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宫的暖阁里,鎏金铜炉燃着清雅的沉水香,烟气袅袅缠绕着梁上悬着的玉饰,叮咚作响。
暖阁一角,立着一座刘彻特意命工匠打造的鎏金鸟架,架杆镶嵌着细碎的玛瑙与珍珠,底座雕刻着缠枝莲纹,华贵得不像话。
这是专为风停准备的栖架,可架上那只鸟,却对这精致玩意兴致缺缺。
刘荣的死,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些天,但一直压在他心头,回到太子宫后,看到这熟悉的宫殿,他整日无精打采,连最爱的新鲜果子也提不起半分兴趣。
父皇命人给他送来的南方上供的水果,摆放在鸟架旁的描金小碟里,。
小宫女们费心用彩线编织了小巧的秋千与铃铛,挂在鸟架旁逗他玩耍。
“贡鸟这是怎么了?”廊下的宫女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
“许是还念着已故的太子殿下吧?”另一个宫女捻着手里的绣线,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听说故太子待它很好,亲自喂果子、陪它说话,如今人不在了,贡鸟怕是心里难过。”
这话恰好被刚踏入暖阁的刘彻听了去,他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锦囊,却没说什么。只是快步走到鸟架前。
刘彻每日下学后第一件事就是来看风停,太傅布置的课业再繁重,骑射练习再疲惫,他也总要抽出时辰来陪风停聊天。
可无论他说什么趣事,上林苑新来的梅花鹿、御膳房做了软糯的豌豆黄、甚至是自己骑射赢了太傅的夸奖,风停都闷闷不乐,最多只是掀掀眼皮,连一声清脆的鸟鸣都懒得给。
刘彻手里捧着一碟新进贡的蜀地蜜饯,琥珀色的果肉裹着晶莹的糖霜,他小心翼翼地递到鸟架旁,语气带着讨好,“这是蜀地刚送来的,甜得很,你尝尝?”
风停瞥了一眼那蜜饯,慢吞吞地转过身,用毛茸茸、泛着紫光的屁股对着他,连个背影都懒得给刘彻留。
刘彻捧着蜜饯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他叹了口气,将蜜饯放在小碟里,指尖轻轻碰了碰风停顺滑的羽毛。
入手温热柔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不能接受风停整日里这样的对待自己。
这和他们之前相处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
夜里,刘彻在书房来回踱步,内侍李公公端着安神汤进来,见他愁眉不展,忍不住劝道:“殿下,贡鸟灵性非凡,骤然来到这太子殿,它心不适应也只是一时的,您且耐心些。”
刘彻不语,只是挥了挥手,让人下去。
他想到了两年前它离开的时候,理由是刘荣比自己更需要它。
风停是一只心软的鸟。
一个念头渐渐在刘彻心中成形。
次日,刘彻一改往日的锦袍华服,只穿了一件素色常服,料子是寻常的细麻,显得正在抽条的个子更加单薄。
他特意选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去暖阁,橘红色的余晖斜斜照进室内,将少年的身影拉得很长,也把他刻意装出的落寞神情映照得格外真切。
“风停,”他走到鸟架旁,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像是压抑了许久的委屈终于忍不住要倾泻而出,“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风停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捕捉到了刘彻声音里的异样,翅膀微微收紧,羽毛也拢得更紧了些。
“我知道,你定是怪我眼睁睁看着兄长……”刘彻说到这里,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喉头滚动着,让一声细碎的抽泣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日我去求见父皇,在宣室殿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膝盖都跪麻了,父皇始终不肯见我,我没能保护兄长。”
风停看到少年太子眼圈泛红,纤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泪珠,微微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滚落。
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将那抹委屈与无助映照得格外真实,连平日里挺直的脊背,此刻都微微耷拉着,少了几分储君的锐气,多了几分孩童的脆弱。
“母亲近日总让我去见表姐陈阿娇,”刘彻继续低声诉苦,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不耐烦。
“可我不喜欢她,她总是管着我,还爱摆架子。前日我不过是想去上林苑散散心,她就跟在我身后念叨,说我身为太子不务正业,还让宫人盯着我,连喘口气的自由都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揉了揉泛红的眼眶,指尖刚触到眼角,一滴眼泪便恰到好处地滑落,顺着脸颊往下淌,在夕阳下闪着晶莹的光,最终砸在素色常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风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作为曾是人类,现在虽然是鸟身,但他也依旧看不得这幅委屈的样子。
更何况眼前人是个才八岁的孩子,纵然顶着太子的头衔,本质上也只是个渴望自由、无力反抗父母的少年。
小小年纪就要周旋在一群老狐狸中间,跟他置什么气啊。
风停叹了口气。
轻轻扑腾了一下翅膀,蓝紫色的羽翼在夕阳下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刘彻肩头。
爪子踩在柔软的衣料上,带着温热的触感,他用毛茸茸的翅膀轻轻拂过刘彻的脸颊,羽毛的蓬松触感蹭去了那未干的泪痕。
“别哭了。”风停终于开口,声音带着鹦鹉特有质地。
刘彻心中暗喜,面上却仍是那副委屈模样,甚至微微侧过头,用脸颊蹭了蹭风停的翅膀,语气带着几分依赖:“我最近真的十分难过。”
风停无奈地叹了口气,鹦鹉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像是妥协:“不要难过,你总有一天会长大,总有一天,能不必在委屈自己。”
“嗯。”
从这次刘彻示弱起,一人一鸟的关系渐渐回暖。
刘彻发现风停吃软不吃硬,就时常在他面前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
课业太难被太傅用戒尺打了手心,骑射练习时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蹭破了胳膊,在朝堂上因为年纪小被老臣轻视,这些细碎的委屈,他都一股脑地说给风停听。
每一次,风停都会耐心地听着,然后悉心开解。
太子宫的小花园成了两人最常待的地方。
刘彻会带着新鲜的葡萄,一颗一颗喂给风停,指尖偶尔触到他微凉的尖喙,便能引来风停轻轻的啄咬,力道轻柔。
风停会落在他肩头,陪一起完成太傅布置的课业,若是有蝴蝶飞过,便振翅追出去,绕着花丛飞一圈再落回刘彻身边,翅膀上还沾着细碎的花粉。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停也渐渐放下了心中的郁结。他不再执着于刘荣的逝去。
但他会把刘荣一直记在心里,偶尔也会想起。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暖阁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刘彻坐在软榻上,手里捏着一颗饱满的紫葡萄,小心翼翼地剥去外皮,递到风停嘴边,忽然开口道:“整日总是贡鸟神鸟的叫你,我觉得总该给你取个正式的名字。”
风停啄葡萄的动作猛地顿住,尖喙悬在半空中,圆圆的眼睛里满是诧异。
“兄长在世时,虽然疼你,却一直只唤你贡鸟。”刘彻的语气很轻柔,指尖轻轻摩挲着风停的羽毛,“他说你是天降祥瑞,不该被俗名束缚,可我觉得,你该有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只属于我的名字。以后这个名字只有我可以叫。可以吗?”
风停沉默着,心中百感交集。
他又要有新名字了吗?算了,不过是个代号。
刘彻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默许,便认真地思索起来,手指轻轻敲击着软榻的扶手,目光落在风停展翅时的模样上:
“我看你翱翔时如风过境,身姿迅疾,静立时又如云停驻,沉稳安然。”
他顿了顿,眼神里满是认真,一字一句道,“不如就叫风停,可好?”
“啪嗒”一声,风停爪间那颗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葡萄掉在了锦缎上,滚出一小段距离。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向刘彻。
少年的眸子清澈透亮,像盛满了星光,里面映着他蓝紫相间的身影。
这一刻,风停仿佛透过这双八岁孩童的眼睛,看到了跨越千年的羁绊——这是他作为人类时的名字,是他作为金雕时的名字,如今,竟又成了他作为鹦鹉的名字。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名字?”风停的声音有些发抖,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茫然。
刘彻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道:“我就是随口一想,觉得这两个字配你正好,你若是不喜欢,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叫紫霄或是凌云都好。”
“不,”风停急忙打断他:“就叫风停,我很喜欢。”
他展翅飞起,在暖阁里盘旋了一圈,蓝紫色的翅膀划破沉水香的烟气。
而后,他稳稳落在刘彻的肩头,用脑袋轻轻蹭着少年的脸颊,羽毛的触感柔软而温暖,喉咙里发出一连鸟鸣。
这一刻,风停仿佛听到命运的齿轮在冥冥中契合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神奇的事情吗?
算了,这个世界上连穿越都有,还有什么事可奇怪。
刘彻感受到肩头的震动,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抬手轻轻抱住风停温热的身体,声音里满是欢喜:“风停,风停。”他一连唤了两声,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珍视,“以后你就是我的风停了。”
风停用尖喙轻轻啄了啄刘彻的手指,做了回应。
暖阁里的沉水香依旧清雅,窗外的柳枝依旧翠绿,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一人一鸟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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