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8年8月15日,下午3点47分。
我第无数次回放咖啡馆后巷的监控录像。黑白画面,颗粒粗糙,像一部劣质的犯罪电影。利威尔把罗莎莉亚堵在潮湿的砖墙和他瘦削的身体之间。雨水沿着生锈的防火梯滴落,像慢放的眼泪。他们没有接吻,没有拥抱,只是站着。利威尔的手撑在罗莎莉亚耳侧的墙壁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罗莎莉亚仰着头,黑色的发梢扫过他的手腕。整整三分二十八秒,他们像两尊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雕像。
然后,利威尔低下头,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
就这么一个动作。我的显微镜滑到了地上,镜片碎裂的声音让我肉痛不已。啊,糟糕,这下没法观察“巨人”细胞的分裂了……不,等等,也许我观察到了另一种更奇妙的融合现象。
我叫韩吉·佐耶。我是一个科学家,一个咖啡馆老板,一个无聊的观察者。我的咖啡馆叫“巨人”,招牌是一个被咖啡杯绊倒的滑稽巨人图案。这里卖咖啡,也卖一些…别的。比如,一个可以暂时存放秘密的角落,一段不会被评判的时光,或者,像利威尔和罗莎莉亚那样,一个缓慢滋长、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共生系统。
利威尔是我的清洁工,也是我的…老朋友。他从不说自己的过去,但我闻得出来,那是混合着地下拳场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他像一块被过度打磨的黑色燧石,坚硬,冰冷,一碰就能溅出火星。而罗莎莉亚,是我捡回来的夜莺。有着墨绿色眼睛和过于敏感神经的女孩。她能“听”见灰尘里的悲伤,“闻”到墙壁记忆的争吵。她看利威尔的眼神,像在看一座遥远而圣洁的雪山,带着虔诚的仰望,和一丝不敢触碰的怯懦。
我一直很好奇,当滚烫的岩浆遇上万年冻土,会发生什么?是冰封一切,还是…孕育出新的陆地?
2.
城市是一座巨大的消化系统。白天吞咽下无数的故事和情绪,夜晚则开始反刍,分泌出各种无法分类的残留物。利威尔和罗莎莉亚的工作,就是清理这些残留物。他们是城市的清道夫,是消化系统的末梢神经。
我的咖啡馆,是他们固定的清洁区。
利威尔有洁癖,一种近乎哲学的偏执。他相信所有的混乱和污秽,都可以被归类和清除。罗莎莉亚则是他的影子,更准确地说,是他的缓冲垫。她能提前感知到利威尔对污渍的不耐,在他皱眉之前就递上合适的清洁剂;她能吸收掉那些利威尔不愿处理的、无形的情绪垃圾——那些残留的愤怒、黏腻的悲伤、还有过期爱情发酵出的酸味。
他们的配合,像一套精密而沉默的舞蹈。利威尔是主导,动作精准,带着一种压抑的暴力美学。罗莎莉亚是追随者,步伐轻巧,带着抚慰的韵律。我常常一边擦拭我的实验烧杯,一边偷看他们的双人舞。这比任何戏剧都有趣。
有时,埃尔文会来。他穿着永远笔挺的西装,像一枚随时准备投入战略地图的棋子。他会点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像他的人生一样纯粹而苦涩。他会和利威尔低声交谈,内容涉及一些“特殊委托”——那些比咖啡馆污垢更难清理的、城市阴暗面的“堵塞物”。利威尔通常会沉默地听完,然后说:“报酬加倍。”
罗莎莉亚会在那时变得格外安静,擦拭杯子的动作会放慢,绿色的眼眸里藏着担忧。她能感觉到,那些“特殊委托”会勾起利威尔身上某些沉重的东西。那些东西,像他左肩的旧伤,天气不好的时候,就会隐隐作痛。
有一次,我问罗莎莉亚:“你那么能感知情绪,那利威尔身上…是什么味道?”
她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耳根微微泛红。“…是干净的。有红茶的香气…和一种…像…下过雪之后的早晨。”
雪。覆盖一切,也埋葬一切。很贴切。
3.
所有的平衡,都有被打破的一天。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像天空这个巨人被打穿了无数个洞。利威尔和罗莎莉亚出去处理一个“特殊委托”——一间发生过凶杀案的公寓。据说血溅得到处都是,情绪残留浓烈得像化不开的墨。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利威尔的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沉,左肩不自然地紧绷着。罗莎莉亚跟在他身后,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绿色的眼睛空洞无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留在了那个血腥的现场。
我能“闻”到他们身上带回来的东西——不仅仅是雨水的潮湿,还有浓重的恐惧、暴戾,以及…死亡的气息。罗莎莉亚显然被冲击得不轻。那种极端负面的情绪洪流,对于她这样敏感的共感者来说,不亚于一次精神上的凌迟。
利威尔把她按在咖啡馆柔软的卡座里,动作罕见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粗暴。他扔给她一条干燥的毛巾,然后转身去烧热水。他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块铁板。
“喝掉。”他把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放在罗莎莉亚面前,命令式的口吻。
罗莎莉亚没有动,只是抱着毛巾,身体微微发抖。她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没有焦点。
“我说,喝掉。”利威尔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压抑的火气。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无形的创伤,他的方式向来是处理“实体”的问题。
罗莎莉亚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吓得一颤,猛地回过神,慌乱地伸手去拿杯子,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把整杯红茶打翻在地。瓷杯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咖啡馆里格外刺耳。
红色的液体在地板上蔓延,像一滩稀释的血。
时间仿佛凝固了。
罗莎莉亚看着地上的狼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我和利威尔都愣住的举动——她猛地蹲下身,徒手去捡那些锋利的碎瓷片,仿佛想用这种自我惩罚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的“错误”。
“别碰!”利威尔低吼一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近乎自残的行为。
他的力道很大,罗莎莉亚疼得蹙起了眉,但她没有挣脱,只是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无助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恐惧,有羞愧,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快要将她吞噬的悲伤。
利威尔看着她手腕上被自己捏出的红痕,又看了看她沾着红茶渍和细小伤口的手指,他眼中的暴戾和烦躁,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近乎无措的痛楚。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然后,做了一个让我差点打翻第二个显微镜的动作。
他伸出双臂,非常非常缓慢地,将那个还在发抖的、湿漉漉的女孩,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僵硬,仿佛不习惯这样的亲密接触,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的下巴抵在她湿透的发顶,闭上了眼睛。
罗莎莉亚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几秒钟后,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软化下来,然后,她把脸深深地埋进利威尔的肩窝,伸出双臂回抱住他,开始无声地哭泣。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啜泣,而是像决堤洪水般的、彻底的宣泄。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咖啡馆里,只有女孩压抑的哭声,和男人沉默的怀抱。地板上,红茶的污渍和碎瓷片狼藉一片,像一幅抽象派的画作。
我没有去打扰他们。我只是默默地调整了一下监控摄像头的角度,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啊,这可是珍贵的“人类情感突破性进展观察记录”。
4.
那个雨夜之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利威尔和罗莎莉亚之间的那种“舞蹈”,节奏变了。不再是纯粹的引领与追随,多了某种…缠绕和依恋。利威尔依旧沉默寡言,依旧有洁癖,但他默许了罗莎莉亚偶尔靠在他背上打瞌睡,默许了她把他常用的消毒水换成味道更柔和的一款,甚至默许了她在他处理完“特殊委托”后,小心翼翼地帮他按摩旧伤复发的左肩。
而罗莎莉亚,眼神里那种怯懦和仰望,渐渐被一种柔软的、笃定的光芒所取代。她依然会感知到负面情绪,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被击垮。因为她知道,在她快要被那些情绪淹没的时候,会有一个带着令她安心的味道的怀抱,可以让她靠岸。
他们开始像一对…嗯…笨拙的恋人。虽然他们自己可能还没意识到,或者不愿承认。
比如,利威尔会面无表情地把客人送给罗莎莉亚的玫瑰花扔进垃圾桶,然后第二天,咖啡馆的桌上出现了一盆小小的、带着地下街那种顽强生命力的蔷薇花。没有卡片,但所有人都知道是谁放的。
比如,罗莎莉亚会偷偷在利威尔常喝的红茶里加一点点蜂蜜,而那个对味道挑剔到极致的男人,居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喝光了。
埃尔文再来的时候,看着他们之间流动的微妙气氛,会露出那种高深莫测的、仿佛又赢得了一场战略部署的微笑。他甚至会开玩笑地说:“利威尔,你这里的‘环境’,似乎比以前‘宜居’了很多。”
利威尔会回他一个“少废话”的眼神,但嘴角似乎…有那么零点一毫米的上扬?
我继续着我的观察和研究。我发现,过期牛奶如果加入特定的菌种,可以发酵成一种味道不错的奶酪。而两个看似不可能融合的个体,在时间和特定环境的催化下,也可能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5.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清晨。他们刚结束通宵的清洁工作,天空是那种将明未明的灰蓝色。罗莎莉亚在清理冷库时,不小心被掉落的冻肉箱砸到了脚,不是很严重,但瞬间就肿了起来。
利威尔把她抱到休息室的沙发上——用的是标准的公主抱,动作依旧利落,但小心翼翼,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他单膝跪在地上,脱下她的鞋袜,检查她肿起的脚踝。他的眉头皱得死紧,仿佛那肿胀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污渍。
“白痴。”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她不小心,还是在骂自己没看好她。
罗莎莉亚疼得吸着冷气,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轻轻笑了。“利威尔先生…你好像骑士哦。”
利威尔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对上了她含着笑意和泪光的绿色眼眸。休息室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下,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变得清晰可见,像一场缓慢降落的金色雪粒。
时间再次变得粘稠。
我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关键帧。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计算着各种可能性:拥抱?亲吻?还是利威尔式的一句嘲讽?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觉得我的胶片都要曝光过度了。
然后,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共鸣,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沙哑。
“罗莎莉亚。”
他只是叫了她的名字。没有敬语,没有后缀。就只是“罗莎莉亚”。
但那个称呼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确认,有接纳,有不再掩饰的情感,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宣告。
罗莎莉亚的瞳孔微微放大,脸颊飞起红晕。她似乎明白了这声称呼背后的全部含义。她咬了咬下唇,然后,轻轻地、坚定地“嗯”了一声。
利威尔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她的脚踝,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的一缕黑发。他的指节擦过她的皮肤,带着清洁过后微凉的温度,和常年握清洁工具留下的薄茧。
那一刻,不需要任何言语。所有的试探、犹豫、漫长的等待和无声的守护,都在这一声名字和一个触碰中,得到了最终的回应和安放。
我悄悄地退出了休息室,把空间完全留给他们。走到咖啡馆大厅,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好穿过玻璃窗,落在吧台上那盆蔷薇花上。花瓣上的露珠,闪闪发光。
啊,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
我拿起笔,在我的观察日志上记下:
共生关系确立,内部能量场趋于和谐温暖。系统进入新的稳定态。预计将持续运行…嗯,很久很久。
哦,对了,得记得提醒他们,该去处理一下休息室门口,那摊打翻了的过期牛奶了。毕竟,就算是开始了新阶段,清洁工作还是不能停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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