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萨斯历 977年夏
一年的军旅生涯,像粗糙的磨石,磨去了德莱文身上部分少年的轮廓,却未能磨平他那身反骨。十三岁的他,个头又窜高了些,但仍在诺克萨斯士兵的平均线以下,精瘦的躯体裹在最小号的皮甲里,依旧显得有些空荡。不过,如今再没人敢因身高而小觑他。他那双眼睛里的野性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沉淀得更加锐利,像时刻准备扑食的隼。
这是一次难得的短期休整,兄弟二人返回了贝西利科的机会。二十一岁的德莱厄斯,肩膀愈发宽阔,沉默寡言中带着威严,已是军中颇有声望的十夫长。这次回乡,对他而言,是责任,也是慰藉——二十岁的奎列塔在等着他。奎列塔被分到了其他地方驻军,这次也会赶回贝西利科。
而对德莱文来说,这次归途只有一个意义:爱丽斯。
马车刚驶入贝西利科地界,德莱文的心就已飞到了河边村。他甚至没等车子在城北完全停稳,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朝着河边村的方向拔腿狂奔,只留给德莱厄斯一个迅速远去的背影和一阵扬起的尘土。德莱厄斯看着弟弟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
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劳瑞正在晾晒衣服,看到风尘仆仆的德莱文,怯生生地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没停。温妮闻声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疲惫,但眼神里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德莱文的目光越过她们,急切地扫向屋檐下——那里,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坐着那个他日夜惦念的身影。
爱丽斯也看见了他,原本有些出神地望着院外树梢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入了星星,脸上绽开毫无阴霾的笑容,兴奋地朝他挥手:“小德!”
那一刻,军营里所有的枯燥、压抑、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都被这声清脆的呼唤冲得烟消云散。德莱文脸上扯出一个大大咧咧、却无比真心实意的笑容,几步跨过去。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揉乱她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却顿住了。眼前的爱丽斯,似乎又有了些说不出的变化,婴儿肥进一步褪去,脸庞的线条更清晰了些,银白的长发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他最终只是有些笨拙地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梢,嘿嘿一笑:“哟,长高了嘛。”
接下来的两天,是德莱文近一年来最轻松的时光。德莱厄斯和赶回来的奎列塔去了黑岩湖享受难得的二人世界。而德莱文,则带着爱丽斯,几乎跑遍了贝西利科附近他能想到的所有好玩的地方。
他用军中省吃俭用攒下的饷钱,租了一匹性格温驯的母马。他小心翼翼地把爱丽斯抱上马背,自己坐在她身后,牵着缰绳,让马儿驮着他们在郊外小路上慢行。爱丽斯起初有些紧张,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但很快就被沿途的风景吸引,咯咯地笑个不停。
他还带她去了城里的集市。集市喧闹,人声鼎沸,爱丽斯看什么都新鲜。在一个卖小饰品和杂货的摊子前,她盯上了一条缀着彩色玻璃珠的发带,眼神里满是喜欢。德莱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二话没说,掏出几个铜子就买了下来。“喜欢这个?简单!”他拿起发带,动作算不上精巧,却异常仔细地帮她系在头发上,笨拙地打了个结。“小德,好看吗?”爱丽斯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问。
“好看!爱丽斯戴什么都好看!”德莱文咧嘴笑着,语气夸张却真诚,“等德莱文大爷以后立了功,发了财,给你买一箱子,天天换着戴!”
“小德最好了!”爱丽斯开心地凑过来,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他把她带到一处能俯瞰海湾的高地,指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叉着腰,迎着海风,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等着吧,爱丽斯,瞧见没?等德莱文大爷将来立下赫赫战功,当上将军,就把这整片海都买下来送你!到时候咱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最让他们流连的,还是海边。夏日的傍晚,咸腥的海风拂面,德莱文嘴里叼着根草茎,难得安静地坐在一块礁石上,看着爱丽斯坐在铺了木板的沙地上,兴奋地指着掠过的海鸥,叽叽喳喳地跟他讲村里新来的小羊羔、劳瑞姐姐新学的编法、还有温妮阿姨偶尔露出的浅浅笑容。他偶尔会插几句嘴,把军营里枯燥的训练吹嘘成惊心动魄的冒险,当然,所有挨揍、关禁闭和挨骂的部分都被他自动略去了。
他给她表演打水漂,石子在水面上灵巧地跳跃,飞出老远。一次,石子无意中击中了一条跃出水面的小鱼,引得爱丽斯拍手惊呼。他又得意地表演后空翻,结果落地时踩到一个滑溜的贝壳,结结实实摔了个屁墩儿,旁边的海鸥似乎发出了类似嘲笑的嘎嘎声。爱丽斯先是一愣,随即笑得前仰后合,德莱文自己也挠着头傻笑起来。
爱丽斯看着在海浅滩嬉水的人们,眼里流露出渴望。德莱文便陪她下水,在及膝的浅滩,他拉着她的手,教她笨拙地扑腾。说来也怪,爱丽斯站在坚实的陆地上会头晕,在水波的浮力中,反而显得自在了许多。
他们一直玩到天色完全黑透。德莱文抱着玩累了的爱丽斯,坐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吹风。夏夜的海风带着凉意,很快吹干了他们湿漉的薄衫。不是很明亮的月光洒在海滩上,一切都朦朦胧胧。爱丽斯频频扭头,望向大约二十米外另一块黑黝黝的礁石。
“小德,”她扯了扯德莱文的袖子,小声说,“为什么那块石头会发光呀?”
德莱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眯眼看去,除了月光下礁石模糊的轮廓,什么也没看到。“哪儿?哪块石头?是萤火虫吧?”他猜测着,以为爱丽斯又开始了她天马行空的想象,或许是看到了发光的水母或是磷光小生物,甚至可能又在编造螃蟹和荧光海藻的故事。
“就是那个呀!”爱丽斯坚持道,手指着那个方向,“还有两个小人在那说话呢!小小的,一闪一闪的!”
德莱文努力睁大眼睛,那片黑暗依旧沉寂。他刚想笑她是不是困迷糊了,异变陡生!
漆黑的海平面上,毫无征兆地亮起了几点火光!那不是渔火,是正在快速靠近的船影!几艘悬挂着芬多城旗帜的战船,如同幽灵般撕裂夜幕,悄无声息地逼近贝西利科港口!港口内停泊的两艘诺克萨斯巡逻战船甚至来不及升起满帆,敌船就已经抢先开火!
轰!
第一声炮响如同惊雷,炸碎了海滩的宁静和平!
德莱文脸上的笑容冻结。巨大的震惊让他脑子空白了一瞬。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沉闷的轰鸣接连爆响,黑色的炮弹拖着刺耳的尖啸,划破夜空,朝着贝西利科的码头区疯狂倾泻!
“轰!轰!轰——!”
码头方向瞬间陷入一片火海,爆炸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而起!地面在剧烈的爆炸中颤抖,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木和沙石扑面而来!
“不好!!”德莱文瞳孔猛缩,肾上腺素飙升,求生本能和保护爱丽斯的念头压倒了一切。他一把抱起爱丽斯,跳下礁石,发疯似的朝着拴马的地方冲去。
但袭击来得太快太猛!一枚炮弹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声,落在他们不远处的沙滩上,轰然炸开!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在德莱文背上!
“呃啊!”德莱文只觉一股巨力传来,抱着爱丽斯被整个掀飞出去!世界在他耳边疯狂旋转、嗡鸣,后背重重砸在沙地上,剧痛和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
爱丽斯在他怀裡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也同样被震得头晕目眩。
短暂的昏沉后,德莱文凭藉顽强的意志力挣扎着爬起身。耳鸣仍在持续,周围是连续不断的爆炸声、木材断裂声和远处传来的隐约惨叫。他看到那匹马受了惊吓,正焦躁地来回踱步。他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将还有些迷糊的爱丽斯托上马背。
“抓紧马鞍!抱紧马脖子!”他嘶哑地喊道。
就在这时,又一发炮弹呼啸而至,在他们侧后方爆炸!沙土和弹片四溅!
“咴儿——!”马匹彻底受惊,发出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猛地蹿了出去!
“啊!!”爱丽斯终究力气太小,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惊恐之下没能抓稳,整个人被甩离了马背,重重摔在沙地上,发出一声痛呼!“小德!救我!!”她哭喊着,小小的身影在爆炸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无比脆弱。
“爱丽斯!!”德莱文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朝着她摔倒的方向扑去。
然而,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几乎就在同时,至少两发炮弹带着毁灭的气息,精准地覆盖了他们所在的这片区域!
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淹没了所有声音。德莱文只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撞击在身上,视野瞬间被灼热的火光和喷溅的沙石填满,随后便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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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小子!醒醒!还活着吗?”
德莱文是被人剧烈摇晃醒的。他艰难地睁?眼,视缐模糊,头痛欲裂。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烟火熏黑的陌生面孔,穿着诺克萨斯码头驻军的皮甲。天已经濛濛亮,曾经美丽的海岸沙滩此刻满目疮痍,佈满了焦黑的坑洞、燃烧的船隻残骸和碎裂的码头木板,空气中?漫着浓重的硝烟和焦糊味。
德莱文晃了晃依旧嗡鸣的脑袋,昏迷前的恐怖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炮火、爆炸、受惊的马、爱丽斯的哭喊……
“爱丽斯!”他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电击一样,摇摇晃晃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他环顾四周,哪裡还有马的影子?爱丽斯也不见踪影!
“爱丽斯?什么爱丽斯?”那个叫醒他的驻军一脸茫然,摇了摇头,“没看见,我们只在这附近发现了你一个活口。”
德莱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像疯了一样,?始在爆炸后的废墟间跌跌撞撞地寻找、呼喊。
“爱丽斯!你在哪!回答我!爱丽斯!!”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恐惧和焦急而变调。他徒手翻开烧焦的木板,掀开扭曲的缆绳,扒开冰冷的沙土,一遍又一遍。呼唤声从最初的声嘶力竭,渐渐变得沙哑,最后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双臂因为过度用力而酸软颤抖,指甲缝裡塞满了泥污和血渍。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那块他们曾经并肩坐过的礁石,已经被炮弹削去了一半,只剩下一个触目惊心的焦黑弹坑和四周狼藉的碎石。
一种不祥的预感扼住了他的心脏。他踉跄着走过去,双腿一软,跪倒在弹坑边缘。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碎石和灰烬中摸索着,直到触碰到一样东西——
一根彩色的发带,被烧焦了一角,玻璃珠蒙上了黑灰,但依然能认出,正是他昨天亲手为爱丽斯系上的那一根。
德莱文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根发带,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想从中汲取最后一丝温度和希望。但那冰冷的触感,只带来更深的绝望。他跪在废墟裡,低着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裡发出呜咽,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德莱厄斯和奎列塔在黑岩湖也听到了惊天的爆炸,连夜匆忙赶回。他们在满目疮痍的海边找到了如同失去魂魄的德莱文。德莱厄斯看着弟弟手中那根烧焦的髮带,看着他空洞的眼神和紧握成拳的手,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安慰的话语,只是走上前,伸出宽厚粗糙的手掌,用力地、稳稳地按住了德莱文不断颤抖的肩膀。
短暂的休假以最残酷的方式提前结束了。返回军营的路途上,德莱文异常沉默,几乎一言不发。他依旧参加训练,依旧完成命令,甚至在接下来的冲突中表现得比以前更加悍不畏死。但他的眼神已经彻底改变了。曾经那少年意气的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沉和偏执。那根烧焦的彩色髮带,被他用一根皮绳系紧,牢牢地绑在了他惯用的那柄飞斧的斧柄上。每一次挥斧,每一次投掷,那抹焦黑的色彩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入伍第三年,德莱文爱丽斯13岁。
诺手21岁,奎列塔20岁。奎列塔怀孕,但并未告知诺手,于同年生下龙凤胎。两人分手。[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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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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