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妮·德尔佩获胜了,格雷先生是她的,偌大的蒙格塔也是她的。她的舞鞋在暗色棋盘格上蹦蹦跳跳,显然是得意极了。她用那样孩子般天真的语气,道出了十九岁少女所能拥有的、几乎是最大限度的狠辣。
“哎哟!妮妮,你在说些什么呀?”卡姆登太太又一个大喘气,“她可是你姐姐。”
“佩妮·德尔佩。”琼叫出她的大名,将后者唬住了一瞬。她将厅里厅外的仆从都遣散了,才又转回俩,平视佩妮挤满了骄傲的灰色眼睛,“你最好是坐下来待会儿,这些天发生的事对你刺激太大了,看看你,别是发热了——”她试图将妹妹拉到自己身边,佩妮却毫不犹豫地将她的手给拍掉了。
二小姐脸侧的暗红色卷发晃了晃,猫儿的胡须一般。她揽着格雷先生坐到对面的短沙发上,依旧用眼睛剜着德尔佩小姐,剜着她独一份的金眼睛。突然,佩妮又想起了什么,瞪了始终沉默的茱丽叶一眼:
茱丽叶的眼睛是浅棕色的,像剥开皮的木头,呆头呆脑、普普通通。但只要光一照,立即就成了金色——金色!那是佩妮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金眼睛,她的大半生都活在这种渴求与嫉妒中。
为什么是灰色?凭什么德尔佩伯爵要把难看的灰色留给她,却慷慨地将伯爵夫人的颜色点在琼和茱丽叶眼里?佩妮为此恨了父亲许多年,即使他最疼她,最轻易地原谅她,最慷慨地给予她。
德尔佩伯爵这么做的原因无他,只因二女儿与伯爵夫人的五官最为相像,夫人撒娇耍赖的手段也被她学去了不少。试想一下,心形脸上摆着双狐狸犬似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轻薄红润的嘴唇——
法国风情在她们的脸上与气质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叫英国传统家庭里长大的伯爵没法不喜欢。他年轻时第一次踏上法国的国土,就被某种神谕牵引着,飘到了酒香洋溢的波尔多。又在酒精与烛光的作用下,疯狂地拜倒在伯爵夫人的裙下。
那时的德尔佩家刚被架空了本就不多的政治权力,走到了伯爵群体的末流去。可因为他们世代从商,又继承有蒙格塔及其他几个郡的大片土地,日子依旧过得风生水起。
对于政府和军队来讲,谁能出钱,谁就成了有功之人,于是德尔佩伯爵并不在乎政治纷争,也从不为家族的没落而担忧。即使某天做不了富商,他们还能做手握土地的农场主。
是这个道理,世袭的贵族就是比普通人好谋生计。
说回伯爵夫人,那时她还是个少女,火红的头发,金子一样的眼睛。全世界所有人类和动物的生命力加起来,都比不上她将钱币丢在牌桌上时的神气。镀金胡桃木的软垫长椅上,她高兴地向后一仰,叫声:
“Je mise tout!”(我全押上!)
德尔佩伯爵的灵魂在那时便朝她下跪了,不仅跪在洋红色的地毯上,脑袋也险些在镀金木雕上磕破。美人鱼、扇贝、海豚,还有椅子腿上雕着的埃斯帕尼奥莱特面具狮兽,它们长久的舞蹈遮蔽着伯爵的眼睛,却忘了给他堵上耳朵。
终于、久而久之,他便被海妖塞壬的歌声给勾去了。跟伯爵夫人一道,沉到充斥着洛可可的甜味与钱币铜臭味的海里去。
相比之下,德尔佩小姐的长相却颇像伯爵夫人的母亲,以及夫人那懦弱寡言的孪生妹妹。她椭圆脸上挂着苦相,嘴唇单薄得无趣。下垂眼容易招人可怜,却又被倔强而锋利的眉毛所迫害,将可爱大打折扣。
她那双金眼睛看人时,总是从下往上瞧的,却因眼珠被挡住半个,于是总给人冷漠又沉闷的错觉。可她的发丝里掺上些绝对的、自己的目光,却又成了少见的成功之处。
第一只手为德尔佩小姐调色时,在玫红里倒了桶金,混成了橙红。与太阳落山以前,蓝天与太阳白光中间过渡的那一圈儿颜色差不多。
而她的目光也为妹妹们开了先例,此后出生的三个女孩,全是依着眼睛挑头发的:佩妮的头发是暗红色的,沾了水就成棕黑,这种颜色跟葡萄酒差不多,于是被某位画家叫成波尔多红;茱丽叶的头发跟豆沙一个红色,比佩妮浅一些,而比琼深一些。
到了康斯坦斯那儿,她已快将红色抛开了。她那头金色的卷发,只有在光线暗淡的环境里,才能显出那么点儿玫瑰色。或者呢?当一束强光打过来,在她光泽的发丝上留下白色反光,那时去看那白色反光的外沿,便能轻易捕捉到其中的红,只是很少能有人注意到。
因着灰眼睛跟金头发,康斯坦斯几乎从未体验过佩妮的嫉妒。于是在此时的蒙格塔庄园里,她成了最不能接受佩妮话语的人。她小小的脑袋怎么也思考不出,二姐怎么忍心将她们给赶走?!
“格雷先生真是太体贴了,他答应要把我喜欢的那个象牙的芭蕾舞音乐盒赎回来——普威特上校把它带走的,我当时就狠狠瞪着他,可他是那么没的自觉。”佩妮怒着嘴,看着即委屈又满意。
“我再向您道歉,格雷先生,但这次不为我。”德尔佩小姐攥着手,忍着恶心,装着没听见佩妮的话,“佩妮还很年轻,活泼开朗,有点小孩儿天性。但您作为绝对的绅士,理应慎重考虑。婚姻是大事,即使父母不在了,日后我们姐妹与您同住一个屋檐下——”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佩妮忍不住叫到,“你真像个老封建。还有,谁要跟你同住一个屋檐下!”
“你更像个小疯子!”琼冷着脸训斥,二小姐习惯性地瑟缩进沙发里,“格雷先生,我想,这事你们两个得给彼此时间。您阅历丰富,能明白其中道理。”
“Jamais!”佩妮在沙发里闷声闷气地抗议。
德尔佩小姐足够了解佩妮的性子,知道无论怎样劝她都起不了作用,于是无可奈何地、将希望寄托于稍理性些的格雷。她以为,即使是为了自身利益考虑,这个伪君子也多少会犹豫一下。只要有这么个间隙,便可以将佩妮解救出来。
可他却对琼的劝告置若罔闻,反而说德尔佩小姐在用猜疑和嫉妒毁坏他的幸福,对他施加诅咒。格雷先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活像个神神叨叨的牧师。他在沙发上弹了一下,转过身去问沙发里的佩妮,问的却是她刚刚在说什么。
“她说她‘绝不’。”茱丽叶冷不丁地道出这样一句,接着朝沙发里的两人翻了个毫不掩饰的白眼,“恕我直言,先生、小姐,你俩真是般配极了。”
“茱莉?”琼朝她偏偏头,表达自己的不赞成。
“谢谢,谢谢。”格雷却傻呵呵地笑着,为此等赞美喜不自胜,“德尔佩家尽是有眼光的人,审美也棒极了!只是以后不便再称先生了,我得把舅舅的爵位继承下去,发扬光大。我母亲拥有这个姓氏,叫我也与有荣焉。”他站起来,抬着下巴在客厅里转来转去。
格雷先生提到自己的母亲时,卡姆登太太不屑地哼了声。她突然后悔自己没生个孩子,尤其是没能生个这世界喜欢的儿子。要是她有这么个儿子,蒙格塔的继承人就变了,她断不会叫自己儿子将四个外甥女赶出去!
或者,克洛伊要是个男孩儿,德尔佩家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今天。
而格雷先生才不管这些,他插着口袋四处乱逛,计划将来哪一位置如何如何重新装修。而当他把长长的手臂伸在空中,又好像要把拱形天花板上的天使塑像抱在怀里似的。佩妮只舒展在沙发里,对未来丈夫的决定作一律的赞同。
“对了,德尔佩小姐。”他在美梦中突然回过神来,“我听说舅舅为你们四个存好了钱款——不要多心,我只是这么听说而已。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存在,我是说,如果真的有——”他的眼睛像老鼠一般闪着精光。
“佩妮与我当然不分彼此了,而您与两位表妹的那份——当然了,我并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要多心。我也并非为了表明我的功劳,但我得说,为了平息舅舅的赌债,我也付出了不少财产跟心力——”
“你付出了什么财产?从苏赛克斯远到兰开郡的车马费么!”茱丽叶立即反驳道,“又花了哪些心力?一路上算计怎么合理合法地把我们的钱夺去吗!”
琼又唤了声茱莉,只是这次的声音小多了。
“你一个只知道咬文嚼字、满脑子棉絮的律师,怎么敢继承我父亲的爵位跟土地!光是能站在蒙格塔,就足够你战战兢兢了——”
“茱莉,别说了!”琼特意待她说完,才转身装装样子。只是茱丽叶这孩子心中却一根弦,她既不抬头看大姐嘴角的笑意,也不接受她在自己头顶的抚摸。只颤抖着肩膀,愤然甩过脸去。
“的确,的确。”格雷先生满脸堆笑,“我艾迪·格雷作为一个咬文嚼字、满脑子棉絮的律师,当然不能得到如此殊荣。但表妹,我方才也讲过了,要将舅舅的爵位继承下来,发扬光大嘛!德尔佩家族失去的政治权力,我想我有责任,也有能力弥补,就凭我的咬文嚼字。”
厅中僵持了好一阵,卡姆登太太越发觉得心脏难受。要不是她在世上只身一人,还真要跟年轻时一样,站起来将艾迪·格雷好好教育一番。她那个不争气的妹妹,总在管教时打断她——好了,这就是她跟那个乡绅丈夫养出的好儿子!
“当然了,我本就是绅士,而成为伯爵更得做绅士中的绅士。我可不会将我的表姐、我的小姨子们赶出去,要我说,这么做可是太——”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佩妮拽住了胳膊。格雷先生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又接着道,“我们得在同一屋檐下好好相处,要我说,只要你们对我放客气、放尊重,事事听令于我,我是绝不会——”
“呸!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我不愿意——”康斯坦斯被卡姆登太太拉了一把,却还是将后半句话说了出来,“琼,我们去约克郡!”小姑娘刚抗议出来,就从大姐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
德尔佩小姐攥紧了手掌转过身,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两个妹妹。她们在她身后尖声叫着,像巢中张着嘴的雏鸟。可琼却无力关照、养育她们,这是另一件令她头疼的事实。
“当然,当然,如果表妹们愿意。”艾迪·格雷以为自己有多么善解人意,他又捏着胡子,走回了会客厅中心,“我早听说约克郡有间别墅,供舅妈表妹们避暑的——哦,上帝保佑舅妈。萨里郡跟德文郡还各有间乡舍,风景宜人……德尔佩小姐,你还记得后面来得那几个讨债人吗?”
他用极为平静地语气告诉琼,那几个讨债人另外要求那么一小块儿土地,而他秉持着为舅舅树立良好形象的想法,极为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很不幸,不仅萨里郡的乡舍易主,约克郡的别墅也给租出去了。
“他们来讨钱款,你却给了他们土地?艾迪·德尔佩,你当真是个——”琼咬着下唇,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怒意。
“你当真是个白痴!”茱丽叶将她将说未说的话讲了出来。
[好运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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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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