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时,我浑身湿透的校服正往下滴水。糸师冴的外套沉甸甸压着肩膀,雨水的气息在鼻腔炸开。我扶着墙脱下鞋子,左脚突然抽筋,整个人歪倒在置物柜上,撞得钥匙串叮当作响。
“疼疼疼.....”我揉着脚踝,指尖触到外套袖口残留的体温,突然像被电流击中般蹦起来。
“他关心我欸!糸师冴他居然关心我!”
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抱着外套在客厅转圈,发梢甩出的水珠在暖光灯下划出彩虹。第三圈时踩到自己的拖鞋,整个人栽进沙发堆里。
手机突然在裤兜震动,我手忙脚乱掏出来时差点把它甩飞。屏幕沾着雨水,糸师冴的Line头像在通知栏跳动:默认的灰色剪影,昵称是简单的“SR”,个性签名空着,朋友圈一片空白。
「到家了?」
简单三个字,光标在输入框疯狂闪烁,我噼里啪啦敲了几百字小作文:
「到了到了刚才在玄关跳舞扭到脚了不过完全没问题!前辈的外套我会用最高级干洗套餐明天绝对会准时归还!今天真的超级感谢前辈的伞虽然最后我们俩都淋湿了但是超级开心!对了前辈回家有喝姜茶吗我妈妈煮的姜茶超好喝配方是......」
然后又从“伞骨设计符合人体工学”扯到“前辈的手好看得能当解剖模型”,消息气泡填满整个屏幕的刹那,聊天框顶端突然变成“对方正在输入...”我屏住呼吸蜷在沙发角落,看着那个状态持续三秒后——消失了。
已读不回。
哼,可恶。
窗外的雨敲打玻璃,我把自己缩进他的外套。袖口残留的体温像未愈合的伤口,纽扣硌在锁骨的位置刚好是他在雨中扣住我后颈时,喉结滚动的轨迹。
蒸汽熨斗喷出的白雾里,袖口内侧一道隐蔽的磨损痕迹突然显露——像是有人常年用拇指摩挲同一处布料。
“原来你转笔时会蹭到这里啊...”我对着空气模仿他批改文件时的姿势,熨斗差点烧焦左肩缝线。慌忙关掉开关时,发现领口内缘绣着极小一行西班牙文:
El fútbol es mi religión(足球是我的信仰)
这是三年前某体育杂志对他的专访标题。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会放弃足球呢?
蒸汽在镜面凝结成水珠,我鬼使神差地凑近嗅了嗅熨烫过的衣领,洗衣液被高温蒸腾后,暴露出深藏的冷杉调须后水气息,就像他奔跑时掠过我耳畔的呼吸。
我蜷在外套堆里,给那个永远不会回复的聊天框发去今天最后一条消息:
「前辈的外套有足球的味道呢」
——
空调外机在窗外发出哮喘般的嗡鸣,我蜷缩在懒人沙发里,想起一年前在图书馆翻到的旧报纸。那些泛黄的体育版头总把糸师冴称作“神奈川的流星”,却在他退部后集体噤声。笔记本电脑搁在膝头发烫,搜索栏输入“神奈川県高校サッカー2019”,弹出的报道像暴雨前的阴云压满屏幕,但大多语焉不详。
《青叶高校新星遭天才中场“致命传球”,重伤离场引发热议!》
我的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网页加载出一张刺目的照片:担架上蜷缩的人影,糸师冴站在场边,球衣下摆沾着血渍。报道提到伊藤“医疗评估存在争议”,但具体细节被模糊带过。
正当我准备细看时,另一张照片突然弹出——十五岁的糸师冴捧着奖杯,闪光灯将他眼下的青黑照得发紫,像被人用钢笔墨水涂鸦过。我下意识地前倾身体,滚轮滑动间,照片放大,他的左手小指不自然地蜷曲着。
这个细节让我想起现在的他喝昆布茶时,那个手指总会无意识地敲击易拉罐。
“当时伊藤选手已经出现肌肉抽搐症状,”报道里某位匿名队友的话让我皱起眉头,“但糸师君坚持要执行战术,他说——
'误差在允许范围内'。”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另一篇报道提到"校方与职业球队达成人才输送协议",时间正好是比赛前一个月。理事长接受采访时的志得意满的笑容让我莫名不适。
我点开赛事录像,第87分钟比分2:2。镜头里的糸师冴像精密仪器般撕开防线,在传球前突然转向替补席高举手臂,画面却突兀地切到观众席上挥舞校旗的女生。等镜头转回时,伊藤学长已经蜷缩在草皮上,像只被碾碎的蝉,观众席的尖叫刺穿音响。
“这里...不对吧。”我猛地凑近屏幕,鼻尖几乎贴上显示器,将进度条拖回三十秒前。
糸师冴的嘴唇在动,看口型应该是“换人”。
但同期收录的欢呼声浪完美覆盖了现场音。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翻找评论,一个沉帖突然跳入眼帘:「换人牌延迟了146秒」。发帖人ID是“破碎的半月板”。跟帖里最新回复来自两年前:「去年医疗室垃圾桶全是血绷带,理事长亲自盯着焚烧炉」。
我的视线定格在糸师冴的反应上——他平静地扯下队长袖标,在救护车笛声中转身离场,但慢镜头显示,他的右手正死死掐着左臂,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论坛考古帖跳出最新回复:[最新情报!听说现在有人打捞到了糸师冴当年沉入神奈川海湾的冠军奖杯!]
我蜷缩在懒人沙发上,脚踝的疼痛不知何时蔓延到心脏。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监狱栅栏般的阴影。我数着对面大楼未熄的灯火,低头才发现糸师冴的外套不知何时被我攥出了泪痕。
——
清晨,中村咬着冰棍推开教室门时,阳光正斜切在糸师冴的课桌上,那个传说中能把圆珠笔转出残影的学生会长正在讲解习题,声音冷淡得像在念实验报告。早川的指尖第二次“不小心”擦过他手背,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消毒湿巾。
草稿纸的沙沙声突然被门轴吱呀打断,中村抬头看见那个二年级学妹像误闯狼窝的兔子,抱着叠成豆腐块的制服外套站在门口。
“糸师前辈!”她脚尖不安地蹭着门槛,“我把外套......”
“放窗台。”糸师冴头也不抬。
少女小跑着把外套放在窗台,袖口银扣撞在钢化玻璃上发出脆响。中村看见她咬了咬下唇,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亮她微微发红的耳尖。少女指尖在布料上无意识摩挲,像是要把褶皱都熨进掌心。
“我洗得很干净哦!用了薰衣草柔顺剂,听说能安神......”
“晨读要开始了。”糸师冴突然敲了敲早川的错题本,“刚才讲到正规分布。”笔尖重重划过草稿纸。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看这场戏怎么收场。
中村看见她的肩膀抖了一下,笑容像被针戳破的气球,蔫蔫地塌下去,但下一秒,她又强行扬起笑容。少女后退时撞翻后排的文具盒,慌忙蹲下去捡自动铅笔的样子,像只被雨淋湿的雏鸟。
糸师冴的手在草稿纸上蹭出团墨渍。
“我、我先走了!前辈再见!”少女逃也似的冲向门口,转身时马尾辫甩出一道弧线,上面跃动的发卡突然脱落。
金属磕碰地面的脆响中,糸师冴的笔刺穿了整张草稿纸。
中村数着她仓皇逃走的脚步声——十八步到楼梯口,比平时快了四步。糸师冴这才懒洋洋地掀起眼帘,目光追着窗外摇晃的马尾辫,左手小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直到她消失在樱花树的阴影里。
“挺可爱的孩子嘛。”中村弯腰捡起发卡,弹到糸师冴桌上,“嘿,你要是不喜欢,我可就……”
“下周游泳池消杀工作,你去记录PH值变化顺便捞浮萍,每小时一次。”
“喂喂!那池子绿得能养哥斯拉!”
“图书馆的旧书归纳,帮美术社洗三十公斤陶土。”
“别别别!我错了还不行?是我嘴贱可以了吗?”
“整理三年来的社团经费报表,”糸师冴把发卡放进眼镜盒,“啪”的一声盖上,“午休前。”
“你这是滥用学生会职权!”
“窗台上的花盆搬到储物室。”
“那可是会长大人精心照料的盆栽呐,我一介平民怎么敢碰。”
“所以?要我亲自搬?”
中村哀嚎着趴倒在桌上,视线却捕捉到微妙细节:糸师冴把外套挂椅背时调整了三次角度;早川想碰他的草稿纸时,他不动声色用镇纸压住了最后一行算式——那里画着个歪歪扭扭的Q版涂鸦。
“中村。”
“又怎么了我的会长大人!”
“下个月的社团经费审计,剑道部买了十套新护具。”
“……”
“误差修正。”
“我甚至话都还没说完,至于吗?不过说真的,你对她是不是太冷淡了?人家好歹......"
“闭嘴,做题。”
糸师冴站起身:“我去趟政教处。”
他离开时带起的风掀动了桌上的外套,薰衣草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中村注意到那枚袖扣被擦得锃亮,似乎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走廊尽头,糸师冴靠在窗边阴影处,目光落在楼下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上。她正和同学说笑,阳光照在她发梢上,如同撒了一层金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又迅速压下。
他握紧右手,后颈碎发间隐约露出道淡色伤疤。
——
早自习时前桌的坂本君正在用橡皮擦大战纸团,我托着腮帮子看他在空中划出歪七扭八的抛物线,突然理解为什么糸师冴总说我们班男生像动物园逃出来的卷尾猴——前排男生正用圆规在椅子上刻木雕,隔壁男生用涂改液在桌上画战舰,后排男生用橡皮屑捏出一个人猿泰山。
对比某人连衬衫褶皱都要用蒸汽熨斗修成黄金分割比例,我们班男生简直像没进化完全的草履虫。毕竟真正的人形自走荷尔蒙此刻正坐在A班窗边,连转笔都能转出莫比乌斯环的优雅弧度。
“喂!”山田突然戳我脊梁骨,“要不要赌转校生是男是女?”
我扭头看见他桌上用修正液画的赌盘,“女”那边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男”区孤零零躺着半块橡皮。
高桥立刻掏出塔罗牌:“权杖骑士逆位!绝对是个金发混血王子!”
“说不定是女装大佬!”山田把纸团砸向高桥,“一年级不就有个红发男。”
“啪!”
不知哪里的纸团正中我额头。展开一看带血丝的骷髅王冠,背面写着「转校生其实是本大爷的替身使者!你们这些庶民跪安吧!」
“我赌是外星人。”我抓起纸团猛地砸向山田,“毕竟普通人转来我们班属于降维打击,二年B班男生的平均智商就很适合做实验样本!”
“二年B班的!”走廊传来教导主任的咆哮,“又在制造生化武器吗!”
全班手忙脚乱收拾残局。
上课铃救了我们一命,国文老师踩着恨天高进来时,教室前排还在传阅最新一期的《糸师观察周刊》。我支着下巴看窗外,樱花树上停着只肥硕的麻雀,羽毛蓬松得像国文老师的爆炸发型。粉笔头突然擦着耳边飞过,精准爆头偷吃泡面的藤原——这种命中率要是用在足球部,青叶高校早打进世界杯了。
午休时女生们挤在走廊讨论转校生,而我蹲在逃生梯啃饭团,风把樱花吹得纷纷扬扬,像场粉色的雪。正准备咬下第一口饭团,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声音:“糸师君!请收下这个!”
偷瞄下去,一年级学妹正捧着爱心便当发抖。糸师冴站在三阶之下,白衬衫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左手插兜的姿势让制服尽显锋利的折痕:“校规第34条,走廊禁止投喂野生动物。”
“可、可这是给人...”
“所以更不行。”他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时袖口翻飞。学妹哭着跑开的瞬间,我的梅子饭团突然酸得呛喉。
下午图书委员会议被临时取消,我被抓壮丁拉去给足球部帮忙准备招新宣传,宗政前辈把一摞海报拍在我课桌上。
“帮大忙了!今天要贴完三十张!”
我抱着海报穿过中庭时,几个一年级生正在擦洗荣誉墙。
“今年招新测试要测骨密度哦!”足球部器材室里传出哄笑,“冴前辈说肌肉量不达标的一律淘汰!”我踮脚往门缝里瞄,看见几个队员正往假人模型上贴数据标签。
活动室里堆满了海报和颜料,几个女生围着糸师冴的海报犯花痴,正往糸师冴的海报上贴荧光爱心贴纸,还有人用唇膏在玻璃上画满“SR”缩写。
“在糸师大人照片旁画个对话框怎么样?”
“顾问写真要放大到等身尺寸!”
“应援色定小豆色怎么样?”
“要不要加个猫耳滤镜?”
“写上'合格率低于89%的废物禁止入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正蹲在角落摸鱼,偷偷往宣传海报边角画小幽灵,耳边飘来足球部队员的闲聊:
“听说这次足球部招新选人,糸师前辈会亲自当特邀顾问?”
“理事长要求的,说是要重振足球部雄风,选出一支全新的十一人队伍。”
“得了吧,谁不知道是为了讨好职业球队。”
“嘘,小声点,那可不能说……”
我抱着一摞宣传册走向储物室,纸页边缘在掌心划出细密的红痕。路过足球部办公室时,虚掩的门缝里漏出一线昏黄的光。地上散落的纸张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我蹲下身,借着走廊的灯光看清了标题——「2019年县大赛医疗报告」。
某张单据上龙飞凤舞签着“糸师冴”,墨迹穿透纸背,在下一张的“膝关节封闭注射”字样上洇出黑洞般的污渍。日期是三年前县大赛的前三天,正是伊藤学长最后一次完整训练的日子。
“膝关节封闭注射?”
我低声念出陌生的医学术语,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咖啡渍。突然,一阵冷风从身后袭来,纸张哗啦散开,露出夹在其中的半张MRI胶片——半月板的裂痕像道狰狞的闪电。
“你在干什么?”
糸师冴的声音贴着耳后响起,我手一抖,纸张飘回门内。他单手撑着门框,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淡青的血管,我听见他腕表秒针跳动的声响。
“我记得图书委员的工作范畴不包括窥探机密文件。”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翡翠色的瞳孔在阴影中扩张,像某种夜行动物,语气冰冷:“现在,立刻,给我离开。”
当最后一缕夕照割裂窗棂时,班主任敲着讲台宣布转校生明天将会到来。男生们的怪叫撞碎玻璃,有人踹翻椅子大喊“要金发□□的归国子女”。
“也可能是被豪门俱乐部退货的残次品。”
而我对于所谓的转校生一点都不感兴趣,盯着窗外被风吹散的樱花云,满脑子都是某件外套上残留的香味——学生会的湿巾,到底能不能擦掉青春期的烦心事啊。
我摸出手机,Line聊天框依然沉寂,特别关注列表里,糸师冴的头像灰暗得像窗外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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