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绝大部分小孩都爱旋转木马,但并不是意味着旋转木马本身是一个多么有趣的项目,孩子们更爱的是它带给人的那种甜美梦幻的感觉,是少男少女青春时期不可避免会做的童话梦。不过很显然的是,我已经过了那种年纪,此刻坐在旋转木马上只不过是为了在短暂的闲暇中平复一下刚刚的心情罢了。
酷拉皮卡站在木马侧面,单手背后,另一只手做出邀请的手势,意在扶我上去。他微微颔首,面色含笑地说:“喵果果公主,请。”
我挑眉迟疑了一下,却没再多说什么,把手搭上男孩白皙的、有些发凉的手掌。他轻轻弯下腰,借力把我送了上去。
我听到外面等候的人群中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才发现四周的目光稀稀落落,却仍有不少人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向我们。坐在旋转木马上其他位置的小孩子倒不在意,他们叽里呱啦地在说着什么,他们只关注这可爱的小马驹什么时候才能奔跑起来。有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孩子在家长目光的钩动下,也向我们张望过来。
“他们在看我们哦。”我没什么波澜地说。
“我发现了,”酷拉皮卡耸耸肩,看起来心情颇好地翻上了我隔壁的木马,他似乎也不太在意别人的事,直接岔开了话题,“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个呢,虽然觉得有点想象不到它的乐趣之处,不过如果是为了陪你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也过了能享受旋转木马的年纪了。”
“十一岁的小女孩,不过,刚刚好。”
“如果你的数学能力能有点长进的话,你会知道我今年已经十九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随着一阵我不熟悉的音乐旋律,旋转木马开始高低起伏地围着中心转起圈来,像是一轮轮的时钟针摆,在那个短暂的轮回内,它是不变的月亮轨迹,永远的潮汐锁定。
我无意识地轻轻舒了口气。
稍后,在周围目光含笑的注视中,酷拉皮卡又托着我的手扶我下了旋转木马。我的个子太小了,因为身高限制,按照普通人的方式确实很难爬上去,毕竟其他小孩还得靠工作人员架着两个胳膊,用不太费力却像是搬一个什么物件一样的方式把那些小孩给僵硬地抬上去,但是值得一提的是,至少在这方面我不是普通的小孩。
后来我们又去坐了海盗船和过山车,在不论老少都无一例外的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两个面不改色的小孩确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长期的锻炼让我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飞跃的失重感,在高强的移速中,唯一困扰我的就是迎面刮来的大风总是吹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回想起来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被西索提着跑的那段时候了。
明明那时候的我还那么脆弱又胆小,仅仅被扛着在楼间飞跃就近乎窒息,而现在,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竟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和来时相比已经变得判若两人了。
至于这个某些方面究竟囊括哪些内容,我也说不清楚。
酷拉皮卡向来身体素质不错,资质也高,他就更不用说了。
后来我们又去坐了摩天轮,我想到在过去世界经常听到“如果两个相爱的人在摩天轮到达最高点时接吻,就能永远在一起”的说法,我想起很久以前我也做过这样一场在摩天轮至高点与人拥吻的梦,只是对象是一个无主的、泡影般的存在。因为我没有想要与之永远在一起、永远相爱的人。
我不是晚熟,只是对于这些事向来有些兴致索然,倒不如宅在家看本小说来得有趣。与其花费时间去经营自己的感情,我更热衷于书中主人公的凄美爱情。
再之后,我们一起走了玻璃迷宫。隔得远远的,我看到酷拉皮卡就在那里,我想走过去,结果一头就撞在了擦得晶亮、仿佛不存在似的玻璃墙上。
到快傍晚的时候,游乐场的人稍微散了些,下午来玩的人有一部分离开了,但是又有很多晚上的游客进来。我们走到了一栋占地不太大的欧式风建筑,是一家迷你剧院,不收门票。
进到演出大厅,我看到舞台上一个身着素白却华丽的长裙的女人,正斜跪在地上。她身上有一种王者般的高贵气质,宛如一棵轰然倒地的松树,又有种女人的柔美与颓靡,像一滩融化的蜡烛白油。她正在不停地用一个银色雕花的盥洗盆,拼命搓着自己那惨白的、骨节分明的双手。
我怔了一下。
在最后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后,我静静看着舞台上女人完美演出的癫狂的话剧,她像着了魔般不停地对着那两只干净的手洗呀、洗呀,她在惊恐地哭泣,仿佛恶灵缠绕在身边。
她四周空无一人,此刻是只有舞台上的她一人的独角戏。她看起来是那么孤独却疯狂,然后在一阵惊呼中,她“簌”地一声趴倒在了地上,嘴里高喊着“麦克白”这三个字,随后便失去了声音。她倒在那里,像一朵开烂了的白色玫瑰。
我确信这是不应存在在这里的话剧了。
酷拉皮卡明白我的困惑,因为我曾与他讲述过这位在过去世界人尽皆知的艺术家的故事,我粗略地了解过一些他笔下的悲剧,这亦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这篇由威廉·莎士比亚著名的四大悲剧之一改编的话剧——《麦克白夫人》。
故事大致讲述了恶毒的女人麦克白夫人怂恿麦克白杀死国王、篡夺王位的事情。麦克白夫人这一角色狠辣、恶毒,不抱有仁慈之心,但真心爱着麦克白。麦克白在她的影响下也逐渐变得冷漠无情,渐渐遗忘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最终麦克白夫人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觉得曾经杀死的人会化做亡灵来向自己索命,她看到自己手上沾满不存在的鲜血,不论如何都洗不去,她在无尽的痛苦中走向死亡,可哪怕到了最后,麦克白都没再来看望她一眼。
我们刚到不久就演完了最后一幕。片刻之后舞台幕布拉下,台下响起了剧烈的掌声,观众们也纷纷起身离场。酷拉皮卡听我说过这个故事,所以同样,他的眼中也和我一样写满疑惑。
“为什么你们世界的话剧会出现在这里?”他说,这也是我此刻想要知道的问题。
嘈杂的大厅,红色幕布后突然传来了动人的歌声,那声音的抛物线如同一串流泻而出的听觉珍珠,穿透我所有感官,轻轻地在我心上叩击。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挤过向外的人群,如一尾逆行的鱼向舞台走去。
“我想咱们可以去问问。”我说。
原本准备离开的人都被这歌声吸引了,在原地驻足,回头张望着。我穿过人群的空隙,爬上舞台,掀起沉重的红丝绒幕布,矮身钻了进去。
零星的几个工作人员正在不起眼的角落中清理舞台,刚刚那个饰演麦克白夫人的女人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站在舞台右侧,面向着暗红色的厚重布帘,面向那片寂寥却虚假的沉默。
那被不知趣暗幕隔绝的演奏着与聆听者。
她双手合十停在胸前,正专注地唱着歌。
我想问她演员在哪里,可被这动人的歌喉吸引,我无法打断她的演唱。我和酷拉皮卡都静静站在那里听着,没有人讲话或发出一点声音,直到一曲结束,我才恍若隔世般清醒了过来。
“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歌声。”我由衷地夸赞到。
少女戴着白色花朵编织成的头环,听到声音,她张开眼,冲我们浅浅笑了笑。她披散着的、微微鬈曲的水蓝色的长发在暗沉的、四面封闭舞台上微微发亮,像一束受困的月光。
“谢谢你。”她坦诚地说,“你们好,我叫莉兹。”
“我叫生桑,这边是酷拉皮卡。”见她不吝啬于自我介绍,我便同样爽快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你是这边的演员吗?”
“嗯?”她看着我,摇了摇头说,“我不是哦,我只是恰巧走到了这个舞台而已。”她轻轻转了个圈,柔软的长裙像海中水母一样在她腿边飘舞,“我喜欢在舞台上歌唱,或是在任何地方歌唱。”
我余光瞥到了演员从舞台上匆匆走过的身影,我立刻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臂,那个肤色苍白的女人不再如刚刚那样浑身散发着麦克白夫人的戾气,她有些迷茫地看着我,温柔问:“怎么了?”
“那个……我想问问,今天这场话剧的名字是叫做《麦克白夫人》吗?”
“是。”她点了点头说。
“那请问你知道这个剧本的作者是谁吗?”见她那样略显呆滞的目光,不知为何让我有种不好意思继续问下去的感觉,她与刚刚舞台上饱满鲜活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我知道哦,这个剧本是我们老板自己写的。”她微微栽着身子,一副随时要倒地的模样,“要我带你去见他吗?”
这一切进展得有点出乎我预料的顺利,我愣了愣,转过头看酷拉皮卡,他向莉兹简单解释了几句,然后就快步来到了我身边。
“那就麻烦你了,这位女士。”我说。
她什么多余的反应也没有,只是半睁着那双欧式大眼,宽而明显的双眼皮几乎横贯了整个上眼的部分。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舞台后面走去。
绕过一个曲折的走廊,在一间休息室里,我们见到了这位女士口中的所谓老板。他是一个目测三十出头的男人,乱糟糟的红棕色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小辫子,脸上是不知几天没打理过的、和头发一样红棕色的邋遢胡茬。我们进去时,他正叼着一支烟卷坐在那里看报纸,面前还摆着半杯已经凉了的咖啡。
“喔……梅琳达,你来了,怎么不敲门?不过也是,你从来不记得敲门,进来吧。你身后这两个小孩是……来找你要赡养费的私生子吗?”
“不是的,威廉先生,这两个孩子是来找你的。”那个女演员说。
“好吧……”他从报纸里抽出视线,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和酷拉皮卡一番,“你们两个……你们二位,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威廉?”我问,“该不会是威廉·莎士比亚吧?”
“原来我的名号这么响亮?连小孩子都知道——”
“你、你是穿越来的?”我直接打断他,直白的问到。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那个大叔原本漫不经心半闭着的眼睛突然就瞪大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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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麦克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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