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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飞声提着烈酒找到李莲花的时候,是有些惊讶的。
李相夷从来不做知心哥哥,更不会温声细语开导谁。
“擦擦吧,玉夫人?”他却将手帕递给流泪的玉红烛,嗓音极是柔和:“或许,你更喜欢我叫你玉姑娘。”
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武林虽已比世家大族多了些自由,但依旧存在男尊女卑。你为长女,必须成亲才可执掌门庭;你妹妹可分得财产,却并无实权。是以,十多年前你入金鸳盟,是因当时只有笛飞声完全视规矩如无物。”
老笛不杀女子,但金鸳盟除了最早和他一起创业的三王、无颜,身居高位之人合组十二凤,便已证明了他的用人之道只在能力、而非性别。
“多谢李门主……见笑了。”玉红烛哑着嗓子道:“我对不起秋霜。她喜欢来后山,是因为十年前我归家她还年幼,为了练功管她很严,又不想她太闷,经常带她来此处看月亮。”
所以,她今夜刚好也来故地游荡,想给妹妹烧一下纸钱,却越想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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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抬眸瞧了瞧竹林与月色。
这后山最高处确实很雅,清风抚过竹叶,发出簌簌的清音。
而李莲花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此地,洒落的月光为他披上一层霜华,玉颜上的柔和恍如天上月,光晕平等地洒落于地,温柔了每一个人。
笛飞声静静看着这一幕,心头突然就有些难明的涩意。
月色是柔软的,但抚过时也不会停留,正如现在言辞和宁却也淡漠的李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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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玉秋霜,但不够爱。你更爱峥嵘岁月与自由人生。”他直白道:“你看不上丈夫,并非因他入赘,而因为他是你不得不选的果实,是你身不由己的象征。”
李莲花顿了顿,又道:“你喜欢宗政明珠,也不是真的喜欢,更因为他来自金鸳盟,是你过去欢欣岁月的旧影。”
“当然,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只不过,看见美人月下垂泪,但凡是个男人,都会安慰两句。”他缓缓转身:“再者,我也不觉得宗政明珠值得托付。”
李莲花以局外人的漠然态度道:“玉城到底是你的地盘,他在你城里为了私情之秘肆无忌惮出手,本就意味着他打心眼不把你当同路人。”
“真有情有义,抓住你丈夫的弱点逼他主动和离,再以都是青梅竹马谁都行为由置换联姻对象,充其量跪几天祠堂不就定了?”他语气轻快地安慰道:“所以说,这种没担当的男人,当断则断。你坐拥一城,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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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红烛一时间无言以对,只能怔怔地看着李莲花。
从这一番惊世骇俗的不羁言论里,她又一次看见了十年前桀骜不驯的剑神傲骨。
“哦,我等的人已经到了,便恕我不奉陪啦。”李莲花忽然一笑,将手肘一抖,刎颈脱手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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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霎,剑光如惊鸿跃过山峦,穿云破雾似的刺破了重重月光。
“唰!”竹叶自四面八方飘落,青翠中点缀着夜深的露珠,在月晕下闪闪发亮。
又似漫天星子落在剑尖,在行云流水的劲舞中扬起漫天飞絮,显得那白衣的身影轻灵似仙狐。
笛飞声只见丝绸织成的袍身旋转弹跳,在半空摇摆出绿波荡漾的藻纹,晶亮纯澈的眸子偶尔投来目光相碰,令他不自觉战栗着挺直了腰背,迎接两束含着狡黠笑意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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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红烛看了看正在剑舞的天下第一,再看看盟主眼中尽是他自己体会不到的惊艳,默默又默默地往后退去。
她全程都很小心,没踩到一根枯枝落叶,发出任何一声杂音,生怕扰了这一场盛大的告白。
直到篝火燃尽,舞终人散,玉红烛才一个踉跄险些跌下山去——
“比江山笑那一夜的醉如狂三十六剑更锋利了。”她听见笛飞声喑哑的嗓音:“李相夷,你这新招光用来舞剑,有些大材小用。”
现场是一片比死寂更沉寂的沉默。
玉红烛原地蹲下来,几乎要代替浪漫的剑神捂住无语凝噎的双眼。
救命,难道是因为高层除了四象青尊、两仪仙子都是单身的报应,才让盟主三十了都不开窍吗?!
离她更远一点,树上蹲了好久的无颜正同步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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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舞完剑落在笛飞声对面的李莲花,远比他们想的冷静。又或者说,是他太了解笛飞声了,一瞬便听懂了言下的问询之意。
“你倒是敏锐。”李莲花敛去这一舞酣畅淋漓的笑意,抬脚一步步走向山顶险峰。
笛飞声皱起眉头,本能伸手扶了他一把:“夜深,小心脚滑。”
“没事。”李莲花最后抚摸了一下刎颈,重重投掷出去。
笛飞声凝眸看着,思忖起适才那一曲锋利剑舞中隐藏很好的杀意,将他拉到身畔:“若此剑有问题,直接毁了便是,何必费劲……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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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变了。李莲花回眸看着笛飞声。
暗藏嫉心沾染无辜者鲜血的利剑,美丽却杀意深藏的剑舞,隐藏真实、意欲改天换日而这途中怕是少不了流血的我。
到底是老笛了解我,看出了这是告别,甚至看出了是我对自己的告别。
“李相夷,断舍离已自如。”笛飞声扣住李莲花的手,往山下走,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稳妥又安定:“李莲花,出不染濯不妖。”
他的语气很通透:“既下定决心,那结局只有通通做到才知道,不必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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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到底是曾经十五岁就天下第一的武林魁首,前世业障的困扰在瞬息之间堪破,李莲花捏紧的指尖乍然松开。
他唇角笑容依旧,可眸色亮得惊人:“老笛,你这么通透该去普渡寺辩辩经,人家都说一念佛一念魔,你要是剃度说不定以后能当方丈!”
“拔剑。”笛飞声神色不变,只拔刀砍了一根竹子,塞进李莲花手里:“都不用内力,你打赢我,我就去普渡寺找无了,我记得你们关系好。”
李莲花摇头晃脑:“不打不打,今夜剑舞就够累了,我们去喝酒吧。”
他一把抢过笛飞声还拎着的那坛烈酒,脚步飞快地蹿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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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朗的笑声还在月夜竹林中回荡,而风中送来了少许真心真意的咕哝。
“老笛,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有时候好好一个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谁敢?”
“我!”
“嗯?”
“碧茶毒发我怀疑过你……别黑脸掐我脖子打岔!怪你自己好吧!我毒发的时候你刚好说什么来着,一个剑客不该有弱点,带他们来送死的滋味如何!着能怪我以为你下毒还拿尸体引我跳陷阱被杀吗?你这嘴长了还不如不长!”
“……哼。”笛飞声迟了好几个呼吸才轻哼了一声,却是没有反驳,而是紧随其后,追得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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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离得老远了,无颜才跳下树,正好砸在玉红烛前面。
“谁?”玉红烛吓了一跳,看清楚倒是松了口气:“哦,是无颜护卫啊。你刚才也在,听懂了吗?”
无颜神情微妙:“没有,但尊上肯定听懂了李门主在说什么。”
“那就一切如常。”玉红烛大步向前:“我只需听令就行。”
无颜追在后面,又道:“可我还是觉得,就算李门主另有意思也还是有些浪漫在里面的,尊上这只注意隐意的样子,李门主怕是会恼了。”
“我知。”玉红烛了然颔首:“我去亲备解酒汤。”
随便拼酒随便醉,保管第二天日上三竿睡醒不头疼。
两人都很明智,完全没提李相夷对当年那一战中对笛飞声胡乱说话、引人误会的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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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酒意正酣,与李相夷拼酒从不用内力逼出的笛飞声醉了也睡了。
“咳咳。”李莲花却披了这几日新送来的玄狐裘,轻咳着出了房间。
早前接到字条的方多病早就等急了,见他出来才跟了上去:“你咳嗽这么狠还要亲自去吗?”
“不然呢?”李莲花反问一句:“你认得出药魔园子里的毒物和药材,你确定自己不会中任何一招?”
方多病苦着脸道:“这……这也要学吗?”
“要。”李莲花忍笑拍了拍这小子的后脑勺:“你不是要当李相夷的弟子吗,那总得和为师一样博闻强识、经验丰富吧?”
方多病咬咬牙:“是,我一定学。”明天就让山庄送书来从头学!
李莲花暗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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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再收弟子,恩恩怨怨都历历在目。
没了对单孤刀的滤镜,他对方多病某些自来熟的少爷病不太满意。
但这孩子后来成熟稳重、重情重义、深知分寸的模样,又让他乐意去将曾经戏言实现。
反正是李相夷承诺过,而方小宝又确实达到了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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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闭了闭眼睛,又想到这孩子主动从天机山庄被除名,再从暴怒杀进皇宫的笛飞声掌下救走清儿,之后被追杀到山穷水尽也不后悔。
他自刎在自己坟前,留书换清儿一命之时,离他们三人相识恰好也是十年。
但即使是如此,方多病也不后悔相识为友,更不后悔明知南胤后裔因最后的王嗣被逼身死与金鸳盟联手,对皇帝已有报复反意,还是截断消息来源隐瞒皇城,助了笛飞声一臂之力。
而老笛也终究还是悔了。
因为不肯让那点害死自己的错误血脉有丝毫留存下来,他将以为背叛的方多病追杀十年、逼入绝境时,未曾想他和清儿依旧未曾逾礼。
“先帝逼死了李莲花,我再与公主情投意合,都知道我们没有可能。”血溅出脖颈,染红了遗书:“但清儿是无辜的,你想想女宅吧,阿飞。此生无悔,恳请笛盟主留她一命,方多病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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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进药魔的园子里,李莲花一边动手采药、抓毒物,一边忍不住看了看方多病还好端端的脖子:“唉。”
“怎么了?”一身锦衣沾泥也不在意,年轻的方多病瞧着布袋里满满的收获,得意掐腰道:“莲花你看,这么多够你用了吧?”
李莲花垂眸点头:“嗯,大好。”
大好头颅啊你个蠢徒,这辈子可再别丢了。
明明对阿飞撒个娇服个软就能解决的事情,你跟我学什么不好,非要学一肩承担不吱一声。
“唉。”三口之家永远的一家之主李莲花为了未来,再次坚定了执行新计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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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洗劫完,正大光明走出了园子。
方多病回房洗漱,李莲花提着满满的布袋去了地牢。
“大人。”值夜的玉城护卫认识他,都恭恭敬敬开了锁,目送他走进最深处的牢房。
那是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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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在李莲花的强烈要求下,角丽谯被挑断手筋、脚筋关押于此。
虽然笛飞声很不解他为什么一定要弄个水池,还非要在下面放烧炭,才把角丽谯吊进去。
但只要李莲花开口,笛盟主通通都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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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大美女,别来无恙……”李莲花笑盈盈打招呼:“呃,好吧,你看起来并不无恙。”
角丽谯狠狠瞪着他:“李相夷!看我这么狼狈,你很得意是吧!”
“非也非也。”李莲花含笑摆手,似不经意地回眸瞧了一眼牢门。
明明自己被别人怎么对待都不在意,但他唯独在笛飞声的事情上小气。
见角丽谯炸毛,李莲花更是往前走了几步,近距离欣赏角美人和前世笛飞声被关时一模一样的姿势,几乎乐得要笑出来。
“看来,你手脚上的伤口还没好。”但血腥味令他鼻尖一动,又往后退了退。
角丽谯活生生气乐了:“拜你所赐,温泉活血。”
我只是照葫芦画瓢。
李莲花淡淡看了她一眼,想到前世所见笛飞声的狼狈样子,对这个有点血缘的表妹生不起一点怜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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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来到底是有正事,他也不打算废话。
“别这样看我,表妹。”李莲花缓缓笑了,手别在身后,指尖似是无意地对准牢外:“我南胤皇族一代代皆同痋虫作伴,血统传承下来,多半是有点不似人的疯狂偏执,你是,我更是。”
角丽谯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蹲下来瞧向她的李莲花:“不,这不可……万圣道,封家……”
“找错人的蠢货,不必在意。”李莲花把玩自己的指甲,再不掩饰骨子里某些他曾经想要摒弃的东西。
单孤刀所以为的傲慢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李相夷极力克制下仍然外泄的那极少部分。
“总之,我们可是表兄妹呐,角大美女。”但如今的李莲花不欲再忍:“所以,审美一致不是很正常吗?你手下的南胤族人我全要了,你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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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勾起嘴角,一袭白衣却笑出了光下暗影的森冷感:“那我当然是也笑纳喽!”
“十年前,笛飞声的命就是我李相夷的。你为了让他赢下了碧茶之毒,他还险些死在我手里。”李莲花用最柔和的嗓音说出了最决绝的宣告:“现在嘛,从我传了扬州慢,他这个人就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了。”
无形中的过大压力逼迫而来,溺水般逼得角丽谯呼吸凝滞,只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休想!”
“碧茶之毒困不住我相夷太剑。”李莲花重新站身,居高临下看着角丽谯:“而摧毁一个人远比世人想的容易,你早就能做到,只是不屑,想用心去换,我也是。可天下第一永远比一介蛊女有优势,不是吗?”
角丽谯目眦欲裂:“李相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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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雅正,别太难看了,表妹。”李莲花温柔地说道:“想想我们共同的祖先,含恨忍辱嫁于芳玑太子的萱公主。她被殉葬,死得仍极美,足见心性之坚。”
他不无慨叹道:“唯独看手下的眼神不太好,我可能遗传了她。还好现在总结好了经验教训,可以再重开一局棋。”
角丽谯奇迹般冷静下来:“哈,云彼丘,李相夷,这是我唯一赢过你的地方!哪怕日后你解了毒,你又哪里还能回四顾门?你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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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手中杀孽太多,合该付出代价了。”她的话被李莲花打断了。
他可不想把自己计划和盘托出,而是说出了对角丽谯的安排:“古南胤圣女终生不可外嫁,就有了逆情蛊。服下之人人格重塑,与此生所爱断情再难相续。”
上辈子,南胤剩下的族人被皇帝斩草除根损失惨重,唯独武功高强的旧部逃出来,与得知皇帝意欲剿灭武林的老笛联手。
再后来,金鸳盟得到不少东西,这就是一本古书里的。
李莲花作为背后灵,跟着笛飞声看了一遍,记得清清楚楚,就把布袋里的药材展露出来。
“药材和毒物我都准备好了,挺适合你的。”他很认真地分析道:“既保留日后堪为涉政公主的智慧,又不在是现在这个罪孽累累的你。”
李莲花不杀角丽谯,并非念在那点血缘,而是决定将她人格抹除重塑:“你说,李相谯这个名字好听吗?”
角丽谯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后暴怒地扯动锁链:“李相夷!原来你也要复国,不,不仅,你是想为帝…可是…不…别动尊上!不许动尊上!”
“如果你没意见,就叫这个名字吧。”李莲花避而不答,只柔声道:“要是有意见,那就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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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角丽谯的破口大骂中欣然转身,一步步走出牢狱。
门外,因药园失窃追过来结果听见一堆隐秘的药魔,正跪在门口不敢吭声。
他自然不是不想逃,但隔着墙壁都感受到了森寒剑气直指脖颈。
“药魔,你是聪明人。”李莲花踱步走过药魔身畔,没有停下脚步:“你应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吧?”
药魔的后背已经冷汗直冒,但还是咬牙追了上去:“是,可您要保证不对尊上不利。”
“哼。”李莲花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落下的石门隔绝了水牢中夹杂惊忧的怒骂声:“如果让他当皇后叫对他不利,那我可不保证。”
说着,布袋应声落在了药魔怀里:“我现在就把炼制之法写出来给你,此事就交给你了。”
药魔还在迟疑。
“我所知道的南胤毒蛊秘术,默写出来给你一份,足够你研究到地老天荒。”李莲花又道。
药魔痛定思痛,最后道:“您能只立皇后,终身不纳二色,子嗣过继吗?”
“能。”李莲花正好踏出了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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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我可不是角丽谯,还想一起娶了。
我只打算当金鸳盟的盟主夫人,也让他当我的笛皇后而已,很专一的。
阳光洒在衣襟上,为轻笑的李莲花镀上一层金色光晕。
“好,有事尽管吩咐。”药魔立刻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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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提示一下,莲花的道不是南胤的道,更不会继续石村那种害人试验!我们小孔雀哪怕掉毛十年把自己养成狐狸了,也要走堂堂皇皇的王者帝道嘛!
PS:最后提醒一下,药魔没敢问‘盟主如果不愿当皇后你会怎么做’【笑死】
5600字求剧情评论,彩蛋680字是同背景老笛重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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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笛花】重生玉城时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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