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制作过程和成品干系不大。
式凉发现自己单独演奏的戏份出现了两场,其余都用作配乐了。
片子剪得很妙,画面切换配合着即兴的鼓点,节奏老到。
摄影尤其出彩,富于情绪、推动叙事,难怪会获得提名。
放映结束后的主创采访也是映后交流会。
由台下的影评人、记者和影迷提出问题,主创来回答。
通用语言是娥语,明明能让系统给译,祁陌偏说自己不会,然后问式凉。
问到导演对片名的理解。
伍嫖对答如流。
“回魂是剧情的主线,也是鼓手心理转变。他在伴侣去世后割裂了自己和生活。
“疾病、死亡和失去挚爱这三件事,在不同层面对他产生了影响,他就此丢了魂一样,但他还具备感受和爱的本能。
“这是最宝贵也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点,祁陌的角色出现,让他重拾了自己,让灵魂复苏。虽然这种复苏,未知,迷茫,忐忑,疑虑重重……”
“为什么主演在片中没有名字?”
“剧本是边拍边写边改的,过程中我们渐渐想要把它打造成一个……寓言故事。他们知道自己是谁就够了。”
“是对什么的寓言?”
伍嫖思考停顿了很久。
“宏观社会下小的个人的故事,关于自我、孤独和亲密关系,”摄影师拿起话筒解围,“诸如此类。”
突然,一个戴无框眼镜的女人举了下手。
她是波兰**电影专栏的撰稿人。
“没有政治映射吗?”
此言一出,全场阒然。
坐在提问人后面的影迷之间的庾梦有点懵了。
他看不懂伍嫖为什么那个表情,好像被戳中了一样。
伍嫖直直盯着她,半晌憋出一句:“你怎么看?”
“全片唯二有姓名的两个角色,医生和考古学家,都有其所属集体,后者代表社会主义国家挖掘历史。
“这两个女人是两个主角的庇护者。他们消失之后,两个主角,一个是发源自美国的爵士乐鼓手,一个是大学生,脱离劳动人民的两个群体。
“祁陌的角色根本就是资本主义的幽灵,他不相信无私付出和爱,假冒白英,入侵鼓手的空间——国家分给白英的房屋。落座以后就以美的名以规劝他消费。
“片尾出现了他作为一个孤魂野鬼的空间——周围一片荒芜的废弃土房。那个突兀的和好在黄昏以后,靠近的时候镜头带着地平线倾斜向了那个蛊惑人心的鬼。两位主演也恰到好处地呈现出了鬼魅的气质,二人像是身处风景绝好的金色的冥界。”
提问人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整理的笔记,伍嫖耐心地等她继续。
“中段雨夜那场戏,始终保持着距离的人物,和始终与人物保持着距离的镜头,忽然着了魔似的贴近,背景音是另一个半球的台风……据我所知冷战时期,中文世界经常用哪边天气更好这样的表达。”
念到这他合上了本子,审讯官一般逼视伍嫖。
“湿透资本主义世界的风雨也在这边吹刮,人与环境共同交织出**的梦魇,资本主义的消费文化和色情文化,蚕食、吞没、渗透入侵社会主义,在其中繁殖滋生,最终鸠占鹊巢……我是这么理解的。”
伍嫖没想那么多?
和他同床共枕的庾梦知道,他简直日思夜想,说梦话都是拍电影。
他这些天,与其说激动兴奋,胆战心惊更准确。
之前对制片方说换角就换角也颇有微词,不过他拿人家钱还内涵人家……
伍嫖紧张而迅速地瞟了祁陌一眼。
太长式凉就没管祁陌,但他听懂了,甚至以一口流利娥语截过话来:“你是想说电影有□□嫌疑吗?”
庾梦心都揪紧了。
这罪名可太大了,怪不得他不在编辑一栏上署任何人的名。
提问人不置可否。
“一部电影的艺术表达接受合理的解读。一种先进的意识形态经得起反对和反思。”
祁陌说。
“何况这部影片和所有寓言故事一样,用意不是反对,而是反映,警醒。”
提问人似乎满意了,不再追问。
现场气氛仍凝固不化。
别的媒体岔开话题。
除了式凉,全组在此之前都名不见经传。
式凉最近因为乐队巡演,在国外也打响了名气。
现场多数影迷都是冲他来的。
他的一个粉丝问到了他的个人问题。
“我听说了我的粉丝对祁陌的攻击。”
祁陌偏头看他。
“可以攻击他,公众人物有义务接受褒贬评判,但不要自称是我的粉丝,以我的名义。”
他这不是在火上浇油吗?
“另外,向无怨无仇的人肆意宣泄恶意的行为不好,烦请在变得更偏激之前接受心理治疗,不要影响了自己他人的生活还污染了公共文化环境。”
这场活动掀起了两个争议。
一是电影中政治隐喻引起的媒体论战,一是师凉部分粉丝的脱粉运动。
部分粉丝认为式凉维护祁陌,背刺一心为他着想的粉丝;
他俩还疑似因戏生情,事业上升期恋爱不负责任。
郭之谊作为乐团的经纪人,每天净在处理式凉粉圈那点破事。
作为经验丰富的前公关,她觉得这不失为一件好事,反向筛选,留下的都是理智的粉丝了。
至于祁陌的风评为什么那么差,日常作风是一方面。
主要还是他长得太符合这个社会对男性的审美了,让集体潜意识厌男的公众不自觉用苛刻的标准评价他。
她还猜想政治争议会让《回魂》与奖项擦肩而过。
没想到最佳外语片没中,拿到了最佳摄影。
摄影师登台领奖,感谢了一大串人,最后替台下的老友和他的男友求了婚。
导播切到庾梦,他边把伍嫖推开边嘟囔:“这算怎么回事?”
主创一齐回国去喝他们喜酒了。
由于伍嫖夹带私货弄出的乱子,祁陌多了不少事处理,晚几天的飞机。
式凉留守,天气原因,乐团被困在了大洋另一头。
一位定居里斯的配乐大师因为电影注意到了式凉,请他去她的工作室探讨音乐,商议合作。
式凉刚到那里,拿出随身携带的保温杯,守在嗡鸣的热水壶旁,外面就下起了暴风雨。
霎时天地乌黑,过曝似的闪过大片白光,随后响起撕裂巨帛般的雷声。
他接到梁猛的电话。
“请原谅,我听夏霖妈妈说,夏霖有个放不下的人,要为了他飞完最后一趟航班就辞职。他妈妈想和你谈谈。”
夏霖没给梁猛电话,她用职务之便拿到的式凉号码。
“夏霖在哪?”
“他申请飞里斯航线。今早在卡特海西岸遭遇了强对流偏航,与地面塔台失去了联系,附近城市因为海啸大断电,通讯时灵时不灵……但我想他会尽量在里斯降落。”
强对流发展成飓风和暴雨,涉海到了里斯。
“如果你见到他,请第一时间给我们回电话。”
“你那边有他消息也请及时告诉我。”
水开了,式凉把热水倒进杯底铺了茶叶的保温杯。
式凉和主人简单说明情况,借了件雨衣,前往近处里斯唯一的机场。
去路是顺风的。
踏出门,没过鞋底的积水转眼到了脚腕。
天门洞开,暴雨如注。
街上飞着无数人造物,唯独不见行人。
一个广告牌擦着式凉的肩膀飘了过去,砸中了在马路边的车。
报警器在这风雨中静了音。
机场附近停了许多临时躲雨的人的车,保安在勉力维持秩序。
式凉迈入航站楼,身上淌下的雨水与其他人的汇在一起。
这种天气不可能有飞机降落,他还是向工作人员询问了夏霖航班,他没有幸运地在暴雨之前到达,他们在努力联络海对岸的塔台。
机场大厅里,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堆。
大颗的冰雹砸在建筑上,如千军万马之声。
这时式凉想起脱下无甚用处的雨衣,蹲身除去鞋袜,攥裤脚的水。
发尾扫在灰白的瓷砖上,股股黑影与灯影交错。
突然四下一暗,人群哗然。
所幸应急照明灯很快亮起。
式凉的位置灯照不到,人们像飞蛾一样朝光亮的地方聚集而去。
人群的嘈杂窸窣被楼体结构放大,盖过了外面的狂风暴雨,多少减轻了恐慌不安。
他独自待在黑暗里,不知夏霖的所在是否更黑。
还有其他空难幸存的人们,是否依然难以保留自己的生命。
一双干爽昂贵的鞋子出现在式凉眼前。
“爱卿平身。”
祁陌丢给他一双拖鞋。
“哪都有你。”
“缘分呗。”
式凉这才发现自己在贵宾休息室的斜前方。
“带着个保温杯,你野餐吗?”
“出来顺手拿的。”
“还不穿起来?”祁陌把拖鞋往他脚边踢了踢,“每次都活到老,也不怕受凉落下病根。”
见式凉穿了,祁陌一扬下巴,示意他跟自己来。
休息室亮着两盏惨白的小灯。
窗子广阔,风雨不动。
天色稍明,雨幕外隐约可见停机坪和远处的绿地。
“我也经历过一次老病而死,知道那有多不好受,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避开。”
祁陌找出毯子毛巾往他身上堆。
“有些病死不掉也治不好,像哮喘,还有人被湿疹折磨得发狂自杀,那时候死亡倒是一种疗愈。”
“为活着费心是难免的。”式凉拧开杯子,飘出满室茶香。
“咖啡因过敏也不能喝茶吧,用来助眠的?”
式凉敞着杯子晾着,擦起头发:“只是闻闻味道。”
祁陌笑着挨着他坐下,摆弄揉捻他擦干的长发。
“难道不是清醒地和我独处很考验你吗?”
“……是,没错,宇宙都是围你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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