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无风无雨,也无晴,是为多云。
日光被掩在厚厚的云层之上,间或从缝隙中透出几缕,给周围的景色染上一星半点薄薄的白色。但大多数时候,在遮天蔽日的林海里,这点白色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仅能就着被云层滤过的光线,恰好看清周遭的环境罢了。
我安静地跟在酷拉皮卡身后,保持一个恰好的距离,他走一步,我就走一步,他停下来,我也就跟着停下来。他用探路的木棍敲了敲地面,似乎在打量什么,随即砍开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气生根,砍出一条勉强容一人通过的小径来,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这片地区的土壤很丰沃,大地名副其实地担着母亲的职责,孕育出各种各样的植物来。路很不好走,时时刻刻都要小心绊了脚、摔了跤,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余光注意着前面的身影。
没多久,狭窄的路况就豁然开朗起来。酷拉皮卡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问:“你看看那是什么?”
我抬眼望去,他手指向的方向立着一棵树,赫然就是我出走那天遭遇了鬼打墙所停留的树,鲜红的“44”还在树干上,也许是经历了一段日子风吹雨打的缘故,褪色了不少。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我的表情,“这片森林因为某些原因,会持续散发出一些迷惑人的气息,轻微到人几乎感觉不到,只要保持清明就不会被影响。”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可是——如果情绪有强烈波动的话,就会大量吸入这种迷惑气体,严重的甚至会产生心目中最恐怖绝望的场景,然后被活活吓死。”说到这,他的眼里染上了微微的笑意,“你还算是比较轻的了,没想到你最怕的居然是……咳。”
我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又撇开目光,好吧,怕迷路这件事情,的确不太……光荣。
我们又向前去。
前天被我发泄似的埋天怨地了选书品味的酷拉皮卡,愣了很久才淡淡地说,他不知道我会这么快看到那本书,停了一下,又说,其实他也知道,那本书真的很特别。看他这般反应,我反倒不再说话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昭然若揭。
只能是他准备好了吧。就算没有准备好,现在也不得不立刻开始准备了。
《恶魔的孩子四散大地》
谁是恶魔的孩子呢?他们四散在哪片大地上呢?
他问我,这一程没有两三天是回不来的,还不能带上卡卡,受不受得了?他没有问我愿不愿意,这也不需要问,我试探着回答他:我尽量吧。
他抿了抿嘴,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没关系,很快的。
于是东西被一件一件收起来了,食物被一包一包裹上了,水被一袋一袋捆好了,我们大包小包地出门了。
临走时,我抚摸着卡卡的羽毛,很是不舍的看了它好一会儿。我们没怎么说话,事实上从他承认那本书特别的时候,我们就不怎么说话了,是他不和我说话了。我理解,心照不宣的东西是用不着敲锣打鼓的。
可我还是不由自主的有点难过。我不是不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的,就算是这样吧,为什么也不多说几句呢?摆出那么一副严肃的表情,严丝合缝的贴在脸上,把我所有想说的话,想听到安慰的心情,都吓跑了。
一种不需要再遮掩什么,就露出了自己真实面目的样子,什么都知道了,那就不用说了吧,走过去就一切都明白了。那么冷,那么硬,像一块冰凉的铁。确认我决定留下来的欣喜、看到我面对新房间的表情时的得意、在雨里找到我的恼怒、在我耍赖之后的无奈……我们只是看上去走得很近,其实离得很远,那些调笑,只是在火焰的外围又包了一层纸而已。
我更沉默了。
一沉默下来,路途就显得尤为漫长。日头从东边升至正中,又渐渐开始偏西,我们穿越了一整个森林,来到一片山崖之上,我搞不懂我们是如何不知不觉走到这么高的。山崖靠近森林方向的岩层很厚,越往远处越薄,几乎要绷成一条平平的直线了。
在他的示意下我走到边上,一阵一阵凉风从底部送上来,我看看大包小包的酷拉皮卡,又看看同样大包小包的我自己,眉头不禁皱了起来,真有点担心会突然掉下去。
就在这时,他开口了。
“跳吧。”他说。
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认真的。”他扭头看向我,“我们不会死。”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我更难过了,往后退了几步,真想就此走掉,可主要的食物和水都在他身上,我只背了一些轻便的生活用品,怕是没办法顺利回去,再者,我也不认识路。
就在我又往后退了一步时,几块松动的小石子顺着岩层咕噜噜滚落下去了,我差点以为这层薄薄的峭壁即将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快要吓瘫在地上了。想了又想,一咬牙,也闭着眼睛往下跳了。
说的难听一点,人死身朝天,不死万万年,他都这样了,我有什么好怕的呢!
预料之中的疼痛甚至死亡都没有到来,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把我整个人裹住了,我连一点会有的反作用力都没感受到。一双手拨开包裹住我的东西,一把将我拉了出来:“我就说,我们不会死吧。”
“去你的吧!”我发了狠,用力拍开他的手,“死了就死了,我又不怕!”
他维持着被我拍开后的动作,愣愣的站在原地。
我算是明白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宁肯在爆发中灭亡,也不要在灭亡前最后一刻爆发。这到底算哪门子事啊?莫名其妙的不理人,无缘无故的冷暴力,还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我大为光火,在怒火燃烧下的行程简直称得上顺利。他让我钻进地洞我就钻,他让我掀开巨石我就掀,无所谓,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无所谓!
太阳下沉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酷拉皮卡摆了摆手,示意我就此停下。我们站在一片长满了不知名植物的小土坡上,我们久久伫立在风中。
大片大片相连的土包,微微凸起,幅度不太大,勉强比平地高一点儿。从坡上俯视,排列得横平竖直且十分整齐。每一个土包上都放着一小束花,应当是放了很久很久,有的被大自然一点点打进泥里,有的就干干脆脆地发黄腐烂。
每个土包都是一座坟墓,这片地方是一个坟场。这是我在凝望时,清楚意识到的事。
酷拉皮卡的说话声在此刻响起,语调平平的,没有什么波澜,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那么直白,那么残忍。
不是只有壮阔的事物才能打动人的心弦,有时候淡淡的描述,更能让人揪心,让人清清楚楚明白一切的同时,恨不得根本就不要知道。
“这就是我们窟卢塔族同胞的坟墓。”这是他的开头。
“搭上我的余生也在所不惜。”这是他的结尾。
在开头与结尾的中间……
他孩子气的与长老闹腾起来,希望能取得出去的资格;他遇到了一个名叫希拉的猎人,从她的手中得到一本冒险书并自学了通用语;他接受了考验,每天都在父母的叽叽喳喳中奋笔疾书;他背着包裹与所有族人一一道别,离去那天的风是多么的温柔……
然后,从风中来的又往风中去了,一切变了又消散了。
“——我还有个同伴,他的名字叫派罗……”酷拉皮卡垂下头,“在我离开之前,他和我做了个约定,他说……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问我,旅途的过程是否开心,他希望我发自内心的回答……是。”
越往后,他的语速越缓慢,语调越艰涩,我们长久地站在坡上,凝望着窟卢塔族人而今所在的地方。
良久,他才又开口:“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书房里面没有轻松一点的书,我说我不喜欢那种幻想的东西。其实是因为我已经不能再幻想了,但是你还可以。”
他扭过头来,眼中赤红的火焰熄为一汪清澈的碧蓝,他连身子也扭过来了,和我面对着面:“但有些话我要说在前面,你幻想什么都可以,只是离开我身边这件事,我会,也只会让它成为幻想。”
“我知道你有离开的念头了,对不对?你不用急着否认,承认了我也不会说你什么,这是很正常的想法。我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它摸不清楚,可既然是连我们都摸不清的东西把你送到了我身边,我就得看着你,把你看好了。你不必担心我会把你绑在身旁一辈子,我是要报仇的,书房里面的书其实都是我报仇的武器之一。但你不一样,你没有经历那些,我甚至不清楚你从哪里来,所以我不能像不在意我自己的性命一样去不在意你的性命。”
“我本来打算年底就动身去搜集纹着蜘蛛的人的情报,因为你的出现,这个计划只好推迟了,推迟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会尽快,我等不了。我走的时候,也会带着你,搜集情报不会很危险。等我真正要行动之时,就是我们分开的时候。”
一长串的话急雨似的砸进我耳朵里,噼里啪啦。他用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句子,时而通用语,时而英文,我是不太想自作多情的,可我还是觉得他改了以往的文绉绉语调是在照顾我,用一种类似于成人的体贴。
我愣了好一会儿,所幸我并不太笨,还是能明白他的意思。
“噢……那你是在暗示我做一些我该做的事情,不要在我们行动的时候拖你后腿是吗?”
“……………………”
他沉默片刻,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望着我,摇摇头。
“那你是想要知道我从哪里来?可是我自己也不清楚。”
他还是摇摇头。
我没辙了,使劲儿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憋出一句:“你不会想跟我探讨我们两个的世界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世界吧?还是说你想问我什么是命运?”
他的表情更难以言喻了。
我的额头突然挨了一下子。
“你是不是故意的!”他瞪着眼看我,气鼓鼓的,白瓷似的脸颊染上一丝绯红。这时候我才仿佛头一次意识到,他也只是个没比我大多少的,孩子。
我们的年纪明明都可以被称为孩子,却总是做一些大人做的事情。只有在某些时刻,才会流露出和年龄相符的执拗与天真。他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我忽然就不生他的气了。
“我明白了。”我避开他的目光,转而抬头望着天空,“我刚说的都是认真的呀。既然我要跟着你,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不能拖你后腿吧,到时候扔我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多尴尬啊?你不要以为只有你有事要做,我也有。”
“什么事?”
“各有各的事。”我含糊地回答,“你去找蜘蛛,我找一些我自己的事情。”
“你是想知道你从哪里来的吗?”
“……”
“嗯。”
“总会找到的。”
“希望吧。”
“你还没答应我呢。”
“我不是已经回答了吗?”
“你要说清楚。”
“这么怕我赖账啊?好吧!我郑重说明,只要酷拉皮卡先生不丢下我,无论路途多么遥远和艰难,我都会不抛弃,不放弃。”
“……”
“我答应了,你怎么反倒不说话了?”
我的额头又挨了一下子。
“天快要黑了,你没察觉出来吗?我们该走了。”
我和他最后看了墓群一眼。这片地方没有太多树木遮挡,夕阳的余晖将一个个小土包涂上一层金色,清凉的风拂过,酷拉皮卡似乎还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拉着我走了。他说下次再教我,独属于窟卢塔族的祈愿。
我们扎好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附近没什么可以用来打牙祭的动植物,只好摸出干粮就着水干巴巴吃起来。吃完了,大家各自去洗一洗身子,也就睡觉了。两个人同住一顶帐篷,没什么可害羞的。过不久,酷拉皮卡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我却干脆烙起煎饼,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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