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秋筠疾步走出西南角的营帐区,本是要向陈垚的主营帐走去,却在半路就停住了脚步。
“0302,我的头怎么那么疼?”
她脸色发白,额角渗汗,0302被吓了一跳,也急得团团转:
“这应该是下一段记忆要被解锁了,但不应该这么痛的啊。”
“等等,怎么会有两段记忆?这个男的是谁,这一段不是原主的记忆!”
0302的声音很快模糊,而陆秋筠的脑海里确实有两段记忆在来回打架。
一会儿是一个男子在树荫下端坐抚琴,一会儿是之前的那个少女和老婆婆交谈,一会儿是男子的琴被人夺去砸烂,一会儿又是一个全身捂得严实的人在说话。
陆秋筠咬牙忍了片刻,等到两段记忆终于平息下来,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有气无力:
“前面那一段是我的记忆。弹琴的是我的兄长。”
0302讶异:“你的记忆怎么也是碎片?”
陆秋筠又揉揉额头,在脑海中和它解释:
“我的记忆出过问题,许多事情都模模糊糊的,细节也记不清楚,刚刚应该是因为王景提到了弹琴,突然引起了我关于兄长的记忆。”
“……最初我和他一起逃亡时,吃过许多苦,我放不下小姐面子,他也放不下世家少爷的面子,曾经还坚持把他那把琴带在身边,后来就被人砸了。”
陆秋筠说到这儿,神色倒还是很镇定,未见多么伤感,反而是0302一下噤了声。
早在签订契约时,它就得到了陆秋筠的部分记忆,自然也知道她有一个始终放不下的去世的兄长。
这会儿它看着陆秋筠苍白的脸颊,不知道应不应该进行“安慰”程序。
但陆秋筠却好像很快恢复,她一边向着陈垚的主营帐走,一边重新看了一遍刚刚出现的那段属于原主的记忆:
有些昏暗的房屋里,一大片人都跪在地上,虔诚地呢喃着什么,少女和老婆婆也在其中。老婆婆闭着目,而少女显然有些走神,东张张西望望,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她和坐在上首接受众人跪拜的人对上了视线。
这人浑身包得严实,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露出的一双眼睛却显得分外年轻,双目清澄,灵得像山间的精怪。
少女被吓得愣住了,那人直视着她的眼睛,而陆秋筠在记忆外,就像是隔着一窗户上的空洞也被他盯住。
让陆秋筠更觉怪异的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
“福福祸祸,相依相生……你的魂灵很特殊。”
那人意味不明地说完,忽然皱了皱眉:
“不对,不是现在,也不在这里。”
他似乎颇觉可惜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撂下一句“无趣”后就扬长而去,徒留一片人在原地诚惶诚恐地叩头谢罪。
叩拜结束,少女紧紧握着老婆婆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出去,而就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屋内几个人的交谈顺着风飘进她的耳朵。
她没注意去听,于是记忆里这段话也就显得分外模糊。
陆秋筠却拧起眉,不死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最后才勉勉强强听清那几句对话:
“……在这破地方呆几天啊?真不知道这魏潜是怎么想的。”
“你不要命……我听见个秘密,说这位以前和崔复手下的徐宗是一个学宫的,两人还有过什么天下之约,那徐宗最近靠刑罚道名气大盛,这位说不定就是在……”
“我兄长去了崔复那儿,我怎么就被派来追随这位了,真倒霉……”
“我觉得这位要败,先不说崔复那儿有徐宗这个谋士,他手下还有那么多勇武之士,什么陈将军,陆将军——”
“陆丘,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
陆秋筠猛然从记忆中被人叫出,才发觉自己竟在下雪的天里出了一额头的汗。
崔复手下居然有谋士和魏潜有关系?还有那个陈将军、陆将军……
“愣着干吗?”
陆秋筠心神不宁地向前方望去,看见自己面前这个“陈将军”也正站在营帐门口,拉着厚帘喊她。
她走过去:“我想些事情,有些出神了。”
陈垚等她进了营帐后,才把厚帘放下。他听见她的话,忍不住扬扬眉:
“能有什么事叫你想得这么入神?我叫你你都听不见。”
他回到案桌前收拾上面的杂物,陆秋筠上前来帮他,他看了她一眼:
“是因为那个王景找你?”
陆秋筠帮他把东西放到一旁,笑了笑:“将军怎么知道?”
陈垚自己在收拾好的案桌前坐下,也示意她在对面落座,闻言嗤笑一声:
“你早上来时,我都听到你踩在雪上的脚步声了,刚准备喊你进来,你人就被他叫走了。”
“将军好耳力。”
陈垚听她三两拨千斤的敷衍回答,不知怎么地有些被气笑了。
他拿起案桌上的几沓纸,眼睛在上面梭巡,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所以如何?他向你表明心意了?你答应他了?”
他的另一只手搭在膝头,指尖时不时点几下,听到陆秋筠的回话时才停住。
“我和他都自身难保,答应什么?”
陈垚又嗤笑一声:“这说明你是聪明人,他嘛——”
他拖长声音,语气里摆明了对王景的不屑,陆秋筠想起脑海里那个被人砸了琴的兄长,不置可否地微摇了摇头,不想再继续这话题:
“将军最近没有露出破绽吧?”
陈垚连忙指了指自己手中拿着的那几沓纸:“当然没有。我最近可没为难那些世家,你看,这是他们今日送来的信。”
陆秋筠扬扬眉,有些好奇:“信里都说了什么?”
陈垚不情不愿地把目光放到信件上,看着看着,眉头紧皱:“这写的什么鸟语,就城里城外的事,还非得写个信,真费劲……”
陆秋筠忍不住笑了一下,陈垚反应过来,作势动怒:“好啊陆丘,你耍我是吧?”
她摇摇头,从他手上拿下那些被揉皱的信件:
“不敢耍将军,我是觉得将军说得对,笑这些世家确实迂腐。”
陈垚一怔,陆秋筠已经开始翻看那些信件,她面色平静,轻轻翻过那些看着就叫人头疼的大片话语,有时看见纸张边缘发皱,又慢条斯理地一一理过。
阅毕,她把信件压在桌上,又探身过来。
军中衣物尽是窄衣袖,陆秋筠动作利落,陈垚只觉颊边拂过一阵小风,她便已经从他手边重取下了一沓信纸,并一支毛笔,重新坐了回去。
陆秋筠没待说话,先了捻一下笔头,见其虽然有些分叉坚硬,但没什么使用过痕迹,于是有些促狭地看了陈垚一眼。
他尴尬轻咳一声,连忙用茶壶在旁边的杯中倒了些热水:
“润一润就好了。”
陆秋筠先试了试水温,手指从水面上一掠而过,陈垚的目光也顺势落在她的手指上,恰好看见圆润的水珠从她被烫得有些发红的指腹上滚落。
陆秋筠等水温降了些后才拎着笔开始浸泡笔尖,长久没用的毛笔没那么快恢复,她一边和陈垚说着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旋转笔头。
她动作娴熟,但神情却显得很随意,似乎也没有多么珍惜爱护这支毛笔,陈垚半开玩笑地诘她,陆秋筠却挑眉,神色一瞬间鲜活起来:
“死物件就是死物件,现下难道还要我给它找什么名贵油膏保养么?当个工具用罢了。”
陈垚笑,不再说话了,转而开始给她磨墨。
他手劲大,磨得很顺畅,陆秋筠擦干笔,搁在一旁,看着他:
“这几封信都是邀请将军去赴宴的。”
“赴宴?什么时候?哪家的宴?”
“三日后,城中李氏说是给长辈办的寿宴,重要的人家几乎都会到场。”
陈垚微皱了皱眉:“怎么会突然邀请我去……”
“我想,不外乎两种情况,”陆秋筠拉过他研好的墨,“第一种,他们见将军态度软和下来,以为将军愿意和他们和好结盟,自然打蛇随棍上,宴上估计少不了给将军献礼示好。”
“第二种,他们恨将军入骨,这宴会是个鸿门宴。”
说到这儿,陆秋筠顿了顿:“将军别忘了这城中有多少人和势教有关系。”
陈垚被她提醒,揉了揉眉头:“你们最近调查的情况如何?”
陆秋筠伸出四根手指,陈垚扯扯嘴角:“四家?”
陆秋筠点头又摇头:
“世家里大概有四家发现在了在身上嵌武器之人,这四家和魏潜的关系应该最为密切,其中要办寿宴的那个李家,之前新收了个义女,应该就是势教中的重要人物。”
“除了世家,百姓间大概也至少有四成人平日交谈即说势教,但还不能确定到底有多少人是忠实信徒。”
“百姓们的警惕心很高,我们的人进不了那些社,但那些社虽然是以势教名义所结,最近的动作倒和势教没什么关系,都是一些互相救济、义诊之类的活动。”
陈垚思索一番,最后拍板:“你回信,就说我三日后会去拜访。”
陆秋筠并不意外,点点头,提起笔,几乎没怎么思考,一大片墨字便行云流水般从她笔下淌了出来。
陈垚啧啧称奇,伸手接过,欣赏了一番那虽然看不太懂,但显然十分赏心悦目的笔迹,便折叠收了起来,自嘲似的开口:
“果然,还是读书人厉害,你看看我,连人家的信都看不懂,万一被人骂了、被人害死了都不知道。”
陆秋筠的动作顿了顿,将那支笔重又放回他手边。
“读书又不代表明理,将军不善文墨,带兵打仗却比读了兵书的还厉害。”
她手指轻点自己腰间的长刀,目光落在他身上,顺势又扫了一眼他手边那些地图:
“况且,临了那么多地图志书,我看将军可不是大字不识吧?至于这些世家们的酸腐书信……”
她笑了笑:“将军放心,我骂人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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