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后
冥界的天空总是这样,昏暗,无光,阴沉,压窒。
这里没有阳光,没有雨露,有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昏沉,以及那不知从何而起,又因何而止的大风。风卷起沙,纷纷扬扬,席卷而来,落在了鬼哭河里。
传说这鬼哭河河水出了冥界的摆渡船以外,万事万物掉入其间都不浮于水面,轻若鸿毛,落入也会在须臾间消失于水间。
河水常年浑浊,带着黑色,蜿蜒流淌,漫向远方。这河也是唯一通往六界的要道,无论要前往那一界,都要经过鬼哭河。
仙,人,魔,鬼,妖这五界之物,死了以后,都得经过鬼哭河,才能前往转世投胎,至于神要是死了,那也要循着鬼哭河的河底,才能前往位于海底深处的归墟。
同这阴森诡秘的河水相伴的,是这鬼哭河畔的石阵。
石阵之中,数之不清的石头堆叠在这河岸两边,那些石头大部分呈黑褐色,部分浅灰或者乳白。这些石头中,大的如牛如马,小的细如鸟蛋,参差不齐,一眼望去,如同一片荒原。
晦涩暗沉的天空下,放眼望去,除了那黑黝黝的河水,就是这些来历不明的石头,一种从心底深处油然而生的幽惧感,会让人想要快速逃离这里。
不过,一切都有例外。
入了石阵,循着这鬼哭河畔,往西走五十里,就会见到一间客栈。
客栈的房屋就是用这石阵里的石头堆砌而成的,颜色灰褐白,石头良莠不济,堆叠在一起组成的这客栈,在这荒漠里看上去就如同一个匍匐在地的巨大怪物。而这怪物的门口,立着一根长长的木头桩子,桩子上面有飘飘摇摇的旗帜一张,褪了色的旗面上书:鬼方客栈。
客栈的门头上,也有白色的石头歪歪斜斜地砌了这几个字,门头下面,则是一对漆黑的木门,那木门时常关着,来客了,敲门了,门才会打开。
这客栈是何年何月开在这儿的,并不为人所知晓,只是这整个冥界都知道,那鬼方客栈的老板娘,长得颇为好看,她时常穿一身红色纱裙,散着长发,坐在客栈房梁上,对着这一片荒原孤独饮酒,直至鼾醉。
这般美艳的老板娘,自然引来不少的妖魔鬼怪觊觎,只是有名有头的都知道,这老板娘惹不起。
且不说她那一手耍得厉害的问情刀,光是她背后的靠山,那就不得了。
至于她背后的靠山是谁,不用说,只用看那黑白无常时常关照她的客栈,就可以知道是谁了。
知道是知道,谁都不敢说破。
偶尔有那不懂规矩的新鬼,闯入客栈里,见着那老板娘就起了色心的,都用不着那靠山出手,黑白无常就会出现把那鬼抓走,直接投入修罗地狱里炼成鬼汤。
是以这鬼方客栈,有本事的鬼才能进,而进了客栈的鬼,别的不用点,只用点一碗老板娘的拿手好菜——龙眼汤,准是喝得心满意足,还想再来第二碗。
冥界有句俗话是这样说的:宁要鬼方一碗汤,不要阎王消孽账。好像只要有了这汤,就算是这辈子造了孽,要下十八层地狱,都觉得值了。
不过到底值不值,还是要看那些来到鬼方的妖魔鬼怪们自己评判了。
…………………………
今日似乎不是个寻常的日子,因为石阵里的大风又吹了三天三夜,吹得鬼方客栈接连三日都闭门谢客了,然而在阴阳交界的时刻,这风又突然停了。
冥界的天似乎又黑了一些,黑得那些徘徊在鬼哭河畔的鬼魂,他们的鬼影都暗了许多,那河水里泛起的水泡里,不时有鬼手的晃影一闪而过。
一群大鬼穿过石阵,到了客栈门前,领头的鬼头上前,敲了敲门环。
客栈里并无响动。
最前面的鬼头并没有不耐,反而又伸手敲了敲门。
“门外是客还是过路的?”客栈里传来一声问候。
“自然是客,路过石阵,求一碗汤喝。”鬼头回答,声音喑哑。
“既然是客,那就请进。”门后传来一声低笑,接着,客栈黑色的木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浅粉色衣裙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小脸白嫩,满眼笑容,她后退一步,把这一众鬼往客栈里迎。
这群鬼都披着黑色的斗篷,低垂着头,他们飘忽进了客栈,然后在客栈的桌椅前坐了下来。
“诸位是只喝汤吗?还是要歇息一晚再走?”小姑娘甜甜开口,声音清脆悦耳。
“罗刹,我们都是熟客了,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今日我们来,都只是为了求一碗汤喝,喝完就走,片刻都不耽搁。”鬼头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黑色布袋,放在了桌子上,“这是二十只冤魂眼,你主子上次同我要的,我今日带来了。”
罗刹,也就是那个小姑娘,一见到桌子上的布袋子,立刻喜笑颜开,她拎过袋子,打开口往里看了一眼,确认是眼珠子,顿时满意开口:“这可太好了,我们姑娘正愁这闭门三天,寻不到眼珠子呢,今日你一来,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鬼头听她这么说,也没有再多话,只是摆了摆手:“罗刹,快去备汤吧,我们喝了还要回地府交差呢。”
罗刹也不耽误功夫,提着眼睛就去后厨了。
店里又恢复了安静。
两张桌椅板凳上,大鬼门罗列而坐,埋首沉默,无鬼说话。
在这群大鬼之中,有一只鬼却颇为不老实,他缓缓抬起了头,然后左右打量起这间客栈的布局。
只见这客栈内部的四堵墙也满是那褐白交杂的石头砌成的,只不过里面的石头堆码得要整齐一些,房梁和撑起屋子的柱子是四根木头,木头上悬挂烛台,烛台里点着明亮的烛火。
这客栈还有二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在整个大堂的后方,盘旋着往上,便是二楼的栏杆,栏杆后面是房间。站在客厅中央,就可以把整个客栈内部一览无余。
再往上看,便是客栈的穹顶,倾斜的瓦楞可以遮风避雨,从正中间的那根大梁上,却坠下了一根黑色的绸缎,绸缎很长,直坠而下,落在了二楼,挂在了二楼的栏杆上。
这鬼打量完整个客栈,他忍不住叹了一声。
就是这声叹息,引得身侧的鬼魂纷纷侧目,看了过来。
这只好奇的鬼有些尴尬了,他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我的确是第一次来。”
一旁的鬼闻言,凑了过来,黑色斗篷帽子下,那鬼脸色惨白,口眼歪斜:“你第一次来,难不成你刚死?”
这只鬼尬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这话说出来,鬼们纷纷唏嘘。
有鬼叹道:“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真够憋屈的。”
“可不是,就连去投胎都丢人,喝了孟婆汤都不知道该忘什么。”
“我们这群鬼里竟然还有新来的,也算是稀奇事了。”另外一个鬼说着,又好奇地凑了过来,“你不记得你怎么死的,那你总记得你生前是谁,籍贯何地,家里有什么亲人吧?”
这鬼闻言,干笑了两声,不吭声了。
谈话间,只听见后厨罗刹一声喊:“汤来了。”接着就看见两个身影高大,长得颇为魁梧的壮魁鬼两手各端着一个托盘从后厨出来,那一个托盘里面就装了两碗汤。
壮魁鬼把汤挨个放在了这群鬼面前的桌面上,罗刹也跟着出来招呼:“各位,快喝吧,这汤是今天我们姑娘刚熬的呢,新鲜着呢。”
众鬼闻言,也不废话,端起碗就呼哧呼哧喝起汤来。
只有那个新鬼,他捧着碗,看着那碗里血红的汤水,还有漂在汤面上的一只圆鼓鼓的眼睛,怎么也张不开嘴。
那眼睛黑白分明,不知道被煮了多久,整个珠子已经是饱鼓鼓的样子,在汤水里沉浮着,偶尔和那新鬼对视,黑漆漆的瞳仁仿佛在瞪着他一样。
一旁已经喝完了一整碗汤的鬼满足地放下了碗,就看见他端着碗不动,忍不住推了推他:“喝啊,你怎么不喝?我跟你说,这汤可是冥界最好喝的汤了,比孟婆汤不知道好喝多少倍,你不喝就是浪费。”
“说得好像你喝过孟婆汤一样,”又有鬼奚落他,“你要是喝过孟婆汤,怎么还会坐在这里?”
“我是没喝过,”那鬼嘟囔,“那不是我不愿意去投胎么,况且阎王大人也说了,可以留我在冥界当差,我何乐而不为?”
“那倒是,咱们哥几个儿都是留下来的老鬼了。”
罗刹听着他们的谈话,并不打扰,她转身去了柜台,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她也不是真的算账,毕竟这冥界,最不值钱的就是钱了。
生前穷的鬼,死后未必富裕,可是生前若是大富大贵之人,死了之后,那所拥有的财富便是数不胜数,阎王不爱钱财,所以那些鬼带来的财物,通通都会被扔进鬼哭河里,沉入无边水底。
在这冥界里,似乎才拥有人间难得的公平,管你生前是什么达官显赫,到了这里,就算是皇帝,也得看你生前做没做恶事,做了多少恶事,以此来决定你下辈子是人还是牲畜。
这群游走于冥界,为阎王抓鬼的荡鬼,就是不愿意去投胎,情愿留在冥界当差的。阎王手底下的百万鬼兵,便有这些鬼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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