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一刀,从左肩胛骨划到腰际,血凝成痂,搏生搏死中又狠狠剥离,这时它狰狞地皴裂着,血和痂淌在一起,像一条泛滥的河谷。

黎志田在他的私人诊所,医生叫来两个驻院生,处治他身上别的伤,他自己专心对付这一处刀伤。

有人还要逞能,清创缝合不让麻醉。

他在和老唐通电话,说的全是以前做挑子时候的土话暗语。

刘锋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他知道,那是在交待老唐,仓库里的尸体怎么善后。

这人疼得眼前发黑,干呕了几口,呛出咳嗽,背上又在汩汩流血,才终于肯老实了。

刘锋接过黎先生手里的电话,挂断。从医用托盘里拣了纱布,擦了擦他额边的冷汗。

缓过来一会黎志田说,一眨眼,莎莎都十八岁了,爸爸老了。

他抬手,够到刘锋指尖,没有抓住,那只手躲开他,插进大衣口袋里。

刘锋眼底泛起了水光,只是一瞬。

黎志田不知道。

刘锋说,何必要亲自动手。

黎志田说,下次不会了。

一天里,这种小心的语气,他对他用了两次。

刘锋听出来了,这回,黎先生也是真的没什么办法。

手在口袋里攥了自己一下,指甲掐进手心,结实地疼了一阵。

两个人回了刘锋的住处。

黎志田还是那样,伤了病了,只要还能动,都不肯让人侍候,即使是刘锋也不行。

刘锋放了热水,投好几条毛巾,备好干净衣物,离开卧室。

他一个人走进阳台,伏在栏杆上吹风。

许久,门推开,刘锋回头,黎志田一身临睡的衣着,走过来,和他隔着两步远,立到栏杆旁。

黎志田说,明晚到湛江,霞山港,上了船过了海,就好了。

他是要刘锋安心放下大春的事。

刘锋没说话。

两个人向着夜深的地方望了一会。

黎志田忽然问,知道坏人怎么收尸么?

刘锋看着他,半问半答。

把尸体装进铁皮桶,灌上水泥,沉到海里?

黎志田就笑,他说那是电影。

刘锋说电影不是跟坏人学的?

黎志田摇头说,铁皮桶灌水泥,是坏人跟电影学的。

他说坏人啊,把尸体绑在石头上,找个有水的地方就沉下去了,没想那么多。

人在水里会长胖,又大又轻,可是拴着石头,想漂漂不走,在水下晃来晃去,像购物广场上那种,画着眼睛鼻子,想飞飞不走的气球。

刘锋这才明白过来,黎先生竟然在讲恐怖笑话……

他说黎先生不会安慰人,可以不说话。

他面色依然,眼睛里,是忍着笑的。

黎志田真的就不说话了,只看着他。

就像他问刘锋,坏人怎么收尸那样,刘锋也问了他一道题目,假如,那一枪错了,没打中罗总,打中了你怎么办。

黎志田说,还你一枪。打中了,你跟我一起走,没打中,那就,生死有命。

黎先生信命。刘锋说。

不信。黎志田说。

他问刘锋,那一枪,会错么?

刘锋没回答。

其实黎志田知道,在仓库的时候就知道。

没摸过枪的人不可能一枪致命,怎么巧合也不可能。

可以故意打偏的,可是没有。他想,可能,刘锋当时真的不太冷静。

黎志田朝他走近一步,侧身靠在栏杆上,他说其实,我会安慰人,我只是不会说话。

他想起,这么多年,还从没和他穿着衣服接过一个吻。

刘锋没有应他。

他靠近,亲了亲黎先生的右脸颊。

莎莎给你的。莎莎说谢谢爸爸。

背上的伤还没完全止血,黎志田睡下的时候,只能侧着躺。

刘锋替他掖了掖被角。

黎志田说陪我一会。

刘锋说好。

他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进床边的单人沙发里。

黎志田闭着眼睛。

刘锋以为他睡着了。

书一直停在翻开的那一页,他怕他翻身,压到伤口。

黎志田问他看的什么书。仍然闭着眼睛。

刘锋的心思才落在书上,他的目光扫过几行字,说,讲的是一条江的故事。

黎志田说,念念。

刘锋说,黎先生,不习惯床边有人。

黎志田说以前不习惯,后来习惯了。

刘锋看了一眼书架,书是他在书房里挑好了迁过来的,黎先生睡不着的时候,他偶尔为他念过几页。

他说你不喜欢……

黎志田说以前不喜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喜欢了。

他说,念念。

刘锋就从那一页的开头,念给他听。

——一支沉沉的枪,是不可能被水冲走的,不可能被鱼虾吃掉的,沉在水底,也是不可能被什么人捞走的。奇怪的是,它到哪里去了呢?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江的神秘,也才第一次认真地把它打量。它披挂着冬天第一场大雪,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闪电把世界突然照亮——

黎志田睁开眼睛,打断了他。

他问,后来找到了么?那支枪。

刘锋说没有。

黎志田说,那条江把他带走了,带到大海里去了。

你说,他会跟他去么?

(引文出自:韩少功《马桥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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