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尹容来到南方,第一不习惯的不是饮食,而是空气,第二就是澡堂。
难得准点下班,尹容端着盆,做了下心理建设,走进离家最近的这间澡堂。
热汽扑面而来,黄黄白白黑黑的人影晃动,尹容目不斜视地越过聚成一堆高谈阔论的人,找到的最空的位置,旁边也有人。
洗到一半,尹容稍微放松了,有心四处看看。
一扭头,身旁的浴池里,式凉麦色的坚实臂膀撑着池壁,打湿的黑发尽数后梳,高额粗眉下那双带着异域异色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还想你到底什么时候能看到我呢。”
“……”
式凉上次聚餐地点就离这挺近,看来专案组办公地点在这附近,他们提前下班顺路来的。
什么时候?为什么不吭声?
尹容感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原来你不止对女同志的皮肤过敏。”
“……嗯。”
尹容乖觉的反应令人颇为新奇。
他发丝成绺地垂在面前,秀气的眉睫挂着水珠,消解了阴郁,眼仁的颤动则显出他易于神经过敏的特质,皮肤则泛着泡过热水似的红,像被剥了壳的刺猬。
“你弱冠……青春期之后,是不是都没跟你父亲洗过澡?”
尹容点点头。
“怪不得那么柔韧,后背都洗得到。”
“……”究竟是看了多久。
“我就不行了,麻烦你帮我擦背。”
尹容默默接过澡巾,式凉起身,跨出浴池,他都没抬头。再转头,却见坐到旁边的式凉已去围了浴巾,可能是考虑他会不自在。
尹容上手后注意到他健硕宽阔的后背上的刀伤和枪伤,余光瞟见他手肘还有些腐蚀过的焦黑痕迹,不像旧伤,在痕迹鉴定科弄的?
不是化学药剂的话,也许是清理火场那次……
“等会儿有事吗?”
尹容回神,收回手,不经意对上式凉回看的目光。
深眼窝让他微眯的眼无端透出股多情。尹容僵硬的身体略微后仰,疑问地回看。
“做什么?”
“查案。”
式凉跟专案组同事打了招呼,同尹容出了澡堂,回他家去放东西。
爬楼时式凉问:“你是和人离得近没关系,不接触就可以?”
尹容一愣。
“其实都没关系,又不是病理性的。”
楼顶那次尹容就发现了,式凉是个不差的谈话对象,他不会给你大的反应,不过总是在认真听的,但他愿意表现出几分理解就是难说的事了。
“无论跟人勾肩搭背,还是去交往女朋友,不是不能做,但心存抗拒,我没必要勉强自己,所以就不去做,有人说过我这样奇怪,但我从来没深想……在澡堂,你那句话很关键,提醒了我。”
“柔韧性好那句?”
“……”
他故意的。
“没跟我爸洗过澡那句。”
“你父亲是同行吧。”
“他干了三十多年刑警,教育上把我当成他的学生、朋友甚至未来同事一样尊重。”
工作忙三过家门而不入都是老生常谈了,他长到这么大,相处最多的除了自己就是邻居阿姨。
“他不是会把孩子抗在肩上逛集会的那种父亲,别说互相擦背,拥抱……那是没法想象的。”
印象里只有格斗训练里被他按倒在地、锁得动弹不得,和剃头的时候,另外没什么肢体接触的记忆了。
“对了,我有进步、做得足够好的时候,他会拍拍我的肩。”
那对他来说就已是无与伦比的认可和奖励。
到了,尹容拿钥匙开门。
简单的一居室,客厅靠边摆着一桌一椅,卧室当中一张床垫,新新旧旧的书和笔记堆在枕边。室内凉飕飕的,成天通着风,因为高层难得的好空气,没阳光也无所谓了。
式凉在前领路,没告诉尹容目的地。
一阵飞沙走石的风刮过,尹容把厚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如果不是怕在人们普遍穿着单衣的街上太过怪异,他都想扣上帽子。
行道树已光秃,地上却无落叶,只有不平整的水泥疙瘩,被千百双鞋底磨得发亮。远处荒凉的山上一片暧昧昏黄的霞光。虽然身侧人来车往,岑寂冷清之感却挥之不去。
尹容跟着走了十来分钟,究竟看不出案子在哪查,离两个爆炸案发地还远了。
最终步入一片老旧低矮又宽敞素净的筒子楼。
楼底下有乘凉的老人和乱跑的小孩,一个人朝他们迎了过来,满脸皱纹,老得看不出年纪,但精神头不差。
“城南公园案发现场见过的法医。”尹容认出。
式凉留意了尹容一眼;只见过那一次,立刻记起来了,在澡堂连同事都认不出。
“上上次你一声不吭就带了东西来,家里到现在都紧着吃,上次又没说要带人来……”孔叔嗔怪。“这位小同志眼生。”
“尹容,月初刚调来的。”按理尹容该叫式凉孟哥。“是他同事。”
“你好你好,小孟叫我孔叔,你可能得叫我孔爷。”
那这辈分差哪去了?尹容看了式凉一眼,暗藏不满。
式凉坦然回视:“孔叔的孙子比你小一岁。”
“……”又装糊涂。
楼上从窗探头出来一位穿围裙戴头巾的妇女。从面容和鬓角看,显然上了年纪,却不让人觉得衰老,精瘦而有力的样子。
“我老伴美芬。”
孔叔和美芬热情地把他们请上楼,趁他们老两口一起往上端菜的功夫,尹容怼了式凉一杵子。
“查的又是酒肉案?”
式凉没事人一样,转头同提酒来的孔叔攀谈起来。
被忽悠过来,浪费着宝贵的下班时间,尹容负着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菜,对他们聊的也带听不听。
“……那前儿那事和后来那事,前后十来年,我的家人离散,我的挚友逝去,我的书稿被焚……唯一的幸运,唯有动乱后,我跟美芬结成半路夫妻。”
老孔端着酒碗的手微微颤抖着,湿润的眼睛望了望正围着灶台转个不住预备给他们添菜的妻子。
“可你看看这片土地如今,几十上百万人饱受暴怒、抑郁和贫穷之苦,要活不下去了啊……”
尹容默默停下了咀嚼的嘴。
“我们悄无声息死在角落,落满灰尘被人遗忘……以大多数人的幸福和民族的虚荣为正义,那是什么冷酷的正义,还是我们把那些个玩意儿想得太好?”
孔叔通红的眼睛掉下泪来,流过腮边,滴进酒碗里。
“那个出名的林城连环凶犯,我觉得他不是个心理变态以虐杀为乐的人,只是个曾经受过不少伤的可怜人,用自己的方法施行正义的天真的人。”
他是刑事相关的工作者,也是历经时代变革的老市民,或许普罗大众都是那么看林城连环凶犯的,尹容心中对那人的定位,首次产生了些许动摇。
难道式凉带他来,为的就是——
“听听就得了。”
出了孔叔家门,式凉说。
“人一旦太过感情充沛的说自己的事,通常有失偏颇。”
“……”
那番话如果是在纸面上,尹容能挑出无数错处和逻辑漏洞,但听孔叔那样说出来,他就被煽动了。
向来自诩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如今还需人警醒。
尹容越走越慢,逐渐落在式凉后面。
太阳早已落山,天边没有月亮,道旁没有路灯,只有个别人家和店面的门灯和灯牌可以照亮,脚下的路不平整,一坑一包。
尹容被落得很后面了。
就在他以为跟式凉今晚会就此分道扬镳时,提着美芬塞的一大兜咸菜和卤肉的式凉突然回过身来,整个人还是浸在黑暗中,但尹容好像能看到他的样子。
“不必沮丧,这是你的天赋。”
尹容裹紧外套慢慢向他走过去。
“受骗的天赋随便哪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都有。”
“年轻不会是多大的缺点。你注意过你和其他人看人的方式的不同吗?”
再惊涛骇浪的话,让他说出口也会变得轻轻巧巧。
“你辨认一个人,更多的不是通过长相、身高,而是通过衣着、身姿和言行,还有细微具有个人特色的装饰带来的气氛。所以在澡堂这种消弭众人身份区隔和辨认特征的地方,你会格外不安。”
“好像……是这样。”
近了,他风干的发凌乱地散着,站姿端正而闲适,神情从容宽柔。和尹容想的一样。
“你的同理心和这份敏感,稍加磨砺,就会变成独属于你的武器。”
虽然是好话,但式凉竟比自己还了解自己,或许可以说旁观者清,这种被看穿的感觉实在还是……
“到现在有一件给我洞察的事吗?”
“这就得问你了。”
尹容不作声了,暗暗用食牙咬住自己脸颊里侧的肉。
式凉看到他凹进去的脸蛋,像泄气的河豚。
……
次日清早的警局。
通常总是尹容第一个到,这次李不成已经在了,打着哈欠,念叨着:“多了两个。”
“姑娘?”
“尸体。”
尹容快步走过去。
“鉴定结果出来了?”
他接下来大概率是和李不成跟进下水道男尸案。
“新找到的和原来的,一共五具男尸,年龄各异,最小十六七,最老五六十,都嫖过。”
“嫖又鉴定不出来,你怎么知道?”
“除了体育赛事和彩票,男的还有什么活动能这么全年龄?看地点就**不离十了。”
李不成转过椅子,用尸检报告敲着他架在陈俊杰工位上的大腿,淡淡嘲笑道。
“难得有不杀妓'女杀嫖客的连环杀人魔。”
由于个人经历,李不成的倾向很明显。
“这样品格和美德兼具的犯罪者,不跟林城连环凶犯联动一下可惜了。”
“……”
尹容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凶手是李不成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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