颇为嫌弃地捂着鼻子,摆摆手,“是没什么用处,走吧走吧。”
哮天犬想骂人,被阿鸢回头冷眼一瞪,全都咽回肚子里。阿鸢扬了扬下巴,叫他走。哮天犬跟了他一路,但已说好下山就各行其路,即便如此,还是流连不舍,一步三回头,见阿鸢始终漠然冷淡,黯然走远,最后消失在废墟里。
阿鸢收回目光。肥山羊乐得就要伸手来拽他的手,寒光一闪,羊头落地,鲜血先滴滴答答地落上黑土地,随即从切口喷涌如柱。牛头鼓圆了牛眼然后大怒,十几个小妖纷纷抄家伙。朝天的焰火冲霄炸响,明亮璀璨,在黑暗里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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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与水晶的宫殿,光明洁净,亮丽堂皇。
今日正逢仙会,王母娘娘邀来三界神女、仙子,玉案鳞次栉比,酒过三巡,仙子们纷纷离了各自坐席,三三两两凑作一起,犹以王母周围最是热闹。璎珞环佩,绮罗霓裳,纷繁乱眼。李靖一身银铠甲胄,目不斜视地从墙侧边廊路过满庭莺燕,径入后殿。
转过游廊,几经曲折,庭院间的笑闹声远去,后殿静谧阒然,宫人们走路脚踏祥云,不发出一丁点声音。风拂过叶稍,簌簌的碎响清晰可闻。手挑香炉的宫人在前方引路,镂空的金色小球溢出青烟袅袅,飘来不曾闻过的冷香。
两名宫人推开殿门,那执炉的宫人亦在门外停下,对李靖行了一礼。
李靖走入殿中,进入内室,立即低下头垂下眼,直到视线里出现一段杏白的袍脚,金丝暗纹,不易察觉的华丽。李靖不敢细看,即便如此已是不敬,连忙收敛目光,盯着自己的脚背。
那股令人迷醉的冷香若有若无。
“听说你去凌霄宝殿寻我了。”那座上人先开了口,李靖将身子躬成直角。
“有什么事?”
听问,李靖才敢回答,还未开口,一滴冷汗先随着额角流下来,从胸腔中鼓足勇气,“陛下,杨戬逃了。”说罢,等闸刀似的等着宣判。
头上一言不发,李靖满心疑窦,又不敢抬头,越发心底发虚。
良久,才听玉帝道:“几时逃的?”
“凌晨,是杨婵和那几个梅山叛逆潜入牢房——但是我们抓到了杨婵和两个叛逆!”李靖语气加快,急忙找补,“只要在三界内公开处刑,不怕他不自投罗网,他还得乖乖回来,陛下——”
“我还听说,”玉帝语调慵懒,轻飘飘打断李靖,李靖立即噤声,屏住呼吸等待下文,“你对他用刑了?”
李靖噗通跪倒,额头磕在地上,“那杨戬骨头硬,不用刑他不肯从……”
“那他从了吗?”
李靖五体伏地,不敢言语。
“好生待那三人,把他请回来。记着,要活的。我要他心甘情愿为天廷效命。”玉帝沉下声音,语调微冷,后半句自言自语似的:“这场闹剧,是时候到头了。”
李靖不敢对上发表评说,一切命令唯有遵从,当下绷紧道:“臣定不辱君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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