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将街道上所有的影子都拉成了细细长长的模样。
飞坦从医院大门口换到了相对隐蔽的街角。他坐在道路边的围栏上,注意到自己的影子被过往行人踩了一百三十二次,而第一百三十三次和第一百三十四次是同时一起发生的。
“你们来做什么呢?”他的语气听不出心情好坏,但神情里明显带着阴郁、不爽的色彩。
“别这么见外啊。呐——”芬克斯提起一个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发出玻璃敲击的脆响,“干等多无趣,喝不喝啤酒?”
“芬克斯,你跑过来就是为了和我在马路上喝酒?”
“嘛……倒也不是啦。”芬克斯摸着下巴说道,“横竖都是等,倒不如过来一起。那个……嘿嘿,人多热闹点!”
“无聊。”
芬克斯没理会拍档的冷言冷语,自顾自的掏出瓶啤酒,单手弹飞瓶盖就先喝了起来。他的喉咙上下滚动,三两下便畅快地干掉了一整瓶,“呼——限定版就是不同,试试?”
“……给我。”
“接着。”芬克斯终于成功将啤酒抛给了飞坦,顺手打算再给自己来一瓶时,也递了一瓶给侠客,“这比罐装的带劲。要是冰镇的就更好了。”
“你想喝冰的,刚才怎么不连冰箱一块儿抢走?”侠客笑着接过,然后靠在了飞坦旁边的栏杆上。
三个一站一靠一坐的人举瓶碰在一起,气泡从瓶口溢出,淌过了他们的手指。
“我说——喝完以后时间就差不多了吧?”芬克斯抹了抹手背问。
“按你那速度,可能不行。”周围的商店霓虹和街灯已陆续亮起,侠客握住酒瓶轻轻摇动,瓶身上倒映出一团乱光。
“啧,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不是说好了天黑就行动吗?”
“天黑不过个暂定基准,具体要看对方出什么牌……”侠客边说边看向飞坦,后者的脸没在逐渐浓稠的暗影里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那是当恶狼发现领地被侵犯、猎物被窥视时才会有的威慑的目光。
于是,侠客说不下去了。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医院建筑中间有段奇怪得好似三明治的楼层——上下两层一片漆黑,中间一层则灯火通明。
白天或许并不显得突兀,不过现在看来就像是……
察觉到面前的飞坦和侠客都盯着同一个地方,芬克斯也扭头瞧了一眼,立刻忍不住嗤笑,”人在那里,这么明晃晃的是怕我们找不到吗?”
“越来越像陷阱了。”侠客仔细打量一扇扇亮着灯的窗户,但全都拉上了窗帘无法窥见里面的情况。
“猎人设下的陷阱吗?哈哈,想逮谁呢!”芬克斯自认为讲了个相当不错的双关比喻,大笑了两声却没得到同伴的附和,“你们……”他突然也停住了,目光笔直向上最后固定在了接近顶楼的部分。
从那里凌空出现了某种极度令人不适的念压……
医院的停机坪空旷又安静。多出来的两个人仿佛是无意间落在屋顶上的飞鸟,并没有惊动任何的警报器。
“伊尔迷少爷,停在这里就可以了吗?”
“嗯,我找到人后你就带她回去。”
“请问需要执行哪一种’邀请’方式呢?”孜婆年透过鼻梁上的眼镜片留意着伊尔迷的反应,“是当作揍敌客家的客人呢,还是……”
“把人带回去,做到这一点,其他的都无所谓。”伊尔迷语气单调的说完后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她受伤了。”
孜婆年的镜片在灯光反射中闪烁了一下,却没等到伊尔迷少爷对此补充更多的说明。他既没有撤回上一条’其他都无所谓’的命令,也没有要求小心对待或者进行救治,就好像只是随口提起件小事似的……
不过,仅仅也就是有些像的程度而已。在揍敌客家族里除了奇犽小少爷外,其他人都不会对执事说任何没意义的话。孜婆年的目光扫过黑暗中渐行渐远的一点红,默默暗记下了刚刚那四个字——她受伤了。
但伊尔迷少爷口中的她……是谁?
自从帕里斯通离开后,洛可可就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动过。
刚才她还是不慎暴露了一部分……不,是相当一部分的真实想法,几乎可以肯定帕里斯通一定看出来了。但他没有当场揭穿,并且故意用一种有些唐突的方式岔开了话题。
当时……在自己全副注意力都在飞坦身上时,他说了什么?
洛可可不禁感到懊悔,为什么自己仍这么沉不住气,为什么没有听清楚。如果提到的是对付飞坦的办法……不过,就算真的是又怎么样呢,难道还要去阻止吗?
苦笑变成铅沉入黑眸深处,其实她已经表明过一次态度了。当金问’是否需要不论生死把对方干掉’时,她就已经交出了自己的答案……定定地注视着吊瓶中匀速滴落的药水,思绪飞到了该如何解决和飞坦之间的问题上。
尽力而为四个字说起来很简单,可要做到却是那么难。半途而弃的诱惑、顺其自然的安逸,究竟有没有尽到全力唯有本人知道,终归谁都不能指摘她。既然这样……
就那么呆在飞坦身边似乎也算不上件糟糕透顶的事,反正都已经习惯了,不是吗?
他的动作黑暗、暴力。虽然一开始只能感受到痛苦和羞耻,然而随着时间的递进,快乐像瘾,一点点地将猎物裹住,拖进无限循环的轮回里。
而且……洛可可闭上了眼睛。
飞坦在改变,这点没有人比自己体会得更清楚了。他慢慢变得克制、温柔,会暂时停手在途中等治愈能力恢复再继续,也会在事后处理干净所有的狼狈,更重要的是他会一边吻去自己的泪水,一边轻声细问’阿洛,我让你舒服了吗?’。
所以,不是吗……?
洛可可眼角渗出一丝湿润,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
不是!!
不是!!!
除疼痛以外,飞坦确实也’施舍’了其他的东西。但那些……那些指缝里漏出来的零碎残缺对自己来说已经不够了。
她也变了,在得到一些后变得……不由自主的贪心起来了。想要对等的地位、想要对方的尊重和……爱。而所有这些渴望,恐怕是蜘蛛永远都无法给予的!
……头顶的照明突然跳动了几下,洛可可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无意识地发抖,如同身陷噩梦深处非但争脱不得,又预见到了加倍恐怖的梦魇。
全身的细胞都在颤栗,哪怕缺失了念能力也能感受到有股无法忽视的力量正从天花板后面……不,是比之更高的地方朝她探出毛骨悚然的触手。
猎人协会设置在顶层楼梯入口处的安保镜头终于勉强捕捉到了入侵者的影像。但像素模糊得仿佛一道木版画上的擦痕,扩放至最大倍数后才能依稀分辨出漆黑的眼睛和同样漆黑的长发。
“喔呀,这是故意被拍到来示威的吧。还真想不到,洛可可小姐居然连天下的杀手世家都认识……金桑,我没有误会错,他就是来找她的吧?””帕里斯通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敲了敲桌面,“唉,不过这下可算是身陷囹圄、背腹受敌了。你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帕里斯,少卖弄口舌了。”金冲着监控视频撇了撇脑袋,“有和我瞎扯的闲功夫,你早该想到对策了。”
“唔,我只是想再听听金桑的意见嘛。”
“听过以后呢?”
“嘛……别这么较真。我这就去送客总行了吧。呀嘞呀嘞,金桑简直比尼特罗会长还会使唤人。”帕里斯通说着从临时会议室的桌边站起,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并不乱的领带和西装,“跑腿的活就交给我去做,那可以麻烦金桑打个电话吗?”
金没问电话的对象和内容,直接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知道了。”
“那就拜托啦。可千万快一点,不要等我被暗杀了才打哦。”
“谢谢你提醒我了。”
“呵呵,金桑又开玩笑。”帕里斯通不以为然的向后捋了下头发,似乎总算是准备好了。他踱到门边,守候着的属下立刻抢先打开了房门,整齐划一的动作就像为了迎接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大明星,让本就金光闪耀的副会长看上去更加气派了。
‘啊——要是揍敌客家的小子能把这家伙作为’土特产’也一起带走就好了!’金则顶着乱糟糟的发型,目光又落回了那个潦草的人影上……
帕里斯通没有搭乘电梯,而是选择了走楼梯慢慢前往顶层。和前一夜雨中暗访双子塔时不同,他锃亮的皮鞋踩在台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猎人协会租借下的楼层位于病栋中部,大约一百三十秒后,单调的回响中多了另一种声音。帕里斯通抬起头有些不可思议地从阶梯扶手间往上看去,那声音很熟悉……但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
违和感——也就是计划外的变故、有趣的意外,他无声地笑了起来。并且,很快就见到一道淡淡的灰色影子出现在了数步之遥的地方。
“啊,不好意思。”帕里斯通及时停下脚步,并没有踩到对方的影子,“揍敌客先生,初次见面,我是猎人协会的副会长。”
那影子却继续向前又伸长了一点,顶端触碰到帕里斯通的鞋面、裤脚、最后和他身后深黑的影子相互重叠才终于停了下来。
“嗯,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没有诧异对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客套寒暄。伊尔迷微微歪着头,看上去只要金发青年说是就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帕里斯通的视线却定格在伊尔迷的手上,一束火红的玫瑰花正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
“唔,原本是打算请你回去的。但现在看来嘛……也许我该重新考虑一下。”他指了指伊尔迷手里的花,“这应该不是武器吧。”
伊尔迷的脑袋又偏向了另一边,很认真地回答道:“也不是杀不了人。比如,将带刺的一端从眼球戳进大脑……”
“好了、好了。这可不是花朵本来的用途吧。”帕里斯通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我也经常买花呢……女孩子们收到花,总是特别的开心。请问,揍敌客先生的花也是为了送给某位小姐而准备的吗?”
玫瑰花束被捧了起来,每一朵都绽放得恰到好处,看得出是精心挑选过的。如果不是捧着它们的男人面无表情,画面几乎称得上是唯美。
不过,伊尔迷并没有否认。他有些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因为我听说……这会让人难忘。”
听到伊尔迷’率直’的回答,帕里斯通的笑容愈加灿烂了,“的确。这么大一束玫瑰花真的很漂亮……但似乎不太适合用来探病呢。”
“探病……”
伊尔迷重复了一遍。眼前这位自称副会长的英俊男人实在用了个相当狡猾的词——探病,也就是表示站在猎人协会的立场,来去都只能、只会是他一个人。
“不是吗?这里是医院。”
黑洞洞的眼睛盯住了帕里斯通,“如果不是的话呢?”
“嗯——如果揍敌客先生只是来探病的,我很乐意行个方便。不过,若还抱有其他目的……希望你能打消那些念头。”
原本收敛的气开始变得凌厉,如同盘踞峭壁间的寒风一下下刮去不合意的障碍物,“凭什么呢?”
“这个嘛……揍敌客和猎人协会没有什么矛盾,也不是对立关系吧。或许当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协会和你的家族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也不一定呢。”
伊尔迷垂着眼仿佛在思考,而就像是为了验证对方的话一般,他口袋里的家族专用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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