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触摸着他勃然跳动的心脏,无意识地不敢置信地轻摇着头。
想收手,却被攥着手腕,挣不开,手臂虚软着。
“这是你的答案吗?”式凉执拗地问。
海伦看着那双冷静到疯狂的金瞳,仿佛所有的想法都被赶到烈日下暴晒。
他像被攥住心脏的是自己一样地喘着气,胡乱而急促地点头。
他的手抽了回来,一串炙热的血滴烫在他脸上,更多的泼洒在瓷砖上。
式凉按住胸口血洞,撑地站起来。
“我会让莱利一天来一次送鱼,听到脚步声就躲起来。”
他离开,树影偏移、缩短了一寸,海伦始终呆立原地。
手上仍留有人体内部骨头筋络和血肉的触感,他扒着池壁,用力得仿佛要撅断自己的手指。
良久,他失力地伏在地上,怀抱着不再扩散、失去了热气的血泊,又甜又苦的腥气冲击着他的鼻腔。
他竭力证明不是斯兰,真凶不是他当然好……
只要还有凶手,不管他是谁在哪,海伦在陆地上的每一步就不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斯兰却告诉他,凶手的身体在此,灵魂消失了。
接着就用鲜血、心跳和生命来佐证,要他立即接受事实,接受他所受的这些痛苦折磨什么都不是,他的调查他的爱他的恨在真相面前全是笑话……
几滴从他眼睛里出来的液体,砸上那团略微凝固了的暗红色,未能融入。
人鱼没有泪腺,这是人的眼泪。
式凉失血量巨多,伤状可怖,赫伯医生吓了一大跳。
尤其人鱼的尖牙利爪都生有倒勾,单把皮缝上不行,伤口内部也要清理。
赫伯问不出他是被什么袭击了,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再偏一分就没命了。”
仓促做完手术,式凉麻药稍微过了,让管家把电话机搬来,一个个电话推迟行程、嘱托事务。并把硌着后腰的枪掏出来,扔到一边。
“所以宿主,你是在赌海伦会留手吗?”
古书记载人鱼生性嗜血残暴,今日一见,一应配置的确是天生的杀戮机器。
人都有激情错手杀人的时候,何况杀人没比捏死虫子费太多劲的人鱼。
海伦状态奇差,不过理性尚存。
看他那可怜的样子,式凉突然想知道,他的理性足不足以让他接受违背感情、超出既定认知的真相。
某时海伦已经相信了,式凉能从眼神看出来。
既然他调查了,就会知道凶手只能是那个在他上岸后一直照顾他的人。
他也发现了式凉和曾经的斯兰多么不同。有的人还会对他说“斯兰和一年前相比完全变了个人”。
这样的真相符合逻辑,但不符合他的预期。
而现实总是违背预期,粉碎所有的“想当然”。
不管他多么聪慧天才,今天之前,式凉都觉得他不是乔安那样精神成熟可以在同等高度交流的人。
式凉没有在赌,而是好奇,这个孩子为了守卫自己的幻想、拒绝讨厌的现实,能把手伸到什么位置。
见宿主打完电话,系统追问:
“为什么伤成这样也不反抗?”
“这点伤死不了人,倒是你,”式凉安稳躺着,“高兴么。”
“什么?”
“解气么。”
“……”
小心思全被捅破,系统自知有错,也有点怕式凉真拉它陪葬,立即滑跪。
“没有,我错了,我不该对你隐瞒剧情,对不起。”
“你对我有意见,我理解。”改不改两说,“我以后会尽量活着。”
意外得到宿主体谅,系统十分感动:“主要还是我的错,我气你,也是气我自己不能像其他系统那样控制你。”
“我不受控制……因为我不肯用积分和那个商城的东西?”
系统呆滞了片刻,认命回答。
“是的,我们的契约是我单方面绑定你,相当于你还没有被纳入我们的体系。”
“那很好啊。”
“……”
“问题是,为什么要融入一个‘系统’?把自己签到某份契约上,相当于把自己的一部分交出去。”
麻药渐渐失去了效果,他体味着那新鲜袭来的疼痛,闭目养神。
“真有意思,这些宿主,这些穿梭世界的流浪者,死死生生,千帆阅尽,依然顺应着某个权威制订的规则,被组织联合、编号归档。像羊群一样接受管理,你们则是牧羊人,最有意思的是统领你们的‘农场主’的偏向,我不与你契约也没有惩罚,甚至对我有益。”
“啊这……”
“不过可以理解,复生、穿梭世界这些奇迹是无法勘破的迷,你总提到的系统商城里有着更多奇迹,无法不拜服。我不需要奇迹,没什么能让我走入羊群,为‘主’所牧。”
通向真理的门是窄的
人大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但为了低级的自我满足,对着真理真相背过身去,自欺欺人,实为虚伪懦弱,那并不好。
系统不太懂他说的:“往后每新到一个世界我都会告诉你面对的情况,好努力规避死亡,不破坏世界线。”
式凉笑了下。
介于哂笑和冷笑之间。
系统彻底不敢吱声。
躺了七天,两天伤口发炎高烧,退烧次日,式凉能下地了。
莱利严格按式凉嘱咐的,放下鱼就走,绝不停留。
式凉带着清扫工具前往泳池。
和他上次来变化不大,除了那堆乌七八糟的东西,还有被抽掉骨头的鱼。
池水微微泛起了一股奇异的腥气。
不见海伦影子,式凉没有刻意去寻,把之前沾满不知名粘液风干的衣服烧掉。
“拔掉池底排水塞子。”
式凉清理干结的血迹时对着空气说。
很快传来水声,海伦撑着池壁坐了上来。
“你吃什么?”式凉把散发着腐臭的鱼肉装进垃圾袋,冲洗餐盘。
海伦低着头,长发遮面,声音听不出情绪。
“发情期禁食。”嚼鱼骨是磨牙。
岸上收拾得差不多了,式凉走到水位降下一半的泳池旁。
左侧的池壁像是遭了重击,瓷砖碎裂,地埋的过滤装置也露出来了。
“这次换水能撑一周以上。”
“到时我也变回去了。”
式凉坐到他身边。
细看他的鳞片,不仅华丽,还有着和鲨鱼的皮齿类似的结构,坚硬、具备攻击力,能帮他减少水流阻力,游得更快、更安静。
海伦身体紧绷,鱼尾整个抵着池壁。
“很难受么。”
“下肢溶解骨头变形的痛苦捱过来,发情的痛苦算什么。”他口气轻嘲。“人鱼发情只有痛苦,交'配仅有所缓解,我们在海里有很多办法自己无痛度过。”
“想回海里吗?”
大型鲸鱼时速最高可达六十公里,人鱼应该更快,半天就可以回到领地海域。
“回不去了。”
海伦仰起头,红肿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头顶的蓝天。
“本来身体不是这么单薄的,皮下御寒抗压的脂肪层不见了。腮和瞬膜没长回来,呼吸道和肺也变得很奇怪,在浅水里都潜不过五六个小时……”
现在的他不尽然是人,也不尽然是人鱼,而是一个介于两者之间的怪胎。
式凉挽起裤腿,用网打捞池中的树枝落叶。
湿漉漉的杂碎和烂鱼装一起,系紧垃圾袋,把水管接过来,打开水阀冲洗池壁。
“多久一次发情?”
“每年春天,经历了几十次,以为变成人不会来了。”
“你几岁?”
海伦没有特意记自己的年纪,但记得第一次浮出海面看到的船的标志。维奥拉说依照那艘船的历史,他至多一百五十岁。
“应该算少年。”
放水的声音有点像潮汐,海伦盯着那在蓝瓷砖上激荡的水流。
“人鱼不论这个,出生一百年左右发情,头发开始白了不再发情,过一百年死掉,仅此而已。”
“难怪有人鱼肉可让人长生不死的传说。”
式凉把排水口堵上,水管贴近池底,能不那么吵。
“我记得,有族人大意被削去一小块肉,一百年后碰见那人,他没有老太多。”
这么聊着天,海伦偶尔也能忘记身体的不适了。
“我族人把他撕碎,发现他盆骨变得有点像人鱼,腿上长了鳞。”
“或许可以解释为返祖现象。”
式凉坐回他身边。
“你能变成人,人也可以通过吃人鱼肉返祖,延长寿命,减缓衰老,拥有一些人鱼的特征。”
“那个卑鄙的人类,希望他生前年年体会到我现在的痛苦。”
对这种生理上的不公平,难免会生出不忿。
“人类的快感是一种奖励机制,但在很有限的情况下它才是件好事……灵魂契合心心相印的恋情少之又少,多的是**驱使的激情和犴情,而滥生之孽甚于滥杀。”
水位涨起来了一些,式凉盘起腿,手肘拄着腿,手掌撑着脸。
海伦扭头看他,他正注视着自己。
维奥拉也用这种眼神看过他,说:你生来完美。
“如果人鱼像人类一样全年都能发情,位处没有天敌资源丰富的广袤深海,寿命悠长,再受快感驱使不停繁殖,最终人鱼数量比人类还要多,那时候为了社会化,人鱼族间的等级格差、繁文缛节可能会比人类还重。”
设象了一下阶级森严的族群,海伦皱起脸:“绝对不要。”
现状多少变得可接受了。
海伦恢复了些神采。
泳池快放满了,他的尾巴在清冽的水中晃荡。
式凉去关了水阀,回来时,海伦没有进水,出神地看着他胸口。
方才的劳动扯到了伤口,他套在衬衫外的靛蓝马甲透出被血浸染的深色。
他坐回原位。海伦侧过身,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他胸口。
式凉明显感到疼痛减轻,解了衣服,松开绷带,缝线的伤口变得平整,且结痂了。
“换在以前是能瞬间恢复的,身体能力变差,魔法效果也减半……”
预感他下一句是道歉,式凉打断他:“谢谢。”
海伦抿唇,垂眸不语。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
——《圣经》马太福音7:1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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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海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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