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九抬头,瞅着那身起球的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夜色朦胧,还看到了那头又粗糙又打结像假发的卖艺歌手专用发型,心想好像的确很穷。
但他觉得钱财不能成为衡量幸福的标准,于是他继续说:“我没有朋友,平时他们都是骗我的钱,一出事就把我给拉黑了。”
奇才何汉里:“我刚被好朋友给骗了个精-光,只能街头卖艺赚路费回家。”
康九:“我啥也不会,被所有人骂废物一个没有前途。”
何汉里:“我学历低,只会搞音乐,但没钱途,把自己搞成了穷鬼。”
康九:“我是私生子,刚死了爸,妈也不要我。”
何汉里:“我是被拐的。”
一记重击,康九脚蹲麻了,被这句话震惊到摔了个屁-股蹲。
他嘴唇微颤:“哥们,你扫把星转世啊?”
何汉里惆怅地把卖艺假发给摘了:“我也在想,上帝怎么专门往我头上淋狗-屎。”
那顶能遮住半张脸的假发没了之后,他的脸终于显露-出来,不明显的霓虹照向他,像彩色琉璃蝶的停留,那身朴素的衣着一下子从流浪汉升格成落魄贵公子。
康九心想:“怪不得要额外写个不卖身。”
两人互瞪,双双瞪出了泪花,心想天涯沦落人终于在此相逢,结拜的心都有了。
瞪了半分钟之久,康九捶着发麻的脚,一瘸一拐地站起来,豪迈地把还没瞎的奇才拉起,说:“走,我请你去喝酒!”
这俩齐齐跑到酒吧喝了个通宵,期间何汉里还跑到台上弹琴来着,又被其他客人赏了不少路费,兜里塞满了现金。
他弹琴的样子的确很吸引人,就算手上挂满了九块九包邮五十个的劣质戒指,那双手也把丑戒指给戴出了别样的风味。
尤其是细长又骨感的手指在吉他上疯狂扫弦的时候。
还没喝成傻子的康九连忙充当暂时经纪人,从一堆醉鬼中把何汉里给拉了下台,轻车熟路地从后门把人给带走了。
何汉里还背着吉他,靠在墙边,把兜里的钱都拿出来数,醉眼数成了钱眼,一副老鼠偷吃黄油的样子。
吉他盒还被康九拎着,他把数整齐的钱塞到了吉他盒里,一并把吉他也放了进去,然后自己背上了琴盒。
钱放在兜里有可能还会被偷走,但吉他永远不可能会被偷。
康九颇为怜惜地看着他,搂着他肩膀,朝便利店走去,说:“哥请你喝个畅快!”
何汉里迅速地喊了一声哥,说再来一打。
康九有钱了这么多年,头一回拥有了给人买单的快乐,乐呵呵地买吃又买喝的。
何汉里穷了这么多年,头一回遇到了给他买单的金主,兴冲冲地喊哥又喊爷的。
双方都从对方得到了满足感,可谓天赐良机天赐良缘天赐良人,在最同病相怜的时刻遇到了最天涯沦落的人,喝得在路边勾肩搭背唱起了难忘今宵,唱完一遍不够,何汉里非要拿吉他给康九伴奏,又唱了一遍吉他版的二人合唱难忘今宵。
康九替何汉里抱着琴盒,醉眼朦胧地看着弹吉他的何汉里,路灯都像舞台灯,水声车声风声全成了观众喝彩声。
他脑子一通,如雷公雷母给他打了一击响雷,喝道:“我们结拜吧!”
这响亮一声活把何汉里给弹劈了琴,抬头“啊”了一声。
康九不管他啊不啊,盘坐着的腿立刻对着他跪地,琴盒放下,从地上拎出两瓶酒,一瓶酒递给何汉里:“结拜!”
何汉里被他给唬住了,把琴背身后,迷迷糊糊接过了酒也跪地,两人互拜了一下,他才回过神,说:“结拜好像不是这样对着拜的,咱们这是结婚。”
康九哦了一声,说对哦,然后朝着车辆稀少的路面转,又停了一下,扭身把何汉里也转了过来,喊:“拜!”
何汉里非常配合地拜了一下,起来后才问:“不是对着月亮吗?”
康九说不好意思喝太多了,然后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又站起来瞅了瞅月亮的方位,伸直了手像枪杆,指月亮,严肃地说:“那边!朝那边拜!然后说,不求同年同年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何汉里乖乖地朝着他指的方向跪,同样严肃地摇头:“不能说死,要说但求同年同月同日发财!”
康九想了想:“但是我已经没有发财的余地了。”
何汉里:“好吧,那就去掉这个。”
康九:“不能去!就说,但求同年同月同日享福。我希望的福是有前途有朋友。”
何汉里迅速高高举手,像个幼儿园小朋友抢答:“我就是你朋友!”
康九低头看了他好几秒,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这个人融化了,好半天才把融化的心捧回来,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看月亮,说:“好吧,那就是有前途有人爱我。”
爱人这话不能乱说,所以身为朋友的何汉里没有再举手,帮他双手合十许愿,顺便对着月亮说自己的愿望:“那希望你能享福,我就希望发大财。”
康九重重点头,扑通也跪地,双手合十刚要结拜,突然转头问:“你多大?”
何汉里摇头:“不知道。拐来的时候没给我办身份证,不过现在身份证是二十四岁。”
康九脸色凝重起来了:“那怎么办?我也二十四。”
何汉里同款凝重:“那怎么办?”
两个醉鬼面面相觑,大眼瞪大眼,最终把结拜词缩减成“希望我兄弟和我都能享福”。
这两人醉成了三岁小孩,还没忘要磕三个头和喝口酒,不过在喝酒的时候险些记成了交杯酒,在中途堪堪停下来,才没兄弟当场变夫妻。
江边大道,稀疏人气,有夜生活的也已经收摊了,要早起的也还没来得及起床,但周遭不静,也算不上黑。
大城市里,永远都有噪音,也总是光污染。
不过此刻,总归是城市里最自然的时刻,树叶婆娑,江河涛涛,连绿化花都扫除白天的尘土,开得格外干净。
他们就在这座城市最安静的时刻,像两位长得帅气的智障,相互配合对方做傻事,开心成两个二百五,搂着对方又哭又笑又唱又跳。
然后第二天,两人在车站里清醒,互相盯着对方肿-胀的悲伤蛙眼睛,沉默。
他们还没到影响市容的地步,昨晚两人肩靠肩坐在车站椅子上,都抱琴盒趴着当课桌使用,就这样折叠着起来睡着了。
活似没电的机器人。
“嘀——”
早班车的鸣笛把他俩的对视喊停,车门打开,司机扯着嗓子喊:“你俩看够没?到底坐不坐车?”
何汉里瞅了眼车头,连忙起身,说:“我坐!”他把吉他盒背上,又转头问:“你坐不坐?”
司机纳了闷了:“你俩在这儿深情对视半分钟了,怎么连他坐不坐车都不知道。”
康九竟然不否认深情对视,反而反驳:“那是因为我俩难舍难分,正纠结是送到车前还是送到站点。”
司机白眼翻上天了:“要坐就上车!”
这年头,基佬都长得直男样了。
康九也没地方去,跟着何汉里上车,但因为司机硬是找不开何汉里昨晚刚挣到小费钱——因为全是百元大钞,所以车费依旧是康九付的。
何汉里光教手机扫码坐公交车都教了整整一个站点,司机都怀疑这俩宿醉脸是来蹭车的,心想我泱泱大国都脱贫了竟然还有这类穷鬼,于心不忍都要开口免除车费了。
但好在从没坐过公交车的富家少爷康九争气,赶在司机开口前付了车费,没让自己贴上穷鬼的标签。
去城中村的早班车人少,他们是第一二位乘客,享受了一把“随便坐”的待遇。
何汉里习惯来到靠车门的倒数第二排位置,他靠着车窗坐,招呼康九坐旁边。
何汉里拉开吉他盒,从里面掏出了那三个奢侈品——碎钻耳钉、名牌吊坠、白玉戒指,刚想开口,发现都结拜了,竟然都没知道对方什么姓什么名,张了张嘴又闭上,最终用昨晚喊了一宿的称呼,说:“兄弟,车费我有了,这三样还是还给你吧。”
康九头一回坐公交车,不知道是宿醉还是晕车,脑袋有些晕,只看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给了我就不要了,不过那白玉戒指你先留着,我到时候拿钱来换。”
这冤大头……
何汉里没有和钱说no的时候,听对方财大气粗也不在意几个臭钱,立刻谢主隆恩,喜笑颜开地收回去了。
何汉里又数了一遍吉他盒里的钱,一天的时间赔了全身家当,但收获三千五,其中有两千是旁边那个财神爷给的。
至于那三个饰品,名牌何汉里看不懂,碎钻也不好变卖,白玉戒指更得替兄弟留着,其实也不能算入账,真吃不上饭了后也许才会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
他很乐观,因为不乐观的穷人已经死了。
所以尽管浑身家当只有这三千五和一把吉他以及出租屋里的若干无法变卖的家产,但他依旧乐呵这三千五的收获。
何汉里放回钱,看向已经被颠晕趴在前座椅背上的金主,有些许愧疚:“晕车?要不下站下车,咱们打车去?”
穷归穷,不能让金主……不是,兄弟吃苦。
康九白着脸摆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何汉里想了想,肩膀朝他那边倾斜成一个角度:“你靠过来吧,经过我多方面的考察测量,这个角度最适合在车上睡觉是倚靠。”
从不需要靠别人肩膀就能在车上实现自由睡觉的康九心下动容,心想这是得吃了多少苦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眼含热泪地瞧了何汉里一眼,然后差点因为转头太快给晕吐,立刻不走内心戏了,麻溜靠上去。
何汉里莫名其妙地被瞟一眼,赶紧又仔细着伺-候,左手掏出手机,发现在超级省电模式下,手机竟然还有百分之一的电量。
他心想着车都坐上了,权当做已经到家了,干脆关闭超级省电模式,点开微信。
虽然他刚被好朋友骗,但他人缘不错,一个晚上,微信有六十多条问候他的消息。
是真的互相问候爹妈的问候。
鬼知道他交了什么狐朋狗友,三句不离粗,简直败坏整条街的名声。
键盘手格子稍微文雅一点,至少开头第一句话没骂娘,结尾最后一句话也没骂爹。
“你丫的别是卷钱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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