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抓之后变得开朗爱笑了。”式凉说。
“……”这个说法很怪异。
更怪异的是,的确如此。
“听说她在学校成绩很好。”
但父亲觉得她年纪到了,应该尽快嫁人,母亲想留她在身边。她无所谓地放弃了高考。哪里都一样。这个世界不是为她的性别准备的。
尹容记得初见时她淡漠地说,我希望我今晚就死,光着死在大街上。
有研究说自杀有三种愿望,死、被杀和杀人。
所以那天她不断刺激王志国。
她在狩猎的路上逐死。
她对受害者、对警方、对家人都没有多做遮掩,想要有人重视她和她的话,哪怕结果是被反杀或者被警察抓……但没人当她说的话是一回事。
面对次日新闻的头条标题,李不成每读一个字眉头就紧一分。
“美艳女魔头三年猎男三十……这些小报要不要这么造谣啊。”
老徐捡过李不成摔下报纸细看,啧声说:“按嫌疑人供述,可能超出三十呢。”
“她的话还有个准?而且她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她常来。”
“来也就是送饭,又没看过咱们办案。”
“别说……一想到她刚给人碎尸之后洗掉手上的血就来给咱们送饭,我就浑身发毛。”
经过全城警局的协力和江下游城市警方的配合,现共找到二十具男尸,其中能拼成整人的只有十多具,确定琳琳嫌疑的只有七具,没有死刑,刑期绝对长过她寿命了。姜局走前的意思是就这七条人命提起公诉。
李不成总觉得有点不甘心,反正都是终生监'禁,为何不把所有的命算清呢?不然那些没有姓名的受害者多么冤枉?
他请那间凶屋的房东联系了邻居来,看能不能多找到一点定罪的线索。这种地段的住房人员流动大,能来的只有楼下的住户。
下午何丽梅肩膀顶着门进来了。
跟接到报案正要出去的式凉打了招呼,越过给老宋的盗窃案打印报告的尹容,径直走到李不成面前。
“你来干嘛?”
“提供线索啊。”
“凶宅楼下居然是你?”
“是我。完后能让我见她一面吗?”
尽管提供的线索一条都用不上,李不成还是让她探视了琳琳,在自己的陪同下。
何丽梅见到琳琳,双方惊喜地笑叫起来。
李不成听她们热切亲密地聊起天来,说得不少,但没提供什么有利于定罪的,还不是有意识避开,她们的意识和关注的东西李不成以刑警的思路无法理解。
“进监狱也好,不然迟早有一天让你中奖。什么意外怀孕都是小意思,梅毒阴虱疱疹湿疣——”
“谁叫老天垂爱我呢,听你这么一说,性病还真是嫖客的福报啊哈哈。”
“江湖上多了你的传说,从此嫖客的福报还有一个你。”
琳琳得意大笑。
李不成有点听不下去了,寻机打断她们,送客何丽梅。
她败兴地从深处的会见室往外挪,忽听身旁飘来道声音。
“你居然还能跟她说笑吗?”
没有质问的意味,只有出于好奇的探究。
“那怎么了?”
她扭身看身边座位里这个俊俏的小警察,脸熟而没怎么说过话。
“就算她不对,也是那些男的不检点在先,他们应该保护好自己,晚上别出门。”
尹容听出来这些耳熟的话,是对女人遇害时人们说辞的悉数奉还。
她终究没那些人那样的无耻,底气不足地说:“你就当我婊'子无情吧。”
“我了解到你现在在工厂做打字文员,已经……”
“从良了,已经清白了。”尽管他们同龄,在她眼里他依旧是个小年轻。“那小警官,你娶我啊?”
尹容眨眨眼,何丽梅捕捉到他身体细微的退缩,冷嘲地笑了笑。
转身欲走,却听他说:“可我不了解你。”
何丽梅一瞬间领会了其纯情,有些哭笑不得地转回来,眼波流过他全身,细细打量。
“怎么?”尹容莫名。
何丽梅从他手边拿了纸笔,写下号码和地址。
“有时间来了解我。”
李不成放弃了。直接结案,提起审理。
这桩骇人听闻的大案经过发酵,在全国掀起了巨大波澜,林城再一次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了公众视野里。
民众提议对凶手执行死刑的呼声很高。
警、法界也对此展开了讨论。
琳琳收押在警局的这段时间,警局外围了不少人,不止受害者亲属,许多家里有男人失踪的人都来唾骂这个淫'荡凶残的魔女,想要把她撕成碎片,以发泄自己的悲伤、怒火和怨气。
一开始只是早晚来站会儿,后来成了大新闻,从早到晚一直围着人。
记者、看热闹的、失踪男人家属……还有些怀着猎奇心理想要一睹凶手芳容的男人。因为他们,警局附近痰、烟头、口香糖随处可见,并有股越来越重的尿骚味。
尹容下班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在警局外昏暗的角落握着东西。当即过去反剪双手将其按在墙上,这才发现他不是在小便,而是在自'慰。
耻于与这种人同性别的同时,尹容甚至产生了“她没准真的是在净化社会”的想法。只是一瞬。
这天以后尹容就和式凉见天出外勤。
姜局和江下游警方开完会回来,叫人把警局门口狠清了一番。恶心的味道没了,他也不想待在警局。
式凉骑摩托,尹容坐后座,眼看着他越骑越熟练。听着报案频道,在老宋往常负责的片区游荡,偶尔到其他片区巡逻。
抓盗窃犯,抓飞车抢劫犯,抓非法倒卖音像制品的小贩。
某天式凉停在小区楼下小卖部。
尹容跟进去,他拿了两副毛线手套。
卖货婆婆收了钱。
“你们是警察,那认不认识我干孙子?他常来买口香糖,叫俊杰。”
这是俊杰家楼下……尹容看了眼式凉。
要不要说是出差什么的?
“他死了。”式凉将一副手套甩给尹容。“因公殉职。”
婆婆点点头,把找零给他。
尹容对即将入冬的飒寒有所知觉,领情地收了手套。
出门式凉没骑车,往另一条街走,尹容漫无目的地跟着他。
“王志国会怎么判?”
忽听式凉问。
“有立功事项,可能也就二十年吧。”
尹容说完,没听式凉答音。
过会儿,式凉又闲聊地问。
“你支持死刑吗?”
尹容点头。
“你个人有决定权的话也支持?”
“不会让我一个人有决定权。”
“那么十个人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了吗?”
“这个人毕竟犯罪了。”
“所以十来个人商量了一下,把他杀死了,有什么益处?”
“安生过日子的人可以放心了。也公平于受害者和其家属。”
“那么应该让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属亲手杀了他。”
“那违背法纪。”
“法纪又是为了谁?”
“大多数人和他们的安居乐业。”
“那这个人应该由大多数人杀,为什么不由大多数人投票选陪审员?”
这个问题很复杂,警校的时候尹容写过论文,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大多数人物质水平和精神境界都不允许他们关心这类事,所以默认了如今法理人士制定的体制。”
“那是否可以这么说——大多数人漠然的毫不知情的绞死了一个又一个违背了为他们所制定的法纪的人?”
“我们是社会性动物,法律是公认的底线,重大的违反者需要付出代价。”尹容不清楚式凉这么问的用意,没有顺着他的话头。
“这个代价为何是死亡?”
“被判死亡者往往剥夺了他人生命,为别人带去了死亡。”
“也就是说,剥夺他人生命是极其错误的行为。”
“没错。”
“那么为什么要用同一种错误作为犯了这个错误的人的惩罚?”
“你觉得杀死剥夺他人生命的人是错误?”
“不是吗?”
“不杀掉他还有别的惩罚方式吗?”
“感化他,让他发自内心的忏悔,活在自己的痛苦筑成的地狱之类的……”
“你是从托尔斯泰还是甘地那看来的吗?且不说怎么感化,犯人能不能被感化,”听出这未必是他认同的立场,尹容还是认真回答。“没必要在一个触犯底线的人身上浪费那么多精力。”
“所以杀掉是省力的偷懒做法?”
“这些人大多没有心,不然也不会犯下死罪。”
“其中被冤枉的呢?”
“冤枉的是万一,是少数中的极少数。”
“这万人中的一个就含屈死了。”
在这一来一回,不咸不淡的争辩中,尹容的心绪空了一下。
注意到这是在跟着式凉上楼,刚想问这是要去他家做什么,脑子又自己找回了话题:“不能不用死刑制约民众。”
“用死制约,而非道德和善心吗?”
“没有制约的道德和善一触即碎。”
“既然道德和善那样脆弱,推崇它做什么?”式凉拿出钥匙开门。“社会稳定更在人心的善和道德之上,是这样吗?”
“人性需要各种方面的约束。”
“其中死的制约是无所不能吗?”
“不是。”
门已开,式凉倚着门框,偏头看尹容。
“未触及底线用道德制约,触及后用死的制约。”
“这是绝对的吗?”
“大部分情况是。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处理方法。”
“这个不完美,为何是由采取死的制约造成的?”
“道德制约造成的不完美比起死的制约造成的不完美大。”
“何以如此断言?”
“人对死的恐惧,大于对善的向往。”
尹容从未被如此追问和倾听过,却出奇顺畅地说出了自己的全部思考。
“对死的恐惧源自生命本身,而对美和善的向往则需要有一定的社会基础,每个人都有生物意义上的生命,却未必有社会意义上的灵魂。”
式凉拉开门请进他:“你忘了财政问题。”
尹容身体顺着引导进去了,思路也顺了过去。
这个国家没有死刑,不代表它宽容。
狠抓重判,终生苦役的威慑未必不如死刑。
而且监狱是创造价值的,它有着最剥削的低端而庞大的工业品产出,简单来说,监狱是挣钱的,罪犯是监狱工厂的免费劳动力,食宿最低标准,费的税金会成倍赚回来。
在司法体系中冤假错案难免,一不小心就杀错了,倒不如让他们去创造价值,即使这些价值里没有一滴属于他们的自由意志。
“喝什么自己去冰箱拿。”
尹容拉开冰箱门时,迎面而来的寒气激得他回了神。
有点不明白工作时间自己为什么在这。
以及冰箱里为什么会有块手表。
系统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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