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祁煜的艺术是用来表达自我，那么傅秋语的艺术就是用来忘记自我。

其实美术给她的感觉和数学很像，当她拿起笔的时候，就会忘记除了眼前的纸以外的所有事物。

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心里所有的情绪和烦恼，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那种感觉就好像，她不再是她，她变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变为了像小花小草一样的存在。

年少时的她深深为这种感觉着迷，她很爱自己作为画者观察的世界，那个世界寂静、鲜活、干净、温柔，它包容她的一切奇思妙想，它可以让她将现实中的一切遗忘。

她不爱自己作为傅秋语生存的世界，那个世界喧闹、腐朽、肮脏、冰冷，它们化作一条条规矩，将她死死地锁在被人制定好的框架里。

渐渐地，随着年龄增长，她开始不能将这两个世界分开，有时候即使短暂地将自己抽离到画纸中去，也会被忽如其来的情绪打断。

那种情绪会反复拷打她的心，残酷地告诉她：这两个世界，一直都是同一个。

她的净土，渐渐地走向死亡。那种将自身封闭，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状态，终究会随着年龄增长而被打破。

现实中发生了太多她看不过眼的事，她再也封闭不起来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很少画画了。

因为她发现，画面能够传达的信息真的很少，它能传达画者的内心世界，但那种表达方式是抽象的、不具体的、只能依靠意会而不能言传的。

它无法用确切的语言表达画者的思想，无法勾勒她的理想，更无法传达她对世界的攻击性。简单地来讲就是，写文章有利于愤世妒俗。

她可真是一款攻击性极强的愤青。

祁煜：“所以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他听过很多次她的理想，可她从来没说过那是什么。

傅秋语：“……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个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她有些忧郁，但还好。经过跳海重生之后，她对很多事情都看开了。

实现不了就实现不了吧，还能怎样呢？难道她还能哭着闹着让全世界都围着她转吗？

……好吧，现在是真的可以这么操作。但她觉得很烦人很讨厌，每天都要把光海调成静音模式，勒令它们不许说话、不许出来、不许打扰他们，她心累得要死。

祁煜沉默。

他想，那个理想可能和她的老师有关。

那种泛着微妙嫉妒的酸涩，像泡泡一样从心底翻出来，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他问：“我不可以吗？”

傅秋语：“……什么？”

祁煜：“你的老师能够帮你实现理想，我就不可以吗？”

他执拗地盯着她，那种隐隐约约的男鬼感又出现了，“我是你最亲密的人，你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事。”

傅秋语：“……”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一愣。

对方的目光穿过昏暗的烛光，深沉的，固执的，仿佛要望进她的心里。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攥住了。

或许，这就是爱人？……她第一次听有人和她说这种话，好陌生……它听起来像是一种情话，可在祁煜嘴里说出来，却好像是一种许诺。

那种想哭的感觉又出现了……她往祁煜怀里靠，试图以肢体接触把那种喷涌而出的感情压下去。

她抱住他：“……你不用为我做什么，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然而，祁煜没有她预想中的反应。他的手指抵住她的脑袋，阻止她靠过来。

第一次，她在他脸上看到失望的神色。明明她不要他做什么，他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伤害，那种失望是曾经她拒绝他时都不曾有过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看来是我自己觉得，我们已经亲密无间了。你对我没有要求，究竟是真的没有，还是因为你始终没有信任我？”

恋爱脑的嗅觉可是很敏锐的，尤其是对恋人的嗅觉。

因为她的心思就像那捉摸不定的风，而他总是像随风而动的捕风网，他时刻关注着她的一切，自然注意到了她对他的保留。

他讨厌那个保留。这代表，她的心始终没有对他开放。

可是，就算他表达出‘你可以对我更信任’的意思，她还是拒绝了。

他再一次放任了自己的攻击性，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她的靠近，扔下这句话后，他就自顾自翻身背对她，不想再和她交流下去了。

再交流，只会让他更破防。

谁知道，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背后的动静不太对劲。她的呼吸声好像变重了，有什么细微的声音落在枕上。

他心道一声“不好”，立刻一点脾气都没有了，火速转过来查看。

一看，傅秋语果然在流泪。

她脸上没有一丝情感波动，平静地近乎呆滞，只有眼泪在不断地流。

如细小的涓流，从她的眼眶中涌出，落于枕上，渗入他的心中。

他的心被撕裂了。

于是，他再一次意识到，她是真正的人类，她不是他那个虚假的设定好的“恋人”，而是一个真正有思想有情绪的人类。

她会包容他，但也会因他不断膨胀的贪念而心碎。可从始至终，她没有责怪过他一句。

为什么不骂他呢？为什么她的攻击性反而在这种时候又收回去了？

于是，他的心也碎了。

他无措地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我又说错话，让你伤心了。”

傅秋语静静地看着他流泪，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哭起来的样子，依旧是这么寂静，祁煜彻底慌了神。

因为无论怎么擦，怎么哄，她的眼泪还是会不断地涌出。

半响，她问：“我的意见……很重要吗……？”

祁煜愣住。

他怎么都没有想过，她会这么问他。

傅秋语：“我的思想，我的心情，我的理想……不过是沧海人间中微不足道的砂砾，就算提出来……又有谁必须在意呢？”

…………

他，明白了。

祁煜问：“你以前，和父母要过什么东西吗？”

傅秋语：“我向他们索要过金钱、权利和爱。”

祁煜：“……他们没有给你。”

傅秋语：“是，他们宁愿将一切给一个外来的，丝毫不熟悉的男人，也不愿意分一丝一毫给我。”

她终于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她问：“小鱼，我真的很差吗？……真的就差到，连一点点的关爱都不能给我，真的就差到，连听我说话的耐心都没有吗？”

祁煜忽然觉得自己很该死。

他抹掉她的眼泪，答道：“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你太优秀，所以他们才不敢把那些给你。”

“只要被你拿到了权利，以你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的性格，你们家族的沉疴痢疾一定会被你一步步肃清，可他们正是依此生存，你会断了他们的活路。只有你一无所有，他们才能掌控你，才能用你换取更多利益。”

傅秋语恍然大悟：“……哈！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着流出了眼泪，笑得很尖锐、很嘲讽。

这，就是她的家人，和她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家人！

她很久没这么哭过了，哭得太多……头真的疼了。果然所有的拷打，结局都是相似的，都是她在哭。

她一皱眉，祁煜就发现了。

他伸手按她的太阳穴，难过地说道：“可是，我和他们不一样。你问你的意见是不是很重要，我的答案是——没错，你的意见，你的理想，你的情绪，你的一切都对我非常重要。”

“因为……我深刻地爱着你，我也希望你需要我的爱。”

换了平时，祁煜是绝对没法把这话说出口的。可是此刻，他意识到，在没有他存在的傅秋语的前半生，实在太孤独了。

没有人像他一样去爱她，她不知道什么是爱，所以如果他不把话说清楚一点，她是真的不懂。

傅秋语直接一个大泪崩。

当她面对恶意时，她是无坚不摧的战士，无论受到什么委屈，她反手就是一记中指带拳打脚踢。

可面对爱意，她就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她不但不知道怎么爱一个人，还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住别人的爱。

以至于被爱意淹没时，除了情绪大爆发哭得不能自已，什么都说不出来。

祁煜被她哭得，心里又酸又痒又麻。原来女孩子真的是水做的，就算是傅秋语也不例外，他都不知道，人原来可以流这么多眼泪。

眼看她的眼泪是彻底止不住了，好像是要把从前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他再也不说什么，也不给她擦眼泪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细密的、带着安慰色彩的吻落在她的脸上。他亲吻她的眼泪，亲吻她的苦涩，像是要把那段没有他参与的岁月中的悲伤都带走。

本来，傅秋语的心是碎的，可她已经碎习惯了，连她自己都懒得拼。

可是他就是这样，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执拗，捡起她的心，一片片把心拼回去。

直到这颗残缺的心变得完整，她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不想要被爱，而是已经不再相信爱能够降临在自己身上。所以她一直在后退，一直在观望，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太依赖他。

她害怕，这样的爱有一天会消失。就像它忽然出现在她生命中时那样，又忽然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因为，就算她又争又抢，又吵又闹，她那朝夕相处的家人，宁愿把一切都给那个外人，也不愿意分一点点给她啊！！

她从来没有觉得生命有过意义，她只要不把自身的存在忘掉，她就会清晰而固执地一遍遍在心里重复自己不被爱、不被理解、不被接受的现实。

她一点都不爱傅秋语的人生，除了遁入画中世界之外她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在她人生最痛苦的时候，她觉得世界是灰色的。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化，她的视网膜也没有出现问题，是她的心已经感受不到色彩的意义，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画者的世界彻底抛弃了她。而她事到如今，也已经不想回头了。

她是一名流浪者，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是飞在天空中无法落地的鸟，是被时间戏弄的愚者，是即使身受重伤也依然要握起残剑奋力抗争的战士，她本该孤独地面对自己的命运，孤独地面对向自己袭来的风刀霜雪，甚至可能会孤独地走向死亡。

直到她的爱人，带着十辈子的固执和永不枯竭的柔情进入她的生命，将她温柔地纳入怀中。

于是，她有了一个家。一个以他们两人为单元的家。

傅秋语哭了很久，哭到实在哭不动了，才慢慢地止住眼泪。

她最近都没吃止疼药，可是今天不得不吃了。吃完药，擦干净脸，用鸡蛋敷眼睛，做完这一切，祁煜抱着她哄她睡觉。

这一晚，她都没再把他踹开。可能是已经习惯他的怀抱，也可能是因为补足了缺憾让她的心里没有了抗拒。

她变得像个小孩子，固执地攥着他的衣角，一直到睡着都没有放开。

第二日，祁煜醒来时，傅秋语已经醒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精神看起来不错，眼睛也没有肿。她的头发又长又卷又蓬，看起来就手感很好，实则手感确实很好。

祁煜没有打扰她，他觉得，现在这画面太好了，简直就是一副不用任何修饰就很完美的画卷。

倒是傅秋语先一步发现他醒了。

她笑着对他说：“我们在楼下搭个秋千吧。”

祁煜刚醒，有点懵，眨了眨眼睛，没太反应过来。

三秒后，他反应过来了。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提自己想要的，她的心结终于放下了吗？

一大早刚醒就遇到好事，他的嘴角狠狠一扬，然后他忽然发现这个要求实在太简单了，他的嘴角又狠狠一落：“你就这点出息？一个秋千就满足了？”

傅秋语挑眉：“那当然不可能，这不是先说容易实现的吗？”

祁煜：“那不好实现的呢？”

傅秋语：“我要你协助我一起找到真正救世的办法，除了彼岸那个狗屁的伊甸计划之外的，更好的计划。我不想当救世主，但我不想你死，也不想我死，所以我们一起寻找办法，不要那么快认命，好吗？”

祁煜心里一暖：“好。”

傅秋语笑了，她今天笑起来格外甜。

她走过来，俯身想要亲亲他，被祁煜毫不留情地捏住了脸。

他恼道：“我还没刷牙！”

这两人虽然心理都不健康，但给对方的爱那是真是正得发邪了

扭曲的爱情固然美味，但健康的纯爱更加使我心花怒放

这章又是一边写一边哭……很多从前很在意的东西，也是慢慢放下了

明天起早看日出去，去江边，我小时最喜欢的地方。虽然那地方已经被开发得只剩一小片江滩了，但我想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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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