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拉要去找基裘。
当她站在比自己高出数倍的、雕刻着复杂花纹的双开门前,没有丝毫犹豫地,便推开了这扇通往主卧起居室的沉重木门。
房间里很暗,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将月光完全隔绝在外,只有几扇角落里的雕花台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干燥玫瑰、檀香与微弱的消毒药剂混合而成的、奇异而安宁的香气。
这是属于“妈妈”的香气。
基裘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巨大的梳妆台前。她没有在化妆,也不在擦拭那副如同生长在她脸上一般的电子眼罩。她正用一种极其专注而轻柔的姿态,将几支早已风干了的的黑色郁金香,插进一个由纯银打造的细颈花瓶里。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镜子中,她们的目光对视上了。基裘微微弯起唇,朝奇拉露出一个笑容。
“奇拉。”
基裘转过身来。她的声音,褪去情绪丰沛时舞台剧般夸张的旋律,此刻很低,很柔,像大提琴的G弦,在寂靜的夜晚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显得很是悦耳,有着一种略微沙哑的天鹅绒般的质感。
“过来。”她说。
奇拉迟疑着走过去。
基裘站起身。她身上所穿的那件繁复的深色丝绒晨袍,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如同叹息般的摩擦声。她走到奇拉面前,自然而然地蹲了下來。
“蝴蝶结歪了。”基裘轻声说。
她伸出戴着白色丝质手套的手,用一种爱怜的温柔,开始整理起奇拉胸前那条作为装饰的黑色丝带。她的指尖隔着手套,轻巧地解开,拉直,然后重新系上,将它调整到一个绝对对称的角度。
“我的奇拉……”她一边整理,一边用低沉而柔和的、彷彿在分享某种秘密的语气,对奇拉说,“应该是完美的……”
她的脸凑近了,那副让人无从得知情绪的冰冷眼罩,几乎要碰到奇拉的额头。
“我在监控里,就看到你过来了。”她说,“你的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是为什么?告诉妈妈。”
奇拉蹙着眉头,把脸埋进母亲的裙裾,躲开对方的观察。脸颊感受到的,是丝绒冰涼而厚重的柔软。不像棉花那样轻盈,更像是贴近了一只大型猫科动物的顺滑皮毛,有着奇异的令人安心的重量感。涌入鼻腔的是基裘常用的一款香水,是以晚香玉和鸢尾花为主调的、带有浓重脂粉气的古典味道。
奇拉的精神恍惚一瞬。记忆深处,似乎也有过一双手,也曾在某个冬日的清晨,为她整理好校服的衣领。那个怀抱,没有散发着昂贵的香水味,只有洗干净的羊毛毛衣,在阳光下晒过之后的朴素而溫暖的味道。基裘慢慢将她拥住。她听到对方那愉悦的、不成调的轻哼,甚至能听到布料下方,母亲那沉稳而有力的、如同节拍器般的心跳声。
奇拉终于迟疑着张开嘴:“我想……”
咔哒。
门锁弹开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奇拉的话,针一样轻而易举地刺穿了这层由天鹅绒、蕾丝和香气构成的脆弱庇护所,将她重新拽回到现实。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奇拉没有抬头,她的视线还维持在原來的高度。她看到的,首先是一双鞋——那是一双款式极其简洁的浅色平底功夫鞋,它踩在深色的地毯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等待着。
她不得不顺着这双鞋向上移动视线,直到越过自己的头顶,对上一双正在俯瞰着她的、如同古井般的深蓝的眼睛。
是席巴。
他静静地看着她,然后迈开脚步,走到她们面前,弯下腰,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女儿捞了出来,轻巧地一托,让她安稳地侧坐在自己结实的小臂上。奇拉厌烦地挣扎了一下,却像一只被巨兽衔在口中的幼崽,徒劳无功。
“亲爱的?”
“我需要和奇拉谈谈。”席巴说。
基裘没有再问。她走上前,在奇拉试图躲开的脸上,落下一个轻柔带着一丝冰涼香水味的吻。
“奇拉,”她柔声说,“要听话。只有这样才会变得强大,你才能保护好自己。”
奇拉立刻撇开脸。她的内心在这一刻甚至闪过一丝莫名的仇恨:我讨厌无力对抗丈夫的母亲。我讨厌会服从丈夫的女人。只是很快这股仇恨就无影无踪了。
席巴带奇拉离开了。他没有带她前往展望室,也没有去任何室内的房间。他径直穿过主宅,走进那片广阔的被笼罩在月色之下的原始森林。
这里的空气,比宅邸中要湿润得多,充满了泥土、腐叶和不知名夜生植物的混合气息。席巴的脚步,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几乎没有声音。奇拉坐在他的手臂上,看着那些如同怪物剪影般的树冠,在头顶缓缓掠过。
最终,席巴在一片林间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这里的月光很好,水一样漏在一截断裂的、橫倒在地的巨大树干上。他将奇拉就放在这上面,自己则在她面前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能够与她平齐。
奇拉别过头,她坐在长满了苔藓的粗糙树干上,两条穿着短裤的腿悬在半空。
席巴没有强迫她看着自己。
“奇拉,”他开口,声音在寂靜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听。”
森林里,除了风穿过树冠的、如同呼吸般的“沙沙”声,什么也听不见。
“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风声。”她敷衍地回答。
“不止。”席巴耐心地说,像一个正在授课的老师,“再仔细听。西北方三十米外,有东西在挖土,是田鼠。你头顶的树枝上,有东西在收拢翅膀,是夜梟。还有你的背后,一百米,有轻微的、踩断树枝的声音,应该是一头迷路的鹿。”
此时,他的目光转向了奇拉那张小小的冷淡的侧脸。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声音,奇拉。充满了躲藏、狩猎、以及为了不被吃掉而发出的、最细微的声响。”
他的视线,缓缓从奇拉没有一丝伤痕的、柔软的脸颊,滑到她那双纤细光洁的、此刻正因为无聊而微微晃动着的小腿。
“在这片森林里,”他说,语气平淡地陈述道,“像你这样,弱小又不懂得隐藏自己的东西,通常活不过几个夜晚。”
“学着去听那些风声之外的声音。那是活下去的根本。”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站起身,“奇犽将会离开这里去往天空竞技场,那是一个将‘强大’二字明码标价的地方。”
他看了奇拉一眼:“也是一个很好的、学习‘现实’的入门场所。”
奇拉的身体轻微地僵硬了一下。她知道,正题来了。
“你也要去。”
这一次,奇拉的反应很快,她从树干上跳下来,转身就想往宅邸的方向走去,装作自己没听到这些话,离开事发地点,麻烦就不会再找上她。她很擅长这一招。
但她没能跑出一步。
一只巨大的手,温柔而有力地按在了她的头顶,让她无法再向前。
席巴只是站在她身后,手掌就那样覆在她的头上。他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方,如同叹息般轻轻地飘落。
“我们要玩一个新游戏,奇拉。”
奇拉僵直地站着,不想回头。
“规则很简单。”席巴说,“从明天开始,奇犽,是你的‘钱包’。”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一件有趣的事。
“你在外面,看到任何喜欢的东西——漂亮的衣服,好吃的点心,有趣的玩具……都可以得到。因为是和奇犽一起住,你甚至可以不用打擂台,也不用和奇犽一样开始杀人任务。”
他道:“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用你的眼睛,好好地看着奇犽,是怎么把那些钱一分一分为你贏回来的。你要跟在奇犽身边,去看那些你从未见过的东西。去看一个人在生死关头,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去看为了贏得胜利,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去看这个庭院之外的世界,究竟有多么危险。”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奇犽当然会保护你。”
“但是,奇拉,”他向前走了一步,巨大的身影将奇拉完全笼罩,“他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总会有他看不见的角落,总会有他听不见的声音。”
“在那些时刻,当你独自一人时,你要怎么办?”
奇拉攥紧了手指。
“你要去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战斗,不是逃跑。”
他弯下腰,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牢牢地锁定着她。
“你要学会,‘想要活下去’。”
奇拉猛地抬起头,但她对上的,是席巴那双在黑暗中深不见底的、倒映着冰冷月光的眼睛。她知道他不会动摇他的决定。
并非幼童的灵魂,让她在一瞬间,就理解了这个“游戏”背后残酷和羞辱的本质。
这不是“教育”,这是一条用她的“**”做成的精美而牢固的“锁链”。他要将锁链的另一头,牢牢地系在奇犽的手上。或者说,是揍敌客的手上。
她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陷入了沉默之中。
席巴知道,她暂时屈服了。
他覆在她头顶的手,顺着她柔软的发丝滑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去收拾一下吧。”席巴平静地说,结束了这次谈话,“明天一早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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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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