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看见

“我也更希望走同一条线,也许能观测帕里斯通的干预阈值,也避免变成A/B样本的一部分。”

侠客摸摸下巴,没发现这张图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为什么选这张?”

“这种‘入口就在阴影中’的心虚感,挺诚实的,很有礼貌。”伊洛丝眨了眨眼睛,“而且既然他来邀请,无论出于什么,总是希望我能参加的吧。如果有真假的说法,我想我这张更像真的。”

侠客沉默了一瞬,低低笑出来,“示好通常标好了价码。”他弯腰把她耳边掉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我会先匹配各地邮政局的GIS数据库。”

她知道他这阵子在外边有不小的收获。

“好。”

伊洛丝不太满意这个低头的姿势,侠客又得用上桌子。她拿起纸,欲起身。

“找这个?”库洛洛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将白板靠放在床沿,恰在她正前,然后随手扭转了落地灯的朝向,珐琅板面反射出晃目的亮光。

伊洛丝挑眉,“谢谢。”

她倾身用磁铁固定住图纸,接过库洛洛递来的笔,仍盘腿坐在地毯上,却是刚好的高度。

光源落在放大的碎片上,终于照出几乎和淡墨融为一体的密集网格。帕里斯通手绘的红色线条潜伏在浓灰的阴影中,沿它拐弯的角度,隐约能看见建筑轮廓。

她分析道,“这片灰不是地形晕渲。如果是坡度,应该有明暗过渡或等高线,现在是整块均值化的。所以底图有建筑网格,却被压淡了。”

“去细节处理。”侠客接话,“是脱敏层?那就不是张普通地图了。”

库洛洛补充,“既然终点会有卖报翁出没,我想可以排除工业腹地。”

“八成是交通枢纽的脱敏范围。”伊洛丝盯着阴影旁的虚线,“暂时无法分清东南西北。但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左侧的不规则空白区像是水域。”

她指向空白区域的短直线段,转过头去看侠客,“间距差不多,应该是泊位的节律,我认为江湖河海都有可能。那么灰色区域就是客运或者货运码头前区。”

侠客正在连接网线,“我会先找相似岸线的形状。”

站在她身侧的库洛洛俯下身,按住纸张一角,“这里的边缘,是锯齿状。”

伊洛丝瞥了一眼,“那是骑缝章纸的断齿——”

她抬起头,眼神不小心流连在对方胸口片刻,才移到他的眼睛,“……很多行政机关的招标文件会用这种骑缝齿化纸防篡改。显然,这是张施工图附件。”

库洛洛弯起唇,睫毛上挂着的亮光像被捏碎的贝母,“其实有在好好上班呀。”

伊洛丝快速收回视线,“我做什么都很认真好吗?”

库洛洛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那我想,我们都知道,这类招标文件通常不会离开承包方和政府机关。”

“嗯,原件也许来自某个提交给猎人协会的任务。”伊洛丝接话,“也可能是内部人员递出来的。”

她瞄见了一点细微的反光,笔尖轻点,“这里——像‘Λ’的连纹。”

“看着不像摩尔纹。”库洛洛靠近端详。

热气在她耳侧拂过,像片被烘暖的羽毛挠了过来。他的影子与她的影子重叠在地毯上。

库洛洛慢条斯理道: “间距固定,应该是水印。边缘模糊,更像纸张特有的纤维水印。”

伊洛丝转过眼眸,正好瞧见他近在咫尺的侧脸。

他专注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被光勾勒出精致的轮廓,薄唇微抿,似乎十分认真。

她的视线自然地顺着他脸颊的线条,掠过下颌清晰的弧度。他因专注微微绷紧的喉结,随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了一下。

“这是近几年的技术。”侠客不经意地打破了停滞的时空,木椅子随他侧身的动作嘎吱轻响,“如果是这样,说不定会有档案记录能追溯造纸厂。”

库洛洛起身,朝他摇头,“恐怕不太好查。”

伊洛丝微微偏头望去,动作不知为何慢了半拍,“政府用纸的防伪参数不会公开的。”

侠客“嗯”了一声,像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他笑着解释,“只是做个模糊匹配,不会过拟合。”

他看向库洛洛,“帮把灯往左推点,别晃到她的眼睛。”

库洛洛没有走动,只是抬起手臂越过她,把落地灯往左前方送了送,随意答道:“其实她看得很清楚。”

“……”

伊洛丝听到灯丝在玻璃壳里嗡鸣,和她的胸腔差不多喧嚣。

证据不足以让她分清是库洛洛故意还是自己多心,所以她不知道该对他做出怎样的反应。

的确。无论是什么,她都看得足够清楚。

他一靠近,她不过稍分心,忽然发现周遭的一切都被他的气息浸染得彻底,几乎瞬间就能把她吞没。

她看见随手丢下的外套,堆靠起来的枕头,陶瓷杯沿的水痕。淡淡的苦咖啡味穿梭在木头的香气里。

它们作用成一块块磁铁,把薄薄的记忆一片片贴在现实上,不断反射出零星尘封的画面。

一个落在她发上的吻,一个紧密的拥抱。

一场闲谈,或一场激烈的争吵。

她看见比煤油灯明亮许多的暖光打在库洛洛脸上,照出他眼底一座高挑的漆黑的穹顶。

底下藏着她从未敢深想的记忆。

旁人眼里短短几天,于她而言也不过数月,早该被光阴磨损被日子折叠。可伊洛丝现在才意识到,它鲜明得可怕。

时间的刻度仿佛被无限缩小,小到只要她回望,甚至能想起趴在窗玻璃裂痕上的一只金色瓢虫。

也许因为那时候发生的一切都足够奇怪——

降生在垃圾腹地的瓢虫。

随处可见的诡异灵魂体。

引她遇见他的,她自己。

她看见库洛洛瓷釉般白皙紧实的胸膛,下意识想寻找一个结痂的血窟窿,却找不出一点痕迹。

原来伤疤是能被轻易抹消的东西。

原来回忆不是。

以至她几乎习惯性地期待着他进一步的触碰,然后被自己吓了一跳。

又被侠客吓了一跳。

她握着油性笔的手被硌得微微发疼。

回忆没有这些实证。

它只会自动聪明地制造幻觉来填充她眨眼的空隙,让它看起来足够美好,即便库洛洛任她在一个信息不对等的场合上演真心。

谁知道他有没有笑话她的懵然不知?

……好吧,这其实不像他。

他大概全身心都在琢磨如何让时间停在那刻。

而她的愤怒,也许只是不想任“书写判词”的权力从自己手里滑走。

假使库洛洛的错少一点,她就要背负多一点成本。

假使库洛洛的引导少一点,她兀自走向他的脚步就未免太多了点。

不,羞耻往往会催生自责。

伊洛丝警觉地甩开了这些念头。

只要这一切没有影响她的现实,成本就不会成为罪过。

同意的前提是知道自己在同意什么,这件事上,她并没有被告知。

伊洛丝再次聚焦于纸面,灯影已经滑了一指宽,纸纤在光下起伏得像极浅的波。

漫射的白光有所减少,可先前明明很不容易才被她看见的反光连纹,无比轻易地浮现在她眼前,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一节一节,像沿纸页向内咬合的齿。

伊洛丝眉头轻蹙,深深吸吐了一口气,暂时收敛了混乱的思绪。

纹路过软的边缘确实不像印刷出来的效果。

如果水印藏在纸张纤维里,那么其实是原件被拍摄的特殊角度,导致它被相机一并吞下,才得以展示在她眼前。

这是条刻意的线索。

伊洛丝说:“既然要查,不如先找专利库。”

“欸?”侠客愣了半秒,眉梢带笑,侧首看着她的背影,“好主意。”

他的指尖落在触控板上,像瓢虫的壳撞上玻璃的声响,“跑起来了。”

“岸线切片做形状对比,短直线等距节律当权重,最后用虚线围挡样式匹配文本相似度,看哪些城市的公开附件和这页的画法最像。”

侠客扫了一眼屏幕的瀑布流,视线转移向另一台设备,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数据量太大,让它跑着。我来检索下专利库。”

房间里只剩下机器的轰鸣和此起彼伏的按键声。

和库洛洛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图纸,确认能挖的细节都记到白板上了,伊洛丝撑着脸在地毯上坐了半晌,起身走到侠客肩后。

左侧更大的屏幕上,几块窗格同时在运行:左上角是一列不断滚动的黑底绿字,右上角是几何图样的面板,下方是一张碎片地图的缩略窗。片段被拼接、对齐、又被丢弃,每次丢弃,旁边的数字表都会往下掉一个位数。

她看不懂代码流里的函数名,但能看懂秩序。一些进程里随机插入的几处停顿实际是反向检查,精密地把危险拆成可数的部件,巨细无遗得让人安心。

“好漂亮。”伊洛丝低头把脑袋凑到他的脑袋旁,脸蛋腻歪地蹭了蹭他的脸蛋,她不由地感叹,“阿侠好厉害哦。”

侠客似乎顿了半刻。而后总算从专注的状态中抽离,抬手轻轻揉住她的发,侧过脸,轻声说,“有那么厉害呀?”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脸肉软乎乎的,“有的呀。”

他的呼吸落在她鼻尖,却久久没说话,右手改揽住她的腰,像是要把人抱来。

“椅子撑不住呢。”侧后方,库洛洛淡淡的声音打断了侠客的动作,“已经坏掉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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