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凉没有刻意记时间。
当二十年前中断的头痛回到身上,他倒在下着雨的停机坪,心脏仿佛被死神攥着。
他不停默念:不,也不是现在。
很快他在医院见到了元焕。
他没顾上打伞,被发蜡固定的黑发东倒西歪,燕尾服上不均湿痕像是缭绕着他的惨然音符。
元焕腕上的智能表时刻监测着式凉的身体数据,听到那声报警音,他直接扔下乐团跑出了音乐厅。
这些年他金色的瞳仁变回了原色,此时他翡翠一般的双眸泪盈于睫。
式凉吸着氧,虽然虚弱,还有写字的力气。
“要是知道你打扮得这么好看,就该请假去你的音乐会。”
元焕笑了下,然而下巴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狠狠抿唇,写:
“等你出院再去不迟。”
半年后式凉出院,是转院到德国。
战后的二十年世界飞速发展,脑癌控制得很好,而精神体凋萎无可逆转。
次元门彻底关闭后,地球再未诞生异能者,哨向精神修复方面的研究大大后退。
式凉在他的脑内做着隐秘而艰苦的斗争。
元焕和309号门那时一样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褪色、流逝。
三年后精神体的退化使得脑癌的恶化无法控制了,医生通知他们式凉最多剩半年。
元焕带式凉回国。
任何治疗都无济于事,但有年迈的母父,拖家带口的妹妹们,朋友同事……
元焕不接受那个半年的死亡通牒,日夜祈祷奇迹再一次降临。
随着病情加重,式凉会一连昏睡三四天,忘记很多事,有时全身僵直像被凭空冻住,有时头痛得他试图撞墙,用外部的疼取代神经歇斯底里的疼。
递给式凉那张纸条时,元焕呼吸都在颤抖,但他感觉不到。
上面只有三个字:安乐死?
式凉把纸团成一团,摇了摇头。
元焕似乎松了口气,似乎更加难过。
许久没有连接他的精神,式凉弄不懂了。
他想多陪元焕一天是一天。
并且安乐死大概率会让元焕背上骂名。
现实中式凉普通地生活,身边没什么人特殊看待他,而网上的人们将他捧上了神坛。
二十年足够网络主力军换了两轮,次元战争和结束它的人都被传说化。
他们能被奉为爱情的极致,也能在他安乐死后被诋毁为两看相厌、元焕暴露残忍本性杀夫……
就这样,式凉活了半年,又挺过一个半年。
下一个半年,式凉有种强烈的感觉,就到这了。
某个晴朗的午后,式凉午睡醒来,发现身上哪都不痛,行动自如。
他留下一封信,溜出医院。
坐绕远的公交,借着回光返照最后再看看这个世界。
车上人不多,有个聋哑女孩在哭。
式凉因为安珀学过手语,早忘光了,这几年又捡起来。
安慰好了她,式凉下车,回到阔别已久的和元焕的家。
此时元焕在空荡的单人病房床边读信。
是时候该谈谈那个人了。
元熠,门内我和他共同战斗过。
十几年里他在Erde忍受的折磨比我这几年多,我有你,他却是完全孤身一人。
他说他活着唯一的信念就是结束次元战争,让你们的悲剧不再重演。
他牺牲自己开启次元门把我送回你身边,我决意连接Erde,他也跟我一起……这一切是为了你。
我们没有在Erde中丢失自己,也是因为你。
次元战争是为你结束的,元焕。
写了这么多,搬出你姐姐,就是为了道德绑架你——
哪天我离开了,你不要跟来,享受这个因你而和平的世界。
折上信,元焕枯坐良久。
不等去找,式凉回来了,精神甚好的样子。
抚摸元焕憔悴的脸,他的脸眷恋而哀恸地蹭着式凉掌心。
式凉垂首,将他的面容吻了又吻。
窗外日头隐没了光亮。
元焕感到他在自己体内,热烫而坚硬;
自己又在他脆裂的根系里,被松软的落叶包围着。
月亮升起,他的叶子掉光了。
一个人一生中能感到的痛苦是否有个份际?
元焕本以为自己习惯了痛苦,用二十五年做好了失去他的心理准备。
但是,啊,但是……
他没了气息,被盖上白布,推进冰冷的房间,推出炙热的焚化炉,装进盒子,沉在墓穴里,一块石碑代替他站立在这个星球的大地上。
停尸间,殡仪馆,葬礼,墓地……
意识到自己在家里,元焕爬进衣柜,抱出式凉的衣服,埋首其中,喘不过气来。
他死了,自己倒是还好好活着,不痛不痒,没病没灾。
忽然,他发现抱着的衣服衣兜里有纸的触感。
是一张纸条,式凉的笔迹。
字迹有些打颤和轻飘。
“你还好吗?”
另一件衣服兜里。
“今天都吃了什么?”
每一件都有。
“别难过,想点开心的事,我们可是有三十年的美好回忆。”
“在哭吗?没有精神?洗把脸去。”
“其实我在宇宙中旅行的不死生命,在这个星球结束旅程之后就去下一个星球生活了。”
“阳光好的时候晒晒被子。”
“小雨后去散散步。”
“热的时候替我吃根雪糕。”
“别老盯着死人写的纸条傻看。”
“和大家友好相处。”
“有没有照做?我不在就不把我的话当话吗?”
“振作起来,累的话可以慢点振作,但不要停滞不前。”
元焕深喘一口气,爬起来去洗脸。
洗手台镜子上贴着纸条。
“我能透过镜子看到你,让自己气色好点哦。”
冰箱里还有式凉做好留下的菜。
上面的纸条写了保质日期和“热了再吃”。
微波炉里的纸条:
“自己学着做饭吧。”
餐具篮里:
“做饭实在学不会就算了。”
元焕从微波炉端出热好的饭菜,在餐桌旁,他像刚降世的婴儿那样丢人地大哭了不知多久。
这是式凉复发以后他第一次哭。
拌着眼泪的饭吃光也没吃出味道。
洗碗池旁贴的:“冰箱里的菜做的仓促我没尝,吃了吗?好吃吗?”
“好吃。”他回答。
声音无比陌生。
“纸条有100张,寄托不下所有叮嘱。”
式凉病后的每一张纸条他都塑封了起来。
他时常梦见自己刚认识式凉的二十五岁,他在林中、水中、雾中、雪中、雨中、火中,喊自己的名字,然后七窍流血……
惊悸醒来,心脏久久疼痛不已。
有时半梦半醒间摸向另一边床铺,空的。
随后就是山呼海啸而来的无尽悲伤,他应该是想哭的,但眼眶热了热之后,就只是难再续的睡眠。
在工作,或走在路上,时常毫无预兆地,泪意就涌了上来,他向来都会察觉,然后它就止住了。
如果这时候有人说出那个名字,肯定一发不可收拾。
幸好没有不识相的。
无数个清醒的夜晚,他播放式凉录的歌,摩挲身上被式凉吻过的疤痕,或抱着式凉的旧衣,翻来覆去地读那些纸条。
不用开灯,根据纸条的形状大小和大概的字迹轮廓,以及塑封膜的手感,他就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每每抚摸着这些纸条,默念上面的字句,耳边就好像重合了式凉的声音,元焕则一句句回应。
都不能怪式凉擅自离他而去。
他太清楚式凉最后的岁月是怎么过来的。
生不如死。
因为自己不舍。
爱真是相当残酷的东西。
命运是折磨人的大师。
元焕无数次在心中咒骂和感叹。
过去失眠让他更加暴躁,如今失眠反而令他行动更加小心柔和,迟缓钝重。
“认真生活。”
“一定一定,照顾好自己。”
“我爱你。”
“预祝你每一个节日都能快乐度过。”
“一切都会好的。”
在脑海中幽魂的叮咛下,元焕努力活着没有他的日子。
罗父罗母年事已高,在长男走后不久也相继去世。
二妹丧假未完就勉强归队,救火时出了岔子,负伤回家修养。
接连的亲长离世让小妹深受打击,辞了警察,离了婚,目前在姐姐家。
团里在排练元焕写的交响乐,他婉拒了指挥一职,随团巡演就不能经常去看她们和向导家庭了。
他有了自言自语毛病,尤其一个人的时候。
他不肯搬家,也不刻意去找纸条,纸条还是像死亡倒计时一样地冒出来。
式凉家人把他当做式凉一样关心。
明树也有意无意开导他,时常和朋友约他出去。
他从明树男儿的婚礼回来,做了一个格外长的梦。
梦的开头和以往没什么区别。
式凉在绿意盎然的草地上唤他,没有七窍流血,而是给他戴上了戒指。
他们久久拥抱。
因为政府工程,他必须搬家了。
搬运工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聋哑人,他认出元焕,写说他小时候见过式凉,在公交上。
元焕坐在搬出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戴着婚戒的手支着额头。
半晌,跑远的神思被搬运工召回。
他在床垫下发现了一张纸条。
“今天开心吗?不开心的话看到这张纸条要开心起来。”
这是第一百张。
元焕将纸条收在专门放纸条的册中。
旁边是两颗过期风干的手工糖果,雪糕包装。
他给搬运工塞了一笔小费,让她把东西都搬上车,等自己一会儿。
独自留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他十年间的眼泪似乎都在此刻一涌而出。
他恨命运。
他也爱命运。
它给你伤害,也给你安抚。
给你幸福,也给你悲痛。
带给你一个个讨厌的人,也带给你一个个可爱的人。
甚至有时候把你爱的人变成你恨的人,把你讨厌的人变成你爱的人。
不过他还是对命运的爱更多,看在它给了他式凉的份上。
它还不止一次把式凉还给了他。
雪原深处,绿茵地上,还有长达二十年的奇迹……
相逢,离别,每一次分开都不会是最后一面。只要在路上,终会再次相遇。
这么相信着,就把永恒揣在了怀里,就能走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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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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