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余晖好似万千金黄的蛛丝将人网罗其中。
现下太阳坠到山后,去往另一个半球。
蠓虫在幽紫的空中乱转,秋草散发出干燥的馨香。
式凉迎着夜晚的清风,转过这片草地和与之相接的河。
难以辨认的飞禽从岸边草丛中惊起,徒留减飞渐远的潮湿剪影。
不知走了几个钟头,回到农场,门廊昏黄的灯把事物照得朦朦胧胧,飞蛾兜兜转转扑在纱门上爬行。
他房间门口有团影子。
夏霖在地上铺了张报纸,抱膝坐着,动来动去躲着蚊虫。
之前祁陌在这,式凉准备离开还是决定留下,竟一点没有想到夏霖。
“门没锁,怎么不进去等。”
夏霖站起来,想问他去了哪,又觉得这种盘问会给他压力。
“我拿了晚饭,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有没有你过敏的东西。”
“谢谢。应该没事。”
大概是哮喘被治愈的关系,过敏反应也变得十分轻微,充其量就是眩晕嗜睡起疹子。
式凉接过保温饭盒,开门让他进来。
夏霖手里还拿着一个纸袋。
“礼物。”
见他没有拆开的意思,夏霖替他拆。
“我开始看中一块挂毯,有点大,挂在屋子,你到处演出也不常能看到。”
那水晶似的小瓶里澄黄的液体折射着细碎的光。
“这个味道很淡很清新。”
“对不起。”
式凉推回夏霖献宝的手。
“我不喜欢香水,不是香水不好。”
“是我欠考虑了。”
夏霖急忙说。
“明知道你呼吸道不好,对这种也不大感兴趣,我光挑了我喜欢的送给你。”
式凉看着他,夏霖眼神躲闪,香水拿起又放下,拔腿向门。
“天不早了,你休息吧。”
式凉叫他,他不听,式凉只好握住他的手,把香水放上去。
“把它送给喜欢它的人吧。”
在门口夏霖就感觉到要结束了。
“问题出在哪?”
“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但我不想。”
对夏霖来说,式凉完全是另一种存在,但他以为那是能慢慢克服的。
“我只是听从我的心,你不用想太多。”
夏霖扯出一个笑。
“别忘了,我比你年长。成年人盈亏自负。”
式凉在门边看着夏霖走远。
“虽然现在这个时机有点尴尬,但是宿主你介意把我从包里放出来吗?”
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出来。
系统爬出来,检查自己身体,一抬头,发现自己在宿主的注视之下。
式凉在想那个进度条历史记录,这小草包应该也没法从521那刺探到关键的信息。
不过他会在意这个就说明了一些问题。
式凉想象不出自己的“满分的好感”是何情状,它有没有出现过。虽然他从未有意有所保留。
“夏霖挺好的,也没接触多久,为什么突然跟他划分界限?”系统以为宿主难得想跟自己谈心。
祁陌的事它没敢问。
式凉摇摇头,把系统推到一边,预备睡觉了。
他总在夏霖的追求中感到事不关己。
夏霖也并不真的认识他。
明后两天一直在重拍那场戏,再没碰到光线那么靓丽的黄昏。
祁陌按剧本说词时语气就假,藏着甩不掉的讥诮,日程也不允许多等。
伍嫖决定用第一条,尽管突兀,后续剧情还是直接来到祁陌的角色投入式凉的角色怀抱,生硬地提出正式交往。
伍嫖设想在影院看电影最后一幕:太阳落山,模糊了两人五官,又分明地勾勒了轮廓时,情意流动,吻在一起,画面渐暗,黑屏,夜晚原野的风声虫鸣不断,出片尾字幕,导演的名字在正中间——
然而式凉下不去嘴。
他能勉强,紧要关头祁陌老是忍不住皱眉或躲避。
似是而非、将信将疑也不失为一种美——式凉以此说服伍嫖放弃了吻戏。
“那来条借位的。”
祁陌:“不来。”
“……”
式凉是留下了。
祁陌不知怎么反而恨上了他。
尽管是暂时的默默地恨,在剧组其他人看来祁陌不过是莫名闹脾气,式凉偶尔还是能久违地感受到他杀意闪烁的眼神。
而且必然是些车裂腰斩泄愤的念头,显得元焕那种只希望他消失的都小打小闹了起来。
夏霖提前剧组一天走。
农场到最近的公交车站有十几里。
式凉借师晴的皮卡送他,开四五个小时直接到市里的机场。
路上夏霖漫无边际地和式凉聊天。
说到他和妈妈两个人的家庭,还说到他为什么从战斗机转民航。
危险倒是次要。
一个人飞在天上很孤独。
“耳机里传来的人声很不真实,地面的灯火也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个人坐在云端,要去往何处,被从人类和大自然分割出来,只剩下自己……”
到了车站,式凉陪夏霖等了会儿车。
临别时夏霖拥抱了他。
拍大学戏份时郭之唯已出院好些天了。
组成爵士乐团的人是郭之唯介绍来的,对能够出演电影很兴奋,不要演出费。
招观众群演的钱要剧组出。
拍MV的时候经常预算不够,伍嫖往往都能拍下来,得益于她在贫穷中磨练出的省钱才能。
她想了个招:给式凉开个粉丝会。
十八到二十五岁这个年龄段的抽奖免费入场。
一天拍够了素材。
幸好式凉提前苦练过,没让他们白来。
需要在大学的戏份还剩一些,借音乐室拍乐团练习,还有鼓手去调查他。
“学籍资料上你的角色要填什么名字?”
“镜头不拍到不就好了。”祁陌随口说。
“……有道理。”
郭之唯即将杀青了。
后面可能会叫他回来补拍一些镜头。
他称赞式凉技艺纯熟,请他和自己临时组队参加下个月某地下风格音乐的比赛。
奖金微薄,一个城市的胜出者去下个城市继续比赛,相当于真正的奖励是在各个城市巡演的机会。
郭之唯想要退出演艺圈,继续从事音乐。
他和郝英华深入聊过了。
郝英华还说了她和庄学礼无法在一起的原因。
十年前郝英华初出茅庐,因为不愿在理解创作上妥协而四处碰壁。
庄学礼少年成名,来到了瓶颈期,沉寂许久后决定跨行导演,把文集中一个不出名的短篇拍成电影。
从零开始摸索电影制作时她遇见了郝英华。
两人一拍即合,在创作戏剧感受到彼此磅礴的灵魂和生命。
把她们席卷其中的爱的来源是艺术、是狂想、是世界精神。
相较之下生活如此平淡,苍白无力,琐碎庸常。
久而久之,真实的生活反而成了虚假的戏剧的延伸和配饰。
庄学礼把郝英华当成是赋予她笔下角色生命的女神,也是戏中人的影子;
郝英华一度把她当成自己人生的作者和导演,也当成演艺创作的阻碍和操控者。
她们一天生活在尘世中,就一天无法负担这种爱。
及时意识到这种关系的强大惯性和毁灭危险后,他们分离前约定下次创作一出戏时再相聚。
然而时间和世俗的成功会渐渐消磨志气,十年来,谁都没有那个牵头的勇气,今后也不会再有。
这是注定的错过。
“接着他又纠正说:不,是正确的错过。”
女友灵魂伴侣另有其人,郭之唯为此已经伤过心了。
到底郝英华人是他的,不会离开,某种层面他也放心了。
“把演员作为糊口的主业,混出名头来反哺音乐事业压根是本末倒置!我会渐渐忘记音乐才是自己真正的生命,丧失志气和勇气。”
郝英华的经历启发了郭之唯。
“所以我下定决心不再演戏,哪怕挨饿、睡大街,誓把音乐贯彻到底!”
系统:世界线如今处于坏掉和完好的叠加态。
式凉没有劝郭之唯什么。
组队比赛的提议要看剧组能否按进度在那之前拍完。
看通告,剧组联系了一个市场——比起商场更有烟火气——拍摄买装饰品的戏。
接着回到装点一新的小屋。
不出意外,拍完那场尺度小得不能更小的亲密戏就结束了。
521和系统契约关了进度条,另外加上祁陌少迟到、多配合,式凉同意拍这场戏。
这样提前一周杀青,他就能和郭之唯为比赛练习磨合了。
系统搞不懂说要学医的宿主为啥和男主去逐梦音乐圈了,也不敢问。
虽然不知道式凉怎么就松口了,伍嫖和庾梦研究条款,这种蚊子腿程度的亲密戏究竟需不需要请个协调员。
政府颁布的行业准则规定,针对裸露和亲密戏份,剧组需要通过演员工会或夫联请亲密协调员来监督后沟通,以免演员受到骚扰或感到不适留下创伤。
“这里居然有用得上夫联的地方啊。”庾梦感叹,“我以为他们光会把被家暴的主夫劝回老婆身边呢。”
结论是不请了。
两位祖宗借位接吻都不肯,说不定最后拍不成。
有时预设事情不会顺利,它反而顺利。
式凉泡了咖啡在啄饮,祁陌和他并排坐在床沿,听伍嫖讲戏。
伍嫖说着,见他们一个犯困地听,一个不屑地听,有股绝望在她心中扩散开来:这电影完了。
“被引诱者竭力用**掩盖疑虑和忧愁,引诱者怀揣着被发现的恐惧孤注一掷……”
“引诱者?不,”祁陌说,“我更像是一个食人魔。”
“啊?”
“这个阴郁的小孩同步了白英的经历,吃掉了他的灵魂,接着又要食用他生前的爱人,完成进一步的同化——食与性在语言上不仅存在着同化,从摄入彼此的一部分这个行为来看,二者是一回事。”
祁陌微笑着说,相当认真。式凉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恶意。
“有个原始部落保留着这样的风俗:当亲人去世,家族其他人会精心烹饪死者,并虔诚地吃掉。同化死者的美德,驱离死者的灵魂。”
伍嫖有点结巴。
“这这……”
“何必大惊小怪,中医用人体成分入药也是一种食人。”
他的眼睛幽幽暗暗的,伍嫖毛骨悚然,忽然记起这部片子的定位是心理悬疑。
不该单把它看成爱情片。
还是一只活着的鬼的一场成功的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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