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Chapter·7

人是这世上最神奇的生物,他们用手用眼,用思想与知觉触碰世界,理解世界,最终改变世界。他们创造“神”,毁灭“神”,循环往复攀升又坠落的过程。世间万物都无法逃离由生到死的结局,但人类却在生生死死的循环中,奇迹般地创造出了不朽的文明。

置之死地而后生,于破灭而后立。就像壁虎断尾,绝境中的人类总能在牺牲中寻找到新的可能性,从而一次次浴火重生,涅槃出崭新的时代。

至于那些牺牲的存在,则被镌刻在史书之上,铭记在心灵深处,于一代代的传承与歌颂中,变成了口耳相传里所谓的“英雄”。

小时候安迷修曾十分向往故事中的英雄。那些无畏艰险,勇往直前的先人,就如燃烧的火炬,不灭的灯塔,在黑暗中永恒闪耀,指引着每一位后人前往理想的方向。

但长大一点后,安迷修却不再那么向往英雄了。并非他不再信仰那些幼年的梦,而是在菲利斯、在圣殿骑士的宿命传承中,他终于明白了“英雄”真正的模样。

他们并非完美无缺,并非无所畏惧,更不是不死不灭。他们只是一个又一个普通的人,从少年到青年,从纯粹天真到颓然终老。他们并不是书中那样的“英雄”,他们同样害怕死亡,渴望活着,他们同样拥有爱与恨,怯懦与软弱。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拥有着不断的勇气,与坚定不移的信念。

所以,“英雄”只是无数心怀纯真之梦的凡人,共同组成的一个美梦的投影。

人类总是这样矛盾的生物。勇敢和胆怯共存,愤怒与悲悯同在,而爱与恨……互为镜像。

“我……好后悔。”

那是一次讨伐异化生物结束后,在守林人破旧的木屋中,醉醺醺的菲利斯趴在桌上,喃喃自语说出的话。

年幼的安迷修小心地拿走师父手中空掉的酒瓶,问:“师父后悔什么?”

菲利斯挤了挤酸涩的眼睛,嘴唇嚅嗫,久久没有答复。

木屋里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是菲利斯扔在床上的斗篷边残留的血。安迷修收拾了酒瓶,拿起斗篷,在房内环顾,心想着找一个地方帮师父把衣服洗了。

这时候,菲利斯开了口。

“你不懂……你只是个孩子……”他起先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后脸上的表情逐渐痛苦,最终豁然站起,一拳砸在了桌上。

“哐当”一声巨响,安迷修吓了一跳,抬头看向菲利斯,到嘴的话却被菲利斯的表情惊了回去。

那是安迷修第一次在师父脸上看到这样狰狞的表情,那双眼睛仿佛燃烧着炽烈的火焰,眼白被血丝染红,脸上的伤疤在皱成一团的脸部肌肉上宛如一条吐信扭动的毒蛇。让菲利斯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地狱生出的修罗恶鬼,而非一个圣殿骑士。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菲利斯突然怒吼,眼睛直勾勾瞪着安迷修。那怒发冲冠的样子,简直像是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朝夕相对的徒弟,而是可憎的异化生物,圣殿骑士发誓要消灭对抗的仇敌。

“我……我……”安迷修张口结舌,下意识后退几步,无措地捏着手里的衣服,小心翼翼道:“师父……?”

“师父……师父……”菲利斯喃喃着这个称呼,忽然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你还叫我师父……可怜,真可怜。你根本不知道……”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呆住了,接着,他缓缓坐了下去,低下头,闭上眼,趴在了桌上,没过多久,肩膀便微微颤抖起来。

“师……父?”安迷修咽了口唾沫,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手里的斗篷,最终放下斗篷,鼓起勇气走到菲利斯身边,伸出手轻轻搭上了菲利斯的肩。

“您……喝醉了。”

是啊,人只有在醉中才会放肆地发泄出积压的情绪,忘却痛苦,释放痛苦。安迷修曾见过喝醉的院长,她一会儿抱着酒瓶大哭大闹,一会儿又破口大骂,说着安迷修听不懂的话,就像一个任性撒泼的小孩子,就像现在的菲利斯。

安迷修自认为自己理解了一切,心中方才生出的那点不安和害怕烟消云散。

师父不是变得陌生了,只是喝醉了。他还是他。

如此想着,安迷修推了推菲利斯,柔声道:“师父,我不可怜,如果不是被您捡到,我恐怕早都已经死了。”

“……”

沉默之中,菲利斯颤抖的肩膀慢慢僵硬,凝固,许久,安迷修看到菲利斯抬起脸,在双臂的缝隙中,露出了半张印刻着伤疤的脸庞。

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安迷修,那只眼睛里似有狂风与怒浪,眼角抽动,眉头压得极低,然后微微弯起,竟是似哭似笑。

“傻孩子……”菲利斯低低呢喃,突然伸手一把抱住安迷修。“对不起……对不起,让你承担这一切……对不起。”

安迷修听得心酸,轻轻拍着菲利斯的背,笨拙道:“没事的,师父,不要道歉呀。”菲利斯却颤抖地更厉害了,他深深喘了口气,痛苦道:“我真的很后悔,成为圣殿骑士……”

那时安迷修并不理解菲利斯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直至历经千劫万难,遍尝失去的苦楚,直至今时今日,安迷修才似乎有些明白了。

“因为他在恐惧。当成为圣殿骑士后所带来的痛苦远远超出了他所承受的极限,当他不得不面对绝望的未来,当他心中希望的火种熄灭……”

清圣飘渺的旋律在安迷修的耳畔响起,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奇妙声音,每一个音符都宛如浪涌,一重又一重的浪涌构成了一连串复杂玄妙的音律。当这些音律贯入入耳中时,便神奇地成为了一个人温雅低沉的嗓音。

那声音说:“安迷修,你也在恐惧吗?”

安迷修猛然张开了眼。

碧蓝色的苍穹之下,银色的闪电醒目如初。风温和清爽,花香扑鼻而来。

这是他的精神空间,一切都熟悉如故,唯一不同的是,大地之上,出现了一座矗立于他面前的金色石碑。

石碑高百米,表面光洁如镜,清晰地倒映出了站在它面前的安迷修身影。

“你是谁?”

安迷修环顾四周,开口询问。在他的空间里,理应不会有除了雷狮之外的人能够出现。但他却离奇地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觉得这声音十分亲切。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安迷修。”

那声音没有立刻解答安迷修的疑问,它继续说着,声音温柔平稳,循循善诱:“你方才难道不是想起了菲利斯吗?而在不久之前,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时,你的内心深处,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过?”

安迷修沉默了下来,神情有一瞬恍惚。是啊,他其实早就知道了。每一个圣殿骑士都无时无刻不在恐惧那如影随形的诅咒,就如每个活着的人都害怕死亡,又远比常人畏惧死亡更甚——圣殿骑士是在死亡的边缘游走。

不会有人不害怕死亡,就像不会有人真的能忍受孤独。这就是人诞生于世间就烙印在灵魂上、本能中的恐惧。

菲利斯理所当然也害怕着,所以他才会在醉酒后感到后悔,在意识到自己终究也将一个年幼的孩子拉进了这无边炼狱中后悔。

“没错哦,孩子。因为他感到了恐惧,所以他感到了后悔。那么你呢?你可愿承认你内心深处的声音?你可愿承认,你如恐惧恶魔一样……恐惧着死亡。”

“我……”

安迷修怔怔凝视着石碑上的自己,那张面容依然年轻俊秀,眼神依然清澈纯粹,但沉重的疲惫却已挥之不去,他看起来如此的憔悴,颓靡,纵然仍然拥有勇气,也像一根将要熄灭的蜡烛,在广袤的天地之间,竟是如此的虚弱。

“……而你害怕承认,就好像只要承认了这点,世界便会崩塌,梦境就会碎裂,那双不敢停下的脚就再也无法拥有迈出步伐的力量。”

那声音犹如拥有魔力,正从石碑深处穿出。随着每一个音节的出现,安迷修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无力,四肢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连抬起头的力气也被剥夺。他只是努力站在那里,就已经耗费尽了这具身躯的所有能量。

“是的……我……很害怕。”

慢慢地,泪水从眼睛里溢出,安迷修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石碑里传出一声叹息,像是失望,却很温柔。

“是的,人总是会感到害怕的……”

“但我不认为,害怕有什么错。”

石碑中的旋律静止了,似乎是惊讶于这个回答,金色的碑面闪烁着,倒映出的安迷修眨了眨眼,眼中的神采逐渐明亮。

安迷修捏紧了拳,抬起头,看着碑面中的自己,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正是因为我们害怕着失去,害怕着死亡,所以我们才会拥有勇气,拥有前进的动力,甚至拥有了对抗不可能战胜的敌人的力量——师父确实说过后悔,但他的一生,却从未真正回头。我们因为后悔,因为害怕留下遗憾,才会更加理解誓言所带来的沉重责任。”

安迷修一字字说着,目光越过石碑,望向远方:“数千年来,圣殿骑士如何在黑暗之中坚守着不变的信念传承至今……我曾经也思考过。现在我想,那个答案,也许就是‘恐惧’。”

“害怕失去自我,害怕无法保护所爱,更害怕那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危机一旦失去阻止,将要流多少无辜的鲜血。所以……他们才会不断战斗,在痛苦中传承,在黑暗中牺牲。”

安迷修微笑着,坚定道:“师父是如此,我也是如此。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就算圣殿骑士最终一个也不存在。我也坚信,人类依然会在‘恐惧’中诞生新的‘英雄’,继续延续这份名为‘守护’的意志。”

金色的石碑闪烁着,碑面上安迷修的身影也慢慢露出了笑容。

那奇妙的旋律再度响起,它道:“很好,孩子。我很高兴,你是一个意志如此坚定的人。”

安迷修凝视着自己的倒影,问道:“那么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是什么存在了吗?”

碑面里的人影点了点头,随即,整个碑面逐渐模糊,投影在上面的影像如同漩涡一样扭曲塌陷,金色的光芒慢慢变得耀眼,不多时,石碑的中央,一个金色的影子凝聚而成。

“初次见面,安迷修。我是第一位圣殿骑士‘Adam’。”

安迷修仰头看着那个身影,神情惊讶:“第一位圣殿骑士?”

“没错,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往后我会慢慢告知于你。我想我们现在都有一些当务之急,不是吗?”

Adam说着,石碑上的影像再次变化。一片广袤的平原出现在上面,平原尽头,翻涌的浓云漆黑如墨,云层之下,地平线上沙尘滚滚,不计其数的异化生物奔腾咆哮,狰狞地跨越平原,向着远处狂涌而去。

即便并没有显示兽群的目标,但在这样疯狂的浪潮之下,人类的世界也必然会被摧毁殆尽。

“这是兽潮?”安迷修敏锐道:“您知道如何阻止兽潮?”

“我正是因此与你对话。”Adam的身影再度浮现,他叹了口气,道:“一切都与预言相同,命运仍然一丝不苟地进行着……虽然我很想立刻帮助你解决人类的危机,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允许我这样做。所以只能依靠你了……安迷修,你应该明白,你现在的情况有多危险。”

Adam的声音变得严肃,安迷修抿紧了唇,点头道:“您是说,那几乎要夺取我身体的‘神’的意志?”

而他之所以停留在这里,也正是在思考着如何处理那份他无法控制的力量。

“神的意志吗……”Adam苦笑:“某种角度来说,那确实是‘神’的意志。是神对我们圣殿骑士窃取不属于人类力量的诅咒……”

安迷修颇为惊讶,他想到了银爵,那位堕落者的首领也曾说过,圣殿骑士是窃取力量的叛徒。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Adam道:“你想的没错,使你失控的力量,与在骑士身上烙印诅咒的力量同出一源。但你身上这份力量更加纯粹,已不是凡人能够承受,一旦这份力量掌握了你的身体,‘它’的意志必会为被‘它’所选择之外的一切都带来彻底的毁灭。”

“它……真的是神明?”

Adam摇头:“是或者不是,圣殿骑士和堕落者对此的争论始终都没有结果。但那个答案其实并不重要,不是吗?”

安迷修默然。

Adam严肃道:“无可否认,如今兽潮已经到来,而能阻止兽潮的,也只有‘它’所赐予的力量。”说到这里,Adam顿了顿,沉声道:“安迷修,你可还记得圣殿骑士的誓言?”

“当然。”

“很好,孩子。”Adam微笑着,那金色的影子缓缓降落到安迷修身前,与他四目相对。“我会帮助你压制那股力量,相对的,你必须去阻止兽潮。这个过程将会十分艰难,你也将会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即使如此,你是否能够起誓,你永远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

安迷修的眼睛明亮,他毫不犹豫地躬身一礼:“第一骑士阁下见证,无论未来有多艰险,无论要跨越多少劫难,安迷修必会贯彻守护的誓言,永不停下脚步!”

金色的光芒亮起,石碑上射出了一团光云,光云笼罩了安迷修。

耀眼的光芒中,安迷修闭上了眼,他感到身体慢慢浮起,四周的一切都在远去,最后传来的,是Adam飘渺悠远的声音。

“那么,去寻找‘深渊之卵’吧。那是一切的起源,万物的开端。也是唯一能够拯救人类的方法……”

“安迷修,未来就系在你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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