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凉亭在月辉的照射下倾倒下淡淡的影子，这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庇护所。

清风徐徐，五角亭四处悬挂灯笼，香囊的药草味驱散蚊虫，此处僻静，鲜少有人经过。

镇纸按压宣纸、平铺开，石桌微凉，我提笔完成今日课业。

小妈总是坐在对面，也不看我，盯着星空发呆，或是愣愣地看着某个方位，不忘拿蒲扇边给自己扇风，不时扫过我这边。

我心知他怕我酷热，回以一笑。

他放松状态下，喜欢坐在石凳上左右摇晃，像颗迎风而动的蒲公英，很少见。

我知这是原本的他，也乐意见此。

他会在我专心课业时，忽的探过头来，看了一会书本，便皱眉，低低叹气，又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沉寂下去的双手却不太平，无意识敲打衣襟，神色带着若有似无的希冀。

我知他不识字，乐意教他，寻几本启蒙的书本，一字一句念，仔细叫他辨认。

他一手护着摇曳的烛火，一边认真地听着，极力撑起困倦的身体，指尖死死掐着自己。

我冲他摇摇头，“小妈，我累了。我们下次再学吧。”

他抬头，我便见他朦胧的睡眼，一滴滴泪珠从眼角滑落，人还毫无察觉，待一低头，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他的过去，我不多问。

我了解他冰冷面容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代表着什么，了解他的别扭、自厌。

他愿意沉默地陪着我，做我世间唯一的亲人。

那我蒙眼跟随又怎样？

这天，小院中春意盎然，四处生机勃勃，我的小妈也当更加鲜活、长命百岁。

于是我百般央求为他簪上一朵海棠花，粉红艳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像是位体弱多病的俏公子，黑袍下的身躯愈发瘦削了。

他身躯僵硬一瞬，指尖抚过花瓣，动作生疏地把花取了下来，下意识瞥了一眼同样开得正旺的桃花，笑容真切了几分。

原来他喜欢桃花啊，健康长寿，也不错。

我只记得海棠花娇艳、花朵大，坚韧不拔、清秀优雅很配他。

“身体有没有更好点？”我跑到墙边低矮的桃花树下，回头望了他一眼，道。

“无碍，”他吞咽了口唾沫，血色又褪去几分，“不用为我费心。”

我折了枝开得最好的桃花，递给他道，“你该多四处走走，好叫眉眼间的郁气散一散。”

他未置片语，依着我一同踏上石子路，避开仆从，推开大门，走向喧闹的集市。

我们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我转身，等他走近，一手拉在他宽大的袍袖上。

“小妈，小孩不能一个人，会迷路、走丢，就找不到你啦。”有爱的人总是忍不住撒娇。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交织成一片热浪，模糊了世界与人的边界。

每每路过在别人怀里喵喵叫唤的狸奴时，他的视线不自觉被牵引，垂下眼睑，藏起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懈，露出苦涩的一抹笑，自以为隐藏的很好。

我一拽布料，强硬拉他到一处，蹲下。

几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挤在竹编大筐里，有的安详地蜷缩着，有的怯生生望着来人。

“你喜欢吗？”我侧头，故意问道。

“不喜欢。”他直视着我，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呼吸浅浅一顿，说完便要起身离开。

我促狭地笑道，“别嘛，我喜欢，我最喜欢狸奴了，买一只吧。”

我的指尖不断在这些小家伙们中徘徊，不时抱起一只，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小心觑着他的反应，丝毫没错过划过红色狸奴时，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我指尖回转，嗖得抱起它，双手举起它的两只爪子看向他，他眉眼弯弯，下一瞬又压了下去。

却不期与一位白衣男子的视线相接，那人眼底墨色翻涌，端得一副正派模样，只是那朝小妈伸出的一只手暴露了他。

我就这样静静盯着他那只手，一边把人护在身后，一边付钱、道，“小妈，你来聘这只狸奴吧。”

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怒意，偏生小妈被人觊觎了，还一无所觉，兀自对着狸奴出声。

“走，回家。”我斜睨了身后一眼，那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小妈逗弄着怀里的狸奴，我们一同踏入界限分明的黑暗，回头望了原地一眼，一阵风吹过，卷起迷人眼的沙尘，那人消失不见。

当晚，鬼使神差地，我故意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韭菜，看着他微皱的眉头，“多吃点，别挑食。”

他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听见这句话蓦地落下泪来，豆大的泪珠砸在石桌，哑声道，“好。”

我手忙脚乱地递过去一张帕子，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拼命往嘴里扒着白米饭，浑身不可抑制地微微发抖。

遭了！挑起小妈伤心事了，早知道不逼他吃了。

第二天，他换上一件粗布麻衣，把玉佩揣进怀里，神色释然，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平静，理了理衣袍，淡声道，“我想做桃花羹，要去郊外，你去吗？”

我点点头，那时只顾着补偿他了，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反而很高兴他愿意出去走走。

我们徒步而行，没有马车，山路崎岖，桃花浪漫，簌簌落下阵阵粉色的雨，夹带着清甜的香气。

他停下脚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摸了摸我的头，不容置喙道，“你在这等一会，我很快回来。”

我沉浸在喜悦的心重重跳动了一下，不对，再也没办法压下心底的恐慌。

前方是陡峭的悬崖，联合不同的着装、路上的语调、多起来的话语，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他想自尽！

我不顾他意愿，几乎是几步上前，死死抱住他，大声拒绝道，“不行，你还有我。”

他身体一僵，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忽的用力推开我，眼前一片血雾弥漫开，血腥味无孔不入、着急忙慌钻入鼻孔。

他像破布被一抹黄色扑在身下，骨头在血肉发出一声闷响尤为明显，令人毛骨悚然。

手上一片粘腻，血，到处都是血！

我抄起脚边粗壮的树枝，欲上前和那只妖兽拼命，一切反抗都显得渺小和无力。

我被一掌掀翻，重重砸在树干上，呕出一口血，眼睁睁看着它张开血盆大口朝他脖颈袭去，正要用长满倒刺的舌头舔舐他。

心跳慢拍一分，浑身瞬间冻结。

“呆！休要伤人！”一声厉喝带着戏曲里独有的戏腔，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形矫健。

嫩绿的发带把长发绑在两旁，手持双剑，寒芒毕现，闪身朝妖兽扑杀去。

剑招熟练，动作行云流水，精准无误一剑抵住杀招，一剑削下妖兽一爪，三下五除二砍下它的脑袋。

小姑娘兴致勃勃拎起那颗虎头，不顾身上的血迹，冲她身后隐于斗笠下的人甜甜一笑，扬了扬手中的战利品，又麻利地喂满身血污、看不清面容的人吃了颗丹药。

血，都是血，直到有人用手拍在我的肩上，我怔愣地看着这一幕。

小姑娘气息平稳，从怀里掏出一个饱满、青色的李子，在衣袖上擦了擦，丢了一个给我，大口大口吃起来，汁水四溅，一边口齿不清道，

“走吧，送他去医馆，伤口的血暂时止住了。”

她毫不费力把人拉起，背在肩头，皱眉、狐疑地往后看了一眼，许是觉得太轻了。

我如傀儡般跟着，她把人放入医馆的木板床上，往柜台放了几锭银子，求夸奖般看向身后之人。

那人拍拍她的肩头，两人一块走了。

我被巨大的恐慌裹挟着，身体想是我的，又不是，周围的声音都化作嗡鸣声模糊了心中不断叫嚣的悔恨。

面前的医者学徒焦躁地来来回回走，浓烈的血腥味弥漫整个医馆，鲜血染红半盆水，剪开的布料下伤口狰狞，新的旧的。

……

那张苍白的脸在血色中起起伏伏，紧闭眉眼，周围没有一丝光亮。

哪怕过去三个月了，我又梦到那天了，我以为我就要失去他了，可他又奇迹般恢复了，只是后来一切都变得怪怪的。

起来后便再也睡不着了，推开窗，任由月色照进我的房间，一切都像是结了一层冰霜。

浓烈的不安再次笼罩心头，我决心去看一眼小妈，无声穿过回廊，却见有人正蹲在角落做些什么，肩膀一耸一耸。

我悄悄挪过去，只见小妈的指尖在狸奴破开的胸膛里摩挲着，粗暴撕扯肠道，修长的指尖沾满粘稠的液体，又蒙上它的眼睛，用小刀一寸寸剜下它的皮毛。

过于血腥残忍的一幕震惊得我久久不愿回神，胃部忍不住痉挛，直到那双无神、空洞的眼睛就这样直直地望过来，手上动作不停。

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大夫束手无策，药材如流水，可血色还是一点点褪下，逐渐撑不起那身外袍，人也变得越来越疏离。

再一回家，便是空荡死寂的宅院，小妈、父亲、仆从们都不见了。

同年大魔头横空出世，先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了师门，手段残忍，名震天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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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13 前尘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