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天空泼洒开一片绚丽的落霞,倾落的颜色颗颗分离其上,缓缓滴在暮合的大地上,似烛泪漫下柱身。

墨点连成黑线,是扑闪翅膀归巢的鸟群。

一人缓慢朝荒芜、铺满残金的山丘走去。

风卷起落叶,小兔子低头摸摸耳朵,蹦蹦跳跳归家。

远处是袅袅升起的炊烟,弯弯绕绕,缠绵云间。

黄狗乱吠,人声呵斥,不时飘出阵阵香味,那是家的味道。

恍惚间,他竟是产生了想过去讨碗水喝的冲动。

一定很甜。

阿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在大树上默默注视着。

他就像一个窥探别人幸福的小偷,一动不敢动,生怕他们发现他,到时候就是连做梦的素材也无了。

外出耕种的男人归家,牵回牟牟叫的牛,抱起出门迎接的两个儿子,丝毫不会厚此薄彼。

女人嚷叫几人吃饭,男人端碗夹了几根青菜,咽了口唾沫,坐在门槛上,时不时扬手,与路过的李家郎、王家婶打招呼。

一切都好不温馨,好不惬意,像他记忆中模糊不清的…家。

直到太阳淹没在群山,一盏盏灯熄灭,布谷鸟欢快地“布谷布谷”。

夏日的蝉不知疲倦地“死哔莎,死哔莎”,蛙声与虫鸣此起彼伏。

要是以往,他肯定会嫌这些声音聒噪,可现在,淡淡的幸福包围着他,只愿时间再慢些、再慢些。

他以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虽然日子清苦,但很快乐、美满。

父母、哥哥都在身边,仿佛世间什么也不能把他们一家人分开。

终究是事与愿违,连为他们扶灵、他也没做到。

阿玖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说不上来什么感受。

他远远回头,那间独属于他的木屋还闪烁着烛光。

门前不知何时种上一片片小雏菊。

他一踏入,未言片语,一阵风夹杂油烟气。

小狐狸飞身扑过来,把头埋进阿玖的臂弯,嗡声道,“主人,你已经一天没回家,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阿玖停下脚步,摸了摸安乐的后脑勺,声音放柔,像每次他归家晚了、哥哥安抚他的语气,道,

“不会,这是我们的家,我哪也不去。”

安乐何时见过自家主人这么温柔,觉得主人接纳她了,腾得变为一只红毛狐狸,高高兴兴地窝在阿玖怀里,不时蹭蹭。

“主人,你看,我弄的,你有没有更开心啊!”小狐狸直接表达,抬头亮晶晶看着阿玖,“有没有觉得我更有用、你更喜欢了呢?”

“嗯,我很开心。”阿玖眉眼弯弯,想起说过相似话的自己“你看,哥哥,你开心吗?”

而哥哥面对生辰礼物,也是同一句话,“嗯,小煜长大了,我很开心。”

回忆似淡淡花香,来不及回味,风一吹就散了,只余紫色的凤仙花袅袅婷婷。

“主人,你不要不开心了,我们一起去揍他们,杀了也行,只要你笑一笑。”

“好啊,”阿玖语气轻松,状似苦恼道,“可是我早就把他们挫骨扬灰了,竟是连鞭尸都做不到。”

一人一狐朝着月光下的小屋走去。

很温馨,他又有家了。

他不是一人。

他家也有花,也有人在等他吃饭,还有只小狐狸,会乖乖巧巧给他摸。

冷风打在紧闭的门窗上,暖黄色的烛光充盈一整个房间。

世界从此分成两部分,一个屋外,一个屋里。

红烛默声垂泪,桌子的木纹深深浅浅,两副碗筷,五肉一素。

所有菜几乎都摆在阿玖面前,氤氲白气,油香与菜味弥漫开。

安乐撑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阿玖,仿佛世间只剩下两人,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对面吃得欢快的人。

她暗暗记下阿玖的喜好,满足地看着,她现在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小狐狸了。

阿玖给安乐盛了一碗米饭,见她不吃,只当是小孩在外面野惯了,吃了什么别的好吃的。

青菜新鲜,肉类不柴,佐料丰富。

他的意识这才回到了这具身体,一切才有了真实感,埋头扒饭,眼泪不争气流了下来。

安乐霎时慌乱起来,递过一杯水,“主人。对不起。”

阿玖哭是真的哭了,可他不愿让别人知晓,咧开僵硬的嘴角,扯出一个拙劣的谎言,“骗你的,吓到了吧,这个是给你的。”

竟是连同心境也似回到儿时,胡乱扯个谎、再用满是泥沙的手抹两把眼泪,嘴硬道,“我没哭!我才不是哭包子呢!”

见糊弄不过,他则会哇地大哭,一屁股跌在地上、扯着哥哥衣摆打滚,“妈,哥哥又欺负我!”

阿玖从心窝的内口袋里掏出头绳,见小狐狸要哭,他忙冷声道,

“别哭,我听着烦,这个给你,戴好。从此你就是我的人了,自个别让别人欺负了去,丢人!”

阿玖嗤笑,忍不住讽刺道,“当然,你遇到危险别指望、我会救你,我只会在旁边鼓掌、看戏。”

自相矛盾的话语似小小的他在无理取闹,等待着哥哥好声好气地服软认输,再和他一起手拉手进屋。

可他等了很久很久,从被掳走、被折磨,到现在,不遵守约定的那人、还没来。

他不由一愣,苦笑一声。

这是、又想起哥哥了?许是大限将至了吧,最近回忆得愈发频繁了。

安乐双手接过的铃铛,小心翼翼捧在心口,上面还残留着主人心口的温度,仿佛她与主人两颗心的零距离。

便是让她把心掏出来、给主人赏玩,她也是愿意的,她心里止不住想。

她粗鲁地把垂下的碎发撩起,发丝悉数拢在掌心,另一只手虔诚地拿起发绳,胡乱把头发绑起。

她晃了晃脑袋,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听着铃铛叮叮当当响,玩得不亦乐乎。

后猛地意识到不能吵到主人,这才生生止住,满是期待抬头,笑意清浅地望着阿玖。

阿玖看着小狐狸乱糟糟的发尾,忽的想起、他本该有个妹妹的,等妹妹长大,收到他梧桐树下的礼物,也会这样蹦蹦跳跳吧……

“出去。”阿玖脸色陡然冷下,按了按太阳穴,厉声道。

安乐早就习惯了主人的喜怒无常,只当他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小心翼翼走出去,掩上门。

上次她百般撒娇想陪着主人,或是给主人按摩太阳穴,下一瞬,两人直接打起来了,毫无转圜的余地。

主人那冰冷嗜杀、带着无尽寒霜、犹如看死物的眼神,她永远不会忘记,是一个不注意、就要扭断她脖子的感觉。

野兽的直觉往往更加准确,更加毛骨悚然。

虽然他最后收力把她甩开,但她知道,下次主人是真的会直接杀了她。

安乐蹲下,背靠木门,一点点摩挲着铃铛。

月光漫过人家旁新栽入的稻苗,越过层层叠叠的荒山,慢吞吞地爬到她的脚边。

周围安静极了,只能听见阿玖压抑的闷哼,一声一声,又似梦魇般唤了声,“哥,别走”,那声音支离破碎,伴随着低低的哭声。

她的主人只有她了。

这个想法冒出,安乐一开始是欣喜,而后心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咽下喉咙里的涩意。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陪着主人。

狐狸窝一窝有很多兄弟姐妹,而她是其中最强的,被一家人给予厚望,讨好一位强者,帮助狐狸窝度过那场毁天灭地的浩劫。

一开始她是被主人的强大吸引,后面是心甘情愿的诚服,任之差遣。

她不可能对别人有怜悯之心,弱者都被她吃了。

强者要是袒露悲伤、寻求安慰,她会趁机进攻,并嘲笑他的脆弱,伤春悲秋是只有弱者才会有的。

猎物与猎手往往在这一刻攻守转变,她会毫不犹豫咬断主人的脖子,嫌弃血气脏污,又浪费了她时间。

狐狸窝的主人就需要冰冷无情、强大到没有一丝弱点,可这片刻的温暖却令她恍神。

安乐把玩着手中的铃铛,一下一下,清脆悦耳,笑意渐浓,夜晚凉意渐深。

在阿玖又杀了几个门派的嫡系弟子后,不负众望被各大宗门讨伐了。

阴云蔽日,遮蔽阳光,灰蒙蒙的天空显出一片肃杀之气,风卷沙石。

乌泱泱的人分成几个方阵,各色旗帜翻飞,为首之人亮剑,扬声道,

……

阿玖懒得听,直接开打,万魂幡迎风飘扬。

杀意如同百年磨砺的寒剑,黑气如同宣泄而出的洪水,横冲直撞,大有水漫金山之势。

风声如同厉鬼的呜咽,狠狠刮在脸上,寒意漫上脚底。

而黑气中的少年脸色苍白,看起来是如此的羸弱,可出手却是丝毫情面不留,眨眼间断人生机。

杀戮冲昏头脑,少年眼底漫上红,异变恒生,一抹嫣红从他唇角溢出,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哇得呕出一大口血,止不住地咳,陆陆续续一直咳血。

阿玖失去一半力量,想要战胜这么多人,他不得不献祭生机,破旧的身体连同呼吸也变得困难。

原来我的身体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嘲讽一“呵”,立马有血涌上鼻腔,怎么也擦不干净,他正要赤手空拳去和来人拼命。

他灵根被挖了,之前背着人偷偷学过几招,他们不让他学武,见着了,便是更加惨无人道的折磨。

他无意一瞥,看见匆匆赶来、满脸着急的小狐狸,眼前被鲜红的血模糊,他猜他现在七窍流血、一定丑极了。

只是可惜了这些花,小狐狸又该伤心了。

这也是为什么木屋一直都是简简单单,周围一片荒芜,红土裸露。

阿玖想朝安乐安慰笑笑,可他的脸实在僵硬,还要专心对付那些人。

这要是动手了,可实打实算是滥杀无辜了。

少年从袖口飞出一颗石子,确保安乐能抓住,角度刁钻,在别人看来是杀机毕露的杀招,再发动魂力攻击她,滔天怨气如同蜿蜒的毒蛇。

她可万万不能和我这种祸害搅和在一起,人人喊打的滋味还真不怎么样呢。

只要一想到自己死去的亲人会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他的心像被一只粗粝的大手死死攥住,压迫着每一次呼吸。

我能控制住心底的杀念的,一定能的,只是不想,对,肯定是这样……

那句“对不起”被生生磨灭在胸膛,忏悔时时刻刻萦绕在他心头。

白光一闪,寸寸碎裂的光晕发出刺眼的爆炸,红衣小姑娘消失了。

阿玖指尖微颤,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剑光恍若白昼。

……

血气冲天,他在混沌中逃了出来。

浑身状态都不好,衣物破破烂烂,剑伤还在汩汩冒血,像个逃荒出来的小乞丐。

他脚步虚浮,踉踉跄跄走在街道上,血迹模糊了整张脸,眼角下方有道极深、还未结痂的口子。

他眼前失血脱力而阵阵发黑,困倦地眯了眯眼,怎料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眼底迸发光芒,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是难以置信、害怕大梦一场的恍然。

他找了那人很久很久,久到稚嫩的手掌渐渐变大、满是疤痕。

忆起他们上次见面,就像上辈子,那张嘴中嘶哑吐出地话语、已记不太清。

他努力睁大双眼,急急向前走去,试图再看清些,再近些。

一个个血脚印,他低头看了眼满身脏污的自己,近乡情怯般、愣住了。

远处月牙袍的青年与阿玖八分相似,衣袂在风中轻轻浮动。

他就这样静静站在光中,带着岁月静好的安宁,仿佛一切都没变,他还是那个会抱起弟弟转圈、从身后掏出零嘴的哥哥。

阿玖愣愣地站在黑影中,低头看了眼自己,两人对比过于强烈。

我、不该去污了哥哥的眼,可、我舍不得,再看一眼,我就走,就走?一眼。

那明媚的人问商贩买了根糖葫芦,笑得一派春风和煦。

他认出我了吗?

阿玖内心砰砰直跳,期待地紧盯着哥哥接下来的动作,仿佛闻到糖浆的甜腻了。

他想,等哥哥递过来,我要扑到他怀里,撒娇问、他怎么才来,告诉他,我可厉害了,还有我找了他多久、我有多想他云云。

可那光明里的人只是转身,侧出半个身子,露出后面一个同样白净的小孩。

哥哥摸了摸小孩的头,把糖葫芦塞到小孩手里,牵起小孩另一只手,向远方走去。

那个小孩摇了摇手臂,蹦蹦跳跳,甜甜喊道,“哥哥,最喜欢你了。”

轰!

阿玖脑中好像有无数血雾炸开,血淋淋腐蚀了内心的一片天地。

他想上去拨开小孩的手,告诉小孩,“那是我的、亲、哥哥,是陪我、从小到大的、哥哥,不是你的!”

可他一抬手就昏了过去。

仿佛血脉感应般,离去的玄旻心口蓦地一疼,指尖发颤。

小孩关切地看着,轻轻扯了扯玄旻的衣袖。

玄旻温柔对小孩笑道,“没事,老毛病犯了,以后还是叫我玄师兄吧,我弟弟听见会吃醋的。”

“好吧,等你把他带回来,我们就离最大宗门更近一步啦。”小孩一边大口大口吃着糖葫芦,回应道。

“嗯。”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天空,叹了口气。

他的弟弟还活着吗?这么多年,过得好吗?

他总觉得弟弟一定还活着,而且离他很近、很近。

最近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似欲冲破胸膛的心跳,每每那二字都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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