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哨向14

极地的暴雪不止不休。

长时间在厚重的积雪中跋涉很难保有方向感。

元焕气喘吁吁地走在式凉的脚印上。

腿越来越麻木,难以抬起,前方的身影时隐时现。

即使摔倒也毫无感觉,像睡梦中从一床被子倒向另一床。

被式凉扶起来元焕还没搞清状况。

“倒了立刻站起来。”

元焕重新迈步更加艰辛了。

为了加快行军速度,背包和一部分武器丢弃在了路上。

式凉留着一捆绳子,此时正好用它捆住彼此的腰。

“乡下拖故障的车就是这么弄的。”

“……”

不得不说,有了车头带,元焕能快些了。

不用担心跟丢,他放松了警惕,也是太累,困意执着地往下压他的眼皮。

为了打起精神,他开始想各种事情。

尴尬的,羞耻的,难过的,应有尽有。

那些东西反而在搅碎他的求生意志,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走下去。

他从晃动的狭小视野看向前方。

外面有罗式凉焦急等待着的家人,所以他坚定地前进,势要穿过比雾还浓的雪幕。

但时间可能要来不及了。

此时元焕脑海闪过了那个被自己忽略了的前提,为什么只有他在这?

元峮不可能就派他一个人来,其他人早回去了吧。

就这个大傻子,任由人拖他的后腿。

元焕的手摸索腰间绳子的活扣。

手指冻得不听使唤,一时没找着解端。

突然,他听到一段旋律。

注意到之后,刻意在风雪中去寻,它变得连贯了。

式凉在用气息深重的声音哼一首曲子。

元焕惊疑不定地听着那熟悉得仿佛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旋律。

当他想起,不禁睁大了眼睛,激动得全身都暖了起来。

是他小时候姥姥唱过的。

姥姥在他七岁去世了,那之前他每年寒暑都会去住几个月。

他会用温柔的女中音边唱这歌,边拍他入睡。

不是没有美好的回忆,只是他忘了。

父亲也不过偶然看到他深刻重大的几段记忆,式凉居然连他想不起来的回忆都看到了。

听着那段循环往复的旋律走了不知多久,式凉停下了。

前方是被雪埋了一半的窄门。

门开在悬崖下十几米处的一片平整峭壁上。

向外发射信号弹后有升降机在外接应。

地理位置方便封锁,门附近没有一架无人机和摄影机。

等站上秋树葱茏的悬崖,雪化,他们像淋了雨般浑身湿透,手脚麻木得解不开绳子。

而监察机关的人等待已久了。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他们很给面子地私下给元焕做了评测。

结果是精神稳定。

暴走、应激、骤冷骤热,元焕病倒了。

元峮趁机让节目组去家里拍摄255号门战后特辑。

为了国民战斗而生病当然要全国民知道。

无敌傲岸的人脆弱的一面很反差,观众喜欢。

为此式凉也要搬来。

他情况比元焕好得多,仅有些低烧。

那也不代表他愿意去在镜头下伺候元焕,奈何签了契约。

幸好节目组考虑到他俩都有病,简单采访后在家里各处放了摄像机就走了。

元焕昏昏沉沉,很少下床。

式凉则低烧不断,每天做了饭给他端去,看着他吃完饭吃药。

元焕总擤鼻涕,一身一身汗,洁癖驱使他早中晚冲澡三遍。

有时半夜汗湿难忍,他会从迷蒙中惊起,连滚带爬进浴室,不顾水温打开花洒。

就是这样他才迟迟不见好,式凉把他房间浴室锁了。

“你——!”

“用水擦身不行吗?”

“太麻烦,擦完又一身汗。”

“我给你擦。”

元焕喉咙堵胀,话不能多说,房间都出不去,于是绝食抗议。

勺子送到嘴边都不吃。

“我嚼碎了嘴对嘴喂你?”

元焕耷拉着眼皮瞅他,不信他敢。

式凉挑了下眉,调转手腕把食物送进自己嘴里,慢慢嚼着,并意味深长地看他。

元焕挪开目光还能听到咀嚼声,待他要扳过自己时,反胃到达了顶峰。

没想到式凉一把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在他沉静的逼视下,元焕勉力压下了上返的酸水。

注意到式凉没咽下嘴里的,还要凑过脸来,他服了,伸手取过碗筷。

到了傍晚,元焕直挺挺躺着装死。

式凉解开他睡衣,卷起他裤腿,露出他热腾腾的身体;

雕像般强健而不失优雅,几天的卧床让他的肌肉失了紧实,多了弹性,蜜色的皮肤被高温蒸得透红。

每当毛巾拂过,他的身体都像即将冒泡滚热的水面般微微发颤。

神情则多少有点虎落平阳不堪其辱。

式凉把湿毛巾顺着腿根往上,旁推到他的胯。

元焕一下子死而复生地坐起来。

式凉正好给他擦背。

元焕生无可恋地盯他,式凉忍不住发笑。

终于结束了,元焕迅速整理衣服。

式凉端走水盆,拿回了温度计。

“看,有效果。”

元焕对着细细红线的玻璃棒后他微笑的脸点了点头,转脸闭眼。

接着,他感到身侧的床垫多了一份均匀的重量。

“有点晕,我躺一下。”

床很大,式凉脚搭在床尾,头与元焕的腰平齐。

元焕小心低头,只能望见他蓬松的发顶。

明明他也病了。

“那个孩子……”

“嗯?”

“被你空洞的说教拯救了?”

“谁知道。”

隔了一两分钟,他迟钝地回应。

“我告诉他,他经历的一切不是他的错,他只是生在了那个位置。他有权不振作,可是生活要继续……”

他拖长尾音的话也带着眩晕的味道。

“他问我,一定要继续吗?我说,位置确定了你的七八,还剩余二三是属于你的个人意志,我相信有时二可以大于八,三可以大于七,它是为世界所允许的。”

命运有他说得那么宽容吗?

还是说人们太宽容自己,惯于把责任推卸给命?

“当然,太多太多的事,我们终究只能眼看着它发生,那就尽量镇静地看清楚好了,记住也许会有用,也许有一天能发现它的规律和意义,闭上眼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雪中解开绳子的话,就看不到今天他的笑容了——刹那闪过这个念头快得让元焕来不及捕捉。

“你是不是谎报年龄了?”

“没有。”

“你过去……”

“一旦我跟谁说我的过往,过不了多久就会和他搞在一起。”

式凉的声音伴着哈欠微弱下去。

“别问了。”

元焕困倦已极却难以入睡。

床头灯映在天花板上像一朵小小的太阳花,看久了,它便在人眼底悠然旋转。

他悄悄爬起一点,做贼似的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

顺手闭了灯,他躺回去,拆弹般慢慢扭开瓶盖。

式凉忽然哼起那支歌,隔着被子轻拍他的腿,也许是在打拍子。

柔和的声音像梦中的回响、濒死的低吟,带着神秘的叹咏,飘雪般化在他每一寸皮肤上,让他的心脏随着他拍抚的节奏跳动,思绪深深沉下去,平摊在柔软的床上。

一夜无梦,元焕醒来头轻飘飘的,恢复了些力气,难得的舒适。

式凉大概在厨房。

他久久盯着床头柜上的安眠药,手机铃响吓得他一个激灵。

在脚边被子的褶皱间翻到了式凉的手机。

元峮打来的,元焕便接了。

“少将身体好点了,我让节目组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好了。”

元峮顿了一下。

“昨晚拍到的镜头今早粗剪出来,公关团队过目后告诉我的。”

元焕心情坏了一半。

式凉手机没有锁,挂断后回到了通话记录界面。

元焕往下翻了又翻,全永奎妈妈全永奎爸爸全永奎妹妹……

他手指在“元屎”上顿住。

一看号码,自己的。

很好,另一半心情也坏了。

正逢式凉端着早饭进门,元焕把手机砸向他脑门。

式凉矮身。

咚的一声,门板多了一个坑。

他问也不问,照旧向元焕走去,汤没撒一点。

“今日不宜杀人,先吃饭吧。”

元峮让节目组把元焕手机砸人这段剪掉。

特辑播出后她翻评论,舆论超出想象地好。

“弟弟更像哥。”

“身经百战的超级哨兵生病也会变成孩子。”

“最好的征兵宣传片,能不能拍一千集?”

“他元焕何德何能?”“清醒一点,那是我们的守护神……”

式凉得到了一部新手机。

回家之前他向元焕提议疏导一次。

元焕坚称用不着。

“前天一早就要杀我的不是你吗?”

“……”

“来吧,这次我应该能听到歌词了。”

“要歌词你不会上网吗?”

“你姥姥唱的和原曲有出入。”

式凉把垃圾桶拖到床边。

元焕咽了下口水,式凉只是握起他的手。

他有点好奇式凉的精神体。

但浅层疏导是看不到的。

这次他没吐。

“出息了。”

“……”

式凉告诉他锅里有饭,冰箱里有很多小菜和酱肉,归位了垃圾桶。

元焕要补觉,让式凉把房间窗帘拉上。

卧房门关上,室内如黑夜一般。

房子隔音很好,听不到声音,从时间估计他大概到了楼下。

元焕仿佛能听到车门咔哒开启,砰地关上,接着发动机轰响。

卧房门外有脚步声。

元焕心一紧,撑起身,式凉出现在门口,像是一路跑上来的。

“下雪了。”

他几步来到窗前,拉开窗帘。

混着雪光的白色日光照射进来,元焕有点睁不开眼。

今年的初雪正款款降临在这个世界。

“不就是雪吗?门里还没看够?就不能打电话吗?”

式凉露出扰人清梦得逞的笑,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元焕掀开被子,光脚来到窗前。

细雪纷纷而下,闵秀善在车边仰面静止。

等式凉坐进后座,他像个刚刚被赋予生命的人偶一样钻进驾驶室。

……

赋闲了一个冬天,初春元焕才有工作。

却不是出征,而是给新进一批哨兵向导做讲座。

明树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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