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两个世界零零散散活了二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认真地告白。
其实一直以来自己的性格都是那种得过且过的,对恋爱话题也兴致怏怏,但作为一个正常的青春期少女,自己也不是没幻想和人恋爱的场面。只是我想不到的是,幻想照进现实,却是在这样的当下、被这样一个我不敢去想的人。
我大脑又有些发晕。
其实我早就应该清楚他对我暗生的情愫,只不过是我无意识地自我欺骗,非要把这种感情忽略或者解释成其他的东西。
可我早该清楚的,我心知肚明。他已经长大了,就在我还在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时,他早已经提前我不知多少时日就把所有情感在自己心中理顺。我甚至不该否认他,因为我太过了解他,他天性谨慎理智的性格致使他绝不会在没有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前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你会觉得讨厌吗……?我触碰你。”
明明他才是告白的一方,此刻却不知为何突然变得镇定了许多,反倒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紧张局促。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回应,百般纠结之后,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回避这个问题了。
“讨厌倒也没有……只是没想到……”
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难道这还不够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纠结着,沉默了良久之后,我问到。
他掩住嘴轻轻笑了笑,眉头也有了些许舒展的迹象:“从很久以前,一定是比你有可能意识到的时候还要更早。”
“……死小鬼,再久能有多久,你现在也才十八岁而已,装什么老成,明明前不久还是个包子脸的……”
“我早就不是小鬼了。”酷拉皮卡打断了我。然后,他耸了耸肩,一只手拖起我的下巴,引导我抬头和他对视,“如果还不清楚,你也可以再重新确认一下。”
这一瞬间,我确实十分没出息地有些害羞。但微微张了张嘴后,问出口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一个我明知道结果的问题,一个从刚见面那一刻起就想向他询问的问题。
“这一年里……你过得还好吗?”我轻轻地说。即使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年中都发生了什么,可我还是想要听到他亲口的答复。
“你不在,所以真的不太好,不过好在现在你回来了。”说到这里,他视线中终于有了类似于过去那种纯粹的高兴,看似稳重却又有些骄傲地对我说,“我考下了猎人执照,而且还交到了几个朋友。”
他微微睁大眼看着我的感觉,像一只等待主人奖励的金色大狗。
“或许我的确没有意识到……你好像真的已经长大了。”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回答说。
“我还学会了念。”酷拉皮卡任我把他的头发拂乱,然后他拉着我,走到墙边天台堆积的杂物中一处长椅,和我并排坐了下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聊过天了。
“教我念能力的老师名叫米兹肯,比我年长很多。我是具现化系的能力者,念能力是具现化锁链,你看,就像这样——”说着,他把手伸到我面前,手指随着他的动作凭空浮现了五根缠绕着的链条。我摸了摸,那铁链触感冰冰的,没有温度。
无数次在漫画中见到的场景终于照进了现实,就是这缠绕着他手掌的锁链,囚困住那些他深恶痛绝的罪人,扯断密布的蛛网、撕碎蜘蛛的步足,却也反过来囚禁了他自己,囚禁了一切令他悲痛的过往、他的心脏、乃至整个支离破碎的灵魂。
如果燃烧生命都成为了不值一提的代价,那又有谁能从这巨大的执念、从这生命的枷锁中脱逃呢?
命运与命运的纠葛,像是令人作呕的红线。斩断吧,斩断一切,斩断罪孽的锁,去重新开始,背负着沉重背壳的蝴蝶也能轻盈地再次飞上蓝天。不顾一切地出逃吧,背叛自己的天赋、背叛轮回的使命、背叛天赐的课业,蝴蝶也能变成老虎、变成大象、变成飞鱼、变成蚕茧,如果能够重新再来一次,一切还会有回圜的余地吗?
压迫生命的无力感。
“生桑,怎么了?”和过去一样,他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这次也一如既往地问我。
我紧咬牙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打算告诉他这荒唐的未来,俄狄浦斯式的悲剧难道一定会上演吗?我是能与神沟通的人,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哪怕命运也无法左右。
为什么人类总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获得幸福呢?
“没什么,”我掩藏住悲伤的情绪,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很感慨,你真的成长了好多。”
“那你呢?……这么长的时间里,你经历了什么?”他有些犹豫地问我,“西索……他给我看到你的照片,是一颗头颅,你那时候是不是真的已经……”
“笨蛋,如果我真的死掉了现在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故作轻松地笑吟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打趣到,“那是假的,其实一年前我是误触了某些机制,才不小心被传送回了原来的世界。这一年里,我一直都在寻找回来的方法。”
“回来?”他怔了怔说,“你真的回去了……?”
“嗯。”我点了点头,“那个世界的时间好像还是停在我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回去之后一切也都一如往常,可是我始终记得在这边发生的一切。这一年里……我也非常想你。”
“你真的回去了?”他还是不敢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才继续问到,“那为什么还要再回来……那边有你的家人和朋友,能再次和他们重逢,应该是很开心的事……”
我笑着说:“还不是因为某个小鬼,看起来好像比另一个世界的人更需要我。”
因为我爱你,你也同样需要我,所以我抛弃一切也想要回到你的身边。
“你也是我的家人啊。”我说继续,“如果以后都见不到你,我会郁闷死的。”
他神情很复杂地看着我,像是又要哭了一样。
“干嘛摆出这种表情啊。”我敲了一下他的头,“难道我们一起生活这么多年都是做梦吗?你对我来说当然也很重要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吧。诶——对了,既然你已经学会了念能力,那我也不用再隐瞒,能告诉你我的能力是什么了吧?”
见我岔开话题,他迟疑了一会才点了点头:“其实在知晓了念能力系统的存在之后,我就对你的能力有过一些猜测,但是你隐藏得太好,实在没有透露太多信息给我。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你的能力需要说出口才能发动,而且在你能力的制约当中,一定有一项是时长不等的昏迷。”
我笑着说:“你果然还是那么聪明。”
“这只是基于现实状况的分析罢了。”他回答到。
看着他手间的锁链,我想了想,继续开口说:“我是特质系的能力者,能力的名称是——神的聆听。”
反思自己的内心,直到这一刻我才确定,我对酷拉皮卡的感情绝对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深刻。
一个人好像很难在细密流逝的时空中捕捉到细微的变化痕迹,所以在我心中,他的形象也始终都与最开始那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无异。
虽然有时候也会用恋爱话题同他打趣,但归根究底我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个孩子——不,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是我从来没想到他作为一个早已经足够成熟的青年,会萌生出指向我的恋爱感情。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真的意识不到他在慢慢长大。
“神的聆听……?”他看起来有些不解地复述了一遍我的能力名字,那双漂亮的眼睛写着求知。他看着我,和过去也并无二致。
“简单来说就是一种许愿的能力,”我回望他的双眼,感觉到近一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安心,“任何愿望,只要是你能想象到的,基本就全部都能做到。条件是愿望必须要开口说出来才能生效,制约就是许愿之后会陷入昏迷,昏迷时长由十二面骰的点数决定——点数越高,昏迷时间就越长。最高的昏迷时长是十年,如果掷出十二点的话会直接死掉。”
“难怪……难怪五年前那时候遭遇暗杀你能起死回生。”他轻声说。
“是啊,所以我会帮你的。虽然因为昏迷机制的限制,导致这个能力大部分时候都比较鸡肋,但是关键时刻也还是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的,是一个非常适合用来应急的能力。所以——接下来你要做的事,就由我来和你一起完成吧,我可是能够被神明聆听心愿的人呢。”我晃着腿,偏头看着他,语气轻松地说。
“我……”
“不准拒绝我!”酷拉皮卡刚要开口,我就立刻义正言辞地阻拦到。但他无视我的打断,还想继续说下去,于是我索性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听我把话说完!”我有点着急地说,“反正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要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会让你卷入其中’这种话吧,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你早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我松开手,语气也放轻了一些:“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不光是我,你也有了重要的朋友……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
他低着头坐在那里,没有应声,我知道他心中也在纠结。
于是我继续补充到:“而且,就像我了解你那样,你也肯定是了解我的啊。不管你怎么拒绝我都会帮你的,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难道你以为你说不同意我就会答应啊,你真的觉得我能做到扔着你不管吗?况且你不是也说……咳咳,你不是也说……想和我成为恋人吗……那就发自内心地信任我啊,不要总是一遇到这种事就把我排除在外……如果现在的情况对立过来,换成我有困难,你肯定也没办法坐视不理吧。”
话音落下之后,我们沉默了良久。我听到酷拉皮卡轻笑的声音,然后他牵起我的手。换做从前,这样的举动对我来说和普通的接触或许也并无不同,可是在当下这种境况中,我却无法抑制地觉得脸颊开始发烫,指尖也微微发凉。
太没出息了,生桑!
“我知道了,不过……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安全感,你和我都是,明明已经说好的事还是总想确认第二遍,”他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们也一定曾经约定过,不能把对方拒绝在自己的困难之外吧。”
“只是,即使如你所说,你拥有能够实现任何事情的能力,我却不希望你为我而空耗掉自己的时间,我希望你的能力更多是用来保护自己。我希望你能清醒地、安全地待在我的身边……如果我不在的情况下你出现什么意外,我恐怕会为此自责一辈子。”
“自责什么……你又开始了,受害者有罪论。忘记一开始我就和你讲过的吗,不要把别人的错误揽到自己身上。”我象征性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接着说,“不论是我还是你身边其他亲近的人,在我们受到伤害的时候,你的身份也不过是受害者之一,真正有错的是施加暴行的那些人,该要自责的是他们。”
那天的傍晚似乎很长,我和酷拉皮卡坐在那里聊了很久,聊这一年里我们都经历了什么。我没有向他说明自己被人凌虐至死的经历,是因为此刻刚刚见面,我不想给他增加太多负担。
我慢慢地询问这一年之中他都经历了什么,虽然几乎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我还是从头至尾都认真地聆听着。我从记忆中捞取过往的点点滴滴,像捞起一块沥水的海绵,在那些细腻的表述中,我确实感受着他情绪细微的起伏,还有这段时岁给他带来的成长与变化。
我隐瞒了自己曾经为逃离旅团而昏迷三个月的事情,因为我不清楚,如果他知道我也曾被旅团威胁过之后会作何反应,我不想给我们平添麻烦了。
我需要一段时间来认真思考未来的计划,思考究竟怎样才能让这所有人从这场纷争中脱身,怎样才能让我们从这不可逆的命运之中获救。
目前来说,我的短期计划是让酷拉皮卡推荐我加入诺斯拉家族,以便我帮助他一起回收火红眼。至于前往暗黑大陆的渡轮计划……如果阻止卡金帝国发动DW号也不能影响所有人走向死亡……那不如就跟着一起登上去。是的,目前最可行的方法就是和所有人一起登船,因为如果盲目阻止计划实施,那么为了填补这段命运的空缺,事态恐怕还会朝着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而在此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是我一定要想办法尽可能详细地回忆起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全部事件。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为这颗我不知能否还称之为地球的星球另一半带去光明。一轮巨大的月亮悬挂在楼尖,近到不可思议,好像伸手就能抓住。
“这边的月亮……为什么这么大?”我抬头望着天空的月亮,清晰到连月海的暗影也绘成了油画式的纹理。月光像白色的日光,浸透天台地面厚厚的尘土,大黄打着哈欠走到我脚边,然后趴下继续假寐。
“这座城市名叫提莫,是世界上在恒星月路径中距离月球最近的地区,之前我们没来过这里。”酷拉皮卡解释说,“在这里,月球磁场对人们的影响更大。”
说罢,他顺势探手去摸了摸大黄的头,问:“这就是你之前和我提过的那只狮子吗?”
“是啊,它现在是我的同伴了。”我笑了笑说,“说起来,你这么久不回去没关系吗?老板不会因为你消失得太久冲你发脾气吧。”
“今天我休假。”他语气平淡地说,“而且如果有什么事发生旋律会联系我的。老板和小姐就在距离这里不到五公里的公馆,出了事我也很快就能赶到。”
“这一年里我想过很多东西。”酷拉皮卡对我说,“更多的是,我想知道,我所做的这些事是否真的已经违背了自己的本心。这一路遇到的每个人,大多都会劝我停下,可只有我清楚。他们认为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可是只有我自己清楚自己这样做的理由,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并非真正的正义,可我却不会停下。”
“我不会停下,因为这是我身为窟卢塔族人的使命。其实我也曾经不断权衡与你一起生活的这些年所带给我的一切,是否与复仇相互冲突。我明白如果继续走下去,这样的生活将被混乱的秩序撕裂。曾经我遍寻你的踪迹却始终不得其果,直到心灰意冷,以为你不会再回到身边,我似乎就变得不再有那么多顾忌了,我早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论对错都要去做的。”
“后来,我继续思考。我想每个人,活这一生,其实或多或少都会背负一些罪孽,像是身躯上洗不去的印记,一点一点地累积叠加。我们也一定是这样,始终都带着罪孽前行着,不断前行着,不能回头。”
“像是基督教的言论,原罪说和本罪说。我不否认你的想法,可是,在我看来,所谓罪恶或许也只是一种用以平衡的力量吧。正因为世态如此,有所缺憾才是人生嘛。”我说。
“所以说你确实影响到我很多。即使我早已经清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必要时刻我也可以不择手段——但真正能让我从那种压抑情感中稍有解脱的却只有你的想法,非常有趣,也非常与众不同。正是按照你的思维方式我才能不过分陷入自己的内心,而更加清醒、更加平静地去把诸多令人痛苦的情绪化解,因为在你眼中,不论正向或逆向,更多时候都不过是一种选择,一种平衡和常态。按照你的话来说,这种心态你称之为中庸,但我觉得绝不仅限于此。”
酷拉皮卡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即使是身处夜色中,黑色的西服工整地穿在他身上,依旧显得成熟而赋有魅力:“你总喜欢说我冷静,但其实很多时候,你那种平静的心态才是更胜我一筹的冷静。就像月亮只是月亮,月光也永远都是月光,美好的意象只是人们赋予不可追逐事物的美好幻象,从不曾真正属于任何人。”
“但是月亮又确实会被地球的磁场吸引,被陆地与潮汐锁定,被世间的人们牵挂。”我回答说。
“走吧,”他将我拉了起来,漆黑的眼睛在黑夜里没有高光,但神色却十分温柔地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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