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离开河岸,步入主街,街道两旁的房屋鳞次栉比,喧闹声一步步模糊每个人的感知,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男人们忙着在二楼窗前挂好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绸布,抖落上面的积灰。

一股霉味消弭在暖黄中,只余烘烤,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但很舒适、一闻便觉心神安宁,昏昏欲睡。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斑驳洒在青黑的石砖上,布条在微风中摇曳,四处弥漫着喜庆,光线陆离,视线模糊成一个个小色块。

女人们端起沉甸甸的乌木水盆,从门框探出身子,晃晃悠悠,带动腰身,全力将清水向街道泼去。

水流反射出粼粼水光在屋檐,冲刷着地面的泥垢,裹挟尘埃汇入两侧水沟,发出“汩汩”声响,空气焕然一新,蒸腾起一股苔藓味。

灰布短衫的年轻货郎推着小车,声声叫卖,隔着蒸笼的白气袅袅。

一个小女孩紧巴巴攥着几枚铜板,被迷了眼,仔仔细细挑了个最大最红的糖葫芦。

隔壁卖馄饨的小摊上坐着三个人,老板端出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看起来就令人食欲大增。

“我念叨他家的馄饨老久了,敞开了吃啊,我有的是钱。”

宫月霞迫不及待抄起粗瓷白勺,舀起一个白里透粉的馄饨,凑到唇边呼呼吹两口气,迫不及待往嘴里送。

烫得她不住“嘶哈嘶哈”吸气,扬起头,舌尖不断翻滚裹挟着汤汁的馄饨,另一只手在嘴边扇风,含糊不清嚷道,“烫烫烫。”

面皮轻薄柔软,裹挟着汤汁的咸味,牙齿咬破瞬间,唇齿间溢满肉馅的鲜香,滚烫鲜浓带着猪肉剁碎的嚼劲与醇厚。

细细品味,还能吃出恰到好处的颗粒感,没有腻口的浓油,肥瘦相宜。

宫月霞忍受舌尖轻微灼痛,小口啜了一口汤汁,琥珀色的汤汁上撒着嫩绿的节节葱花,汤味清澈而不寡淡。

纯粹的幸福席卷宫月霞心头,她露出满足的笑容。

小七那双眼睛犹如受溪水浸润的黑曜石,亮得吓人,她踮起脚尖,怯生生挪步到安乐面前,想把糖葫芦给安乐。

可由于过于紧张,她鲁莽地怼了过去,险些戳到安乐的鼻尖,“漂亮姐姐,给你吃。”

她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与纯粹干净,她略显笨拙地在身上擦了擦手,屏住呼吸,试探地伸出指尖,想摸摸安乐的耳朵。

安乐歪头,目光从裹了厚厚糖浆的糖葫芦上缓缓移开,落在这个满是期待、拘谨的小女孩身上,嘴角上扬。

异变横生,那张魅惑众生的脸瞬间扭曲、拉伸成一张惊人的狐狸面。

柔顺的长发、雪白的肌肤霎时被油亮的赤红狐毛取代,獠牙闪着令人胆寒的冷光,竟是一口将小七的整个脑袋包裹了进去。

时间仿佛凝固,馄饨摊老板的吆喝声卡在喉咙里,其他客人面露惊恐,大庭广众伤人的大妖!

还未等别人有什么动作,她就飞速地把嘴移开了,毛发上沾染糖浆,结成点点小块。

眨眼间那张芙蓉面又现,安乐恐吓完小五,撇撇嘴,极力压制毛发粘连的不适,装作若无其事拿起白勺,学着宫月霞的样子吃馄饨,仰头,吹一吹。

那些不敌她的蝼蚁是没资格与她平视的,对于有领地、阶级意识野兽来讲,这是一种冒犯。

安乐本以为小五会哇得一声哭出来,屁滚尿流跑到宫月霞身后躲起来。

却没想到小五怔愣片刻,眼睛比刚才还要炽热、欣喜若狂,拉了拉安乐的衣袖,不断比划着,“你的嘴巴好大,好威武啊!”

接着,她趴到安乐腿上,甚至想去抱安乐,

“漂亮姐姐,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我把我所有的都给你,我会拼尽性命去保护你。”

小五拍拍胸脯,努力让自己变得可靠,紧盯着安乐,诚意道,“姐姐,我们私奔吧。”

听着小五语出惊人的一番话,安乐没有嘲弄嗤笑,而是故作思考状,放下勺子,回望小五,扫过小五瘦弱的身板与天真的面庞,

“可是你不够厉害啊,保护不了我。”

安乐指尖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又舀了一个馄饨,轻吹,喂给小五。

“那你等我嗷。”小五边张嘴吃下,嚼嚼嚼,一边道。

“好啊。”安乐搅动着碗里剩下的馄饨,一勺勺喂过去。

宫月霞嘴角抽了抽,她太了解自家妹妹,小五单纯是话本子看多了,满脑子都是狐妖诱拐书生的戏码,扬声道,“老板,再来一碗。”

安乐心头一悸,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向远方,果然看见了心心念念的人,一抹红立于最高酒楼的琉璃鸱吻上。

夜风烈烈,鼓吹起他宽大艳红的衣袍,身姿挺拔,眸色深沉,透过陆离的烟火与攒动的人群,定定与安乐对视。

她心念急转,低声告辞,避开汹涌的人潮,见无人跟着,闪身钻入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

月色苍白地照射在褪色的灯笼上,掉漆的朱门前门庭败落、萧瑟冷清。

一阵风吹过,红衣跌落月色,阿玖把人按在墙上,单手钳制住她纤细脆弱的脖颈,冷声道,“不可以哦。”

安乐被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轻车熟路装乖,“大人,你回来啦,我很想你。”

“嗯,你为什么接近他。是要背叛我,舔着脸去告诉他们我的弱点、好做投名状?呵,所图不小啊,好得很啊!”

阿玖感受着掌心下脉搏的跳动,强压下暴虐的心思。

“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呀。”

安乐脸上天真无邪,冰凉手指抚上阿玖僵硬的脸庞,眉尾上挑,坦诚道。

“也好,你跟着他吧。”

两人的聊天显然不在一个频道,阿玖忽视安乐的话语,安乐转移话题。

一抹白隐匿于黑暗,他从第一句话的内容和语调确定了,从阿玖无意识皱起的眉头确定了,从阿玖的忌口中确定了。

这个人,就是他的小娘!

万雪松指节攥得发白,喉咙像被一团黑色淤泥堵塞。

他原以为自己会恨会怨,可是没有,从他见到这张脸、确定他的身份起,心头涌起的只有委屈。

是被抛弃、独自一人,是背负仇恨的日日夜夜、恨不得同归于尽。

是,你为什么带我一起走。

是,我愿意的,刀山火海,下至阎罗殿,哪怕和你永堕黑暗,我也是愿意的啊!明明我那时只有你了啊。

是,你这么久,为什么不来找我。

委屈积压在万雪松心头,迫使他不自觉往前迈了几步,他想问阿玖,为什么,可开口却是一句模糊不清的“你吃晚饭了吗?”

像以前的每一次开口,带着熟稔与眷恋,却被浓厚的鼻音泯灭在空气中。

阿玖耳边恶念的声音不断叫嚣着,并没有听清,只当万雪松在质问他,兢兢业业扮演着反派的角色,“我吃没吃关你屁事!管好自己的狗,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阿玖毫不留情把安乐甩向万雪松,手指发颤,快要压制不住了,他只得速战速决。

他不知道万雪松听了多少,下意识与安乐划清界限,这是他为安乐找的靠山,是一条通畅的、通向光明的大道。

恶人就该自己一个下地狱,受千刀万剐、被热油烹煮。

安乐眼睛霎时红了,挥开那双接住她的双手,踉踉跄跄朝阿玖扑去,险些被石子绊倒,委屈巴巴道,“大人,别丢下我。”

她听懂了。但不想听,不愿服从。

“滚开。”阿玖训斥道,转身欲走。

“别演了,我全听到了,也全知道了,小娘。”万雪松深吸一口气,哑声道,语气故意加重了小娘二字。

万雪松好不容易咽下心底的苦涩与委屈,怎么能让人就这样走了。

阿玖耳边的声音没停,可那二字还是渗入脑海,他怔愣了一瞬,逃也似的离开了。

原主的情绪翻涌,羞愧得恨不得当场自尽。

原文是,他任由男女主打上门,划烂自己的脸,任由那把剑捅入心窝。

我、送你一场名利双收。

他没脸去见哥哥,也因此错过哥哥的死,行尸走肉般等着。

夜色如墨色晕染开,云雾遮蔽星空,不见光亮。

万雪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客房,四肢僵硬,就这样坐在床边。

———

我叫万雪松,一出生就便克死了母亲,父亲一直不待见我,他恨我,对母亲有多爱,对我就有多恨。

他每天都冷着脸,不是外出,就是抱着母亲的牌位哭。

我在书桌前撑头看月亮,常常想,母亲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会像二房的妈妈那样严厉吗?每日拿藤条逼着表哥念书,又苦熬双眼陪着他,为他炖一盅盅补汤。

表哥还常常向我抱怨,可我每次蹲在他们窗前,看着里面烛火摇曳,我都好生羡慕啊。

还是像书院里的苏子安的妈妈那样温柔吗?

亲手给他织了一顶漂亮的虎头帽,每次从私塾回去都会抱起他,摸摸他的头,轻声问他一日中的趣事。

又或者是像主街屠户的娘子那般?

每每他回家就棍棒斥候,扯着他的耳朵挨个给人家道歉,又在夜里心疼地给他抹药。

每次他们提起这个话题,或哭或笑或恼,我都在旁边看着,时不时强迫自己随声附和,牵动嘴角笑容。

我想说,都不要紧的,不管我的妈妈如何对我,我都爱她。

我也会受了委屈,眼巴巴扑进她的怀里,她会拍拍我吗?还是骂我软弱无能呢?我都认的。

好的坏的,甜的苦的,我都认的。

请别让我对她一片空白,我向天祈祷,供奉我一半的寿命,可是为什么神仙听不见我的请求呢?妈妈一次也没有入我梦,她不爱我吗?

没关系的…

为什么明明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会一直爱着她的。

可为什么眼泪流个不停,一个人孤零零在小院里游荡,哪怕我投入湖底,也没人会在意吧,恐怕父亲只会欣喜,说,

“儿子终于下去和你团聚了。”

我也就这样不被任何人期望地活到了十岁,直到那年,父亲带回一个病弱的男子,告诉我,这是我的小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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