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辰安的眼睛是后天性失明，所以并未改变虹膜的颜色，只是较常人而言，他的眼睛没有焦点。

牧师说他不清楚具体的蛇毒种类，已经尽力，还安慰顾辰安要向前看。

有毒的眼镜蛇很常见，但能够将毒液直接喷射出体外的种类却很稀少，偏偏被顾辰安这个倒霉蛋在修剪花枝时遇见。

瞎眼花匠几乎不和人交流，花房里没有人来，他也从不主动出去，甚至午饭和晚饭都是提前准备好的面包。

厨房的位置离花房太远，他不愿意为了一顿饭而丢掉工作，眼睛看不见，顾辰安真的会迷路到天边去。

没有交流，没有吵闹，没有任何噪音。

花房从来安宁而祥和，小花匠有时觉得生活也不过如此，乏味平静，但也挺不错。

懒懒散散地过日子，哼着歌自娱自乐，一辈子也就这样。

“哼哼哼哼哼……”

青年的声音清亮却不突兀，伴随着温柔雀跃的低哼，无神的眸子眯起，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他放下手里的水壶，坐在花房的椅子上休息。

“大哥哥。”

稚嫩的童音响起，顾辰安朝那边看去，歪着头，迟疑出声。

“……您好？”

“大哥哥，你就是妈妈说的那个瞎子花匠吗？”

童言无忌，顾辰安并未放在心上，他只觉得右腿一重，小小的男孩似乎抱住了自己的腿。

“小朋友，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的妈妈呢？”

“妈妈……嗯，你知道休斯·汉密尔顿吗？这是我的妈妈，我第一回来这座庄园……”男孩的声音透着迷茫，“迷路了。”

“这里好大好大！就像童话书里的城堡一样，到处都是闪亮亮的石头，我是从石头走廊那边过来的。”

听着男孩天真无邪地描述，顾辰安轻笑一声：“这样吗？那哥哥和你玩个游戏好不好？”

“啊——什么游戏？我最擅长玩游戏了！我可是游戏王！”

约翰兴奋地回应，缩在顾辰安身边，眼神偷偷瞥向沉默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男人。

这个金色头发大哥哥的眼神好可怕。

就像亚当先生一样，男孩不自觉地想着，往顾辰安身上贴，那是他最古板严厉的家庭教师，会用戒尺打手心，好恐怖！

“你从这里走出去，走过那个闪亮亮的石头走廊，然后左转，会看到一座的喷泉。”

“哇！喷泉，我看到过，中间有勇敢的骑士，那个水喷得好高好高——超级大的喷泉，水流就像在跳舞一样，好漂亮。”

脑海中缓缓浮现男孩描述的场景，顾辰安揉着他的头发笑。

“对了，沿着喷泉最宽阔的道路走，会看到城堡一样的屋子，只要进去就能拿到勇者之剑。”

“天哪！真的吗？”男孩的眼神亮晶晶，两个拳头兴奋地握紧，“哥哥，我相信你，我一定会把勇者之剑带回来给你的！”

“嗯嗯，去吧去吧，我等着你。”

顾辰安眉眼弯弯地鼓励，拍手为他鼓掌，脸颊上露出甜酒窝。

他指的那条路，是从花房到主宅大厅，这孩子是休斯夫人的儿子，她想必已经着急疯了，大厅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一出现就能看得到。

勇者之剑可能没有，愤怒的母亲一定有。

哒哒哒的脚步声离去，顾辰安只听见男孩渐远的声音。

“大哥哥，你要等着我哦！”

柯林祖母绿色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幕，一寸不舍移开，青年垂下脸低笑，琥珀色的眼睛弯成月牙，侧脸发着光似的，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微微侧头。

没有聚焦的眼神仿佛落在身上，柯林的心好像活过来般，不受控制地跳动。

顾辰安呆愣地看着面前的一片漆黑，睫毛颤动——是我的错觉吗？

手浮在半空中，距男人的脸庞只有几寸之遥，青年的胸膛起伏但最终还是收回。

大概是错觉吧。

他想起男孩兴奋离去的声音，又幸灾乐祸地笑了。

天哪，我可真是太坏了。

“哼哼哼……海上的浪花开呀，我才到海边来……”

温柔的低哼，倾泻而出，流淌在安静的一方花园。

柯林静坐着，目光带着翻涌的情愫，右手想要触及青年柔软的脸庞却还是轻颤着收回。

『你是不幸的化身』

『你会带来灾难』

『你不该存在』

『你是灾祸』

母亲咆哮着怒吼，发丝散乱，昔日高贵的兰德利夫人却像是个癫狂至极的疯子，手指痉挛般地抓向自己的脸，颈上的珍珠散落一地。

“你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为什么？！如果只有你哥哥一个孩子多好，那该多好。”

她痛哭不已。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配做我的儿子，都是你的错，是你连累了我们！”

家族的放弃，丈夫的背叛，情人的挑衅已经将她逼上绝路。

柯林静静地想——自己只会带来不幸，放弃吧，就这样看着他就好。

只要看着他，玫瑰就像开满了心间。

男人狼狈地收回眷恋的视线，酸涩的心虚燃着暴怒，逐渐蔓延全身，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急急起身，生怕失控的自己会伤害眼前人，却不慎撞到小桌。

小桌上放着一支娇艳玫瑰的白瓷瓶晃动着摔在地上，应声碎裂。

顾辰安一惊，摸索着想要捡起那些碎片。

“别碰！你会受伤的。”柯林的动作比声音更快，先一步握上青年的手腕。

“先生……您？”

青年的声音迟疑。

“抱歉，对不起，我，我对不起，这些碎片……”

男人语无伦次地道歉，大脑一片空白，手腕却不曾松开，温热的体温透过肌肤传递。

“对不起……我——”

顾辰安轻轻挣开男人的手，柯林的唇瞬间过得煞白，心里翻涌着浓烈的情绪像是即将冲破理智，摇摇欲坠地战栗，又要变回那个人人恐惧不已的灾厄。

青年只是捡起地上的玫瑰，放在他手心，脸上没有任何恐惧与厌恶之色。

“你的花掉了。”

恶魔被关回笼中，心湖变得无边宁静，时间像是定格了一般。

花匠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泛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您喜欢听我唱歌吗？似乎常来这里。”

顾辰安眼盲之后对环境尤为敏感，他早就发现新主家喜欢坐在花房里，安静坐一下午。

“不……不是……是……不，我，我——”我只是想见见你。

柯林又变得结巴，俊美的脸上带着慌乱与无措，握紧手里的玫瑰。

“别紧张，我没有生气。”顾辰安静静地听着，歪头认真回应，“您是这里的主人。”

“我，我不算是，我是……这座花房是我的。”男人有些语无伦次。

“您叫什么名字？我叫——”青年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柯林打断，他急急回应。

“柯林，柯林·赛德纳，你叫我柯林就好，我知道你的名字……”他嘴唇蠕动，发音极为标准，“辰安，顾辰安。”

瞎眼花匠有些受宠若惊，顾辰安没想到这样的贵族少爷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发音还那么准确，他们念东方人的名字总有些蹩脚才对。

“那么——很高兴认识你，柯林。”

青年看不见柯林的表情，他猜测这大概是个羞涩避世的小少爷，也许从没见过自己这样的人，所以会感兴趣。

像这样家世显赫的少爷独坐花房时，也会有烦恼吗？

花匠试探性地询问。

“柯林，你下次来花房，可以带本书吗？”

“可是，可是你的眼睛……”柯林的声音低下去。

“我知道这有点冒昧，但你可以读给我听吗？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我的耳朵还能听见呢。”花匠似乎很爱笑，眼睛又弯成小月牙，“可以吗？”

“可以！我愿意！我当然……你喜欢什么书？《百年孤独》、《奥德赛》、《希波吕托斯》、《神曲》或者其他什么的。”

顾辰安撑着下巴，苦恼地眨眼，有些羞涩地笑：“那些书太高深了，我没怎么读过书。”

“啊，抱歉我——”

“简单的童话就好——《格林童话》，不用道歉，谢谢你，柯林。”

男人看着他，无措地捏捏衣角，心间缓缓流淌着柔软的情绪。

『好乖。笑起来像月亮一样，小月亮。——地牢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