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合上书本,揉了揉干涩的右眼。他最近心事重重,有关于“虚无未来”的不详预感,和此刻笼罩在上空的阴云差不多。
手里正在阅读的小说叫做《王子历险记》,是一位出生于贫民窟的落魄之人从荒淫无度的国王手里夺下王位的故事,在他看来是那种所有人都常常向他保证他会喜欢看的书,以至于他反倒对它产生了难以克服的偏见。关于这位作家所偏爱的、在他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那种充当主人公的英雄,一位目光敏锐的评论家早已作过这样的分析:他的面貌应当是“智力发达,纯朴,有男子气概”(未免也太刻板且单调了),而且文章中总有一些官腔和训诫的味道,作者近几年的笔调失去了敢想敢说的犀利风格和微妙清新的色彩,变得一本正经,精雕细琢,循规蹈矩,甚至有些公式化。但是少年的阅读仍在继续,因为主角“能在刀光剑影中咬紧守关,巍然屹立,临危不惧”的特质的确能深深抓住读者的心弦。
要使一部杰出的作品能立即发挥深远的影响,作者的个人命运与同时代广大群众的命运之间,必须有某种内在的联系,甚至彼此间能引起共鸣,但是现在市面上的某些人真是让人搞不懂,为什么他们专将名誉奉送给某些没有水准的作品和作者,简直失去了身为读者应该有的鉴别能力!
……好像又太严格了,不行不行,总而言之作为打发旅途的读物,它还不赖。
下一秒,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经验告诉他,有不怀好意的人正在往这边走过来!从脚步声来判断,一个人,步伐很轻节奏轻盈,是训练过的专业人士。他警惕地把手里正在阅读的书本轻轻放在一旁,把手伸向隐蔽好的武器,但是门先一步被人轻轻打开了——
是一个穿着粗线毛衣的少女,他记得是同车厢的乘客,而在她身后,没有任何人。
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是的,没有任何人,仿佛刚才的危机只是他的错觉,因为眼前的人,真的跟“杀意”之类的字眼扯不上任何联系,她略带抱歉地问道:“是我的开门声吵醒您了吗?”
少年只好摇摇头:“不,没有。”
“真的没事吗?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像是有些低血糖……啊,对了!”同行者从背包里翻出一块面包,“不介意的话,请用。”
被她一提醒,他才想起自己确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吃饭了。在登上这辆列车之前,他为了节省旅费,乘坐的是最简陋的慢速火车,车厢里到处伸着陌生的腿,充斥着陌生的声音、他摇摇晃晃地穿过一条又一条通道,一路上满是那些呆望着窗外屁股也不肯挪一下好让他过去的乘客,有的甚至会故意伸出腿意图将他绊倒,他干脆一脚踩在了他们的脚上,“哎哟喂饶了我的痛风病吧”“年轻人留神着些”的哀嚎不绝于耳。
眼前的人,是怀着热心和善意的人,但是接受陌生人的食物总归是有风险的行为,所以他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
“没关系,我也只是不想看见有人饿倒在我的面前而已——我把东西放在这里了,你自便就好。”
这么说着,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了下来,摊开了手里的书本,伸出手拢了拢耳边的头发,侧了侧脑袋,开始沉浸在阅读的世界里。
一切的对话本该终止,直到他看到她手里握着的那本书,他感到自己的呼吸突然停止了几秒。
“那本书……”
但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书籍封面的语言是用窟卢塔族写成的,翻译过来叫做《智者的圣句》,是记录着窟卢塔族不少重要节日祈祷祝文的书籍之一,是被灭族以后为数不多能留下的能够完整保存的文本,唯一的全本应该是被收藏于亚珍大陆某一所知名大学的图书馆内,不过对外称为“恶魔学相关的**”,只有一些语言学家、民俗学家甚至是猎人才有阅览抄本的权限。
毕竟在外部世界里能读懂的人可谓凤毛麟角,他可不能冲动,任何疏忽都很有可能暴露他的真实身份,招来杀身之祸。不过,能借阅这本书,反过来说明这个人一定也不是普通人,说不定从她的身上他能获得一些想要的情报。
只可惜说谎这件事情实在是违背他的原则,还是开门见山更快一些,于是他整理了下神情,尽量抬高音量正色说:“没什么,只是认出了这是窟卢塔族的文字,想提醒一下小姐你拿着这么危险的东西走来走去是罔顾生命的行为。”
“危险?为什么?”
“因为,因为大家都说窟卢塔族的人是‘恶魔的使者’……”
她笑:“如果说窟卢塔族人的是恶魔,那些人拿着恶魔的眼珠子摆在家里都不害怕,我只是想研究一下恶魔们使用的语言而已,也不是什么遭天谴的事情吧?——而且,就算窟卢塔族的恶魔真的降临的话,我也一定会紧紧抓住这个机会,让他们有来无回!”
突然打了个冷战:“有、有来无回是指?”
“你真的要听吗?我说起来会没完没了哦。”
“没关系,我在听。”
只见少女深吸了一口气,连珠炮似地发起了推理——
“你看,窟卢塔族居住的地方是卢森克地区,是被森林覆盖的内陆深山区域,可是这个民族最开始使用的图腾却是海豚和十字架,祈祷文里也反复出现过‘神明应许给子民之地’和自称为‘布伦丹’之类的字眼,所以我怀疑,窟卢塔族的起源并不在山里,而在海边,这个‘应许之地’是海上某座未被发现的孤岛,是出于某些历史原因,他们不得不逐渐迁移到最隐蔽的深山里。”
“但是窟卢塔族就算隐居起来,也仍然在接受外界的情报,这点从过去的历史中也能佐证。从书中体现的状态来看,哪怕是地理上自我隔绝,但是他们的历史轨迹、社会结构也和其他种族的群体别无二致,而他们也会反过来影响别的种族,虽然大家都在说这是属于魔鬼的文明——比如在宗教法典里提及的东西其实非常先驱,比如这句‘万物的灵魂都来自于天上’,正是最近社科各大领域热衷探讨的‘泛灵论’的重要来源之一。简而言之,人类这个群体是拥有共时性的,就算是窟卢塔族也无法避免。”
“所以就不得不让人好奇,他们真的能做到完全的躲起来吗?你看,按照生物学50/500的法则,小于500的族群,假设没有人为介入,就已经难以保持基因的稳定性。那么长久以来窟卢塔族为了存续和发展,就不得不和外族进行结合,可是这其实是非常有风险的因素,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这些外族人不会主观或者客观上泄露情报。当然,以上都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她连珠似炮地说完。他安静地从头听到了尾。如果不是专业人士,只凭这本书猜测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了不起,只是——
“窟卢塔族的文明比你预估得更加复杂,别说是对于海洋的研究了,甚至在有些关于天文的研究书籍里,有些星象的极端天气条件是只有靠近极地的地区才能实现的,但是这些资料应该是还没被发现或者是没被保存下来,所以关于窟卢塔族的起源,至今都没有明确的定论。”
“第二点,窟卢塔族的确是能够接受外界的情报,在达成一定条件下,甚至也可以外出。只不过就像你说的,内部也是有制度的,所以对于知识的涉猎同样也存在限制,族内大部分人知识的来源都是书籍,所以不看书的人自然没办法获得对于外界世界的概念。”
“而关于你说的第三点,是一定不会发生的。结婚对于窟卢塔族人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如果他们决定和外族人结婚,约等于他愿意向神明发誓他会用生命去保护自己的爱人,外族人也是同理,所以背叛这种事情,在窟卢塔族是不会发生的,不管是选择和爱人离开居住地还是留在那里。”他十分笃信,“没有人可以在神灵的面前撒谎,这是非常卑劣的行为。”
“要是用你的话来说,也就是说与外族人离开的窟卢塔族人必定也是达成了一定的条件,结合窟卢塔族人最容易辨识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眼睛了,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有关于外出的限制条件,一定是和眼睛有关系,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这我无可奉告!”
他回过头来便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不行,一旦说起窟卢塔族的事情还是有无法遏制的冲动,这大概就是当年自己差点无法完成考验的原因之一。
停顿了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她似乎在整理他刚刚的发言。
“虽然不知道你的结论都是从哪里来的,或者刚才那些全都是你一头脑热的假想,不过……很有意思!”少女坐在窗前,脸上洋溢着含义不明的微笑。她的长发此刻晶莹得如透明的縠纹,在灿烂的月光里将凹陷在中央的脸遮在下方。
“决定了,虽然和你聊天不怎么开心,但是你这个人我不讨厌——请原谅我的唐突,我想聘用你。”
“哈啊?等等,确实是有点唐突了。”
她像没听到似的:“工作内容主要就是当我的助手,不过鉴于性质比较特殊,时间任务也很紧急,所以工作时长会让你辛苦一些,不过相应的,报酬也会很高,应该可以解决一些你的燃眉之急吧。”
的确如她所说,他现在是一个囊中羞涩的状态,但是——
“我的报酬不会便宜。”出于礼貌,他还是没把“你看起来也不像个钱包富裕的”这句话说出来。
“走着瞧。”她突然露出了一丝堪称狡猾的神情,然后从行李箱里像寻宝似的翻出了一个像徽章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没想到还真能派上些用场,下了车就用它来决出胜负好了。”他认得那是什么东西,蓝色星空上雕刻着金木水火土五个行星,那是由卡金帝国学术骑士团理事会颁布的星光勋章,每颗勋章图案各不相同,这一枚之所以设计成这样的图案,是因为颁奖的当天西方夜空出现了五颗行星会合的奇观,以表达此杰出人物就和这奇观一样难得一见,世间仅此一位。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要用它来做什么?”
过了半天后,这枚勋章出现在了摩梭布克某个街边不起眼的小当铺里。
“尤柳诗小姐,请您放心,2亿戒尼我们会在一个小时之内转入你指定的银行账户里。”
卖出去了?
“转我1亿就好,剩下的1亿,”她伸出大拇指比了比旁边的人,“是这位先生的。”
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你先等等,”他赶紧进行了一个拦截的动作,“为什么是给我的?”
“是酬劳的定金,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这个荣誉是对于你在学术上作出的贡献的嘉奖,太过于贵重了,我没有做出任何符合这个价值的劳动,所以不能收。”
“意思就是我给你打钱还得想个你能接受的方式是吧?果然是个讲原则又固执的人。”她脑子转了个弯,“不过确实,接下来的计划,区区2亿戒尼也不太够,我们还需要更多的钱。这样吧,你替我跑腿,用这1亿戒尼帮我买东西,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立刻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想……”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彩票,请帮我这个城市里今天所有有中奖可能的彩票,全部买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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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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