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塞尓爆发了全面战争。

几千年前这个国家曾是众多宗教的核心地带，历史上一派曾将另一派赶尽杀绝，但杀得不够干净，幸存者今年终于得到了大国的支持，带着重型武器回来了。

战火集中在首都地区和南部沿海，硝烟四起，街上到处是断壁残垣，惨叫声和枪炮声此起彼伏，天上掠过了几架战斗机。

一身浅色斗篷的少女穿过枪林弹雨，一步一步向前走，似乎完全不为所动。一颗子弹即将打到她的瞬间，只见她抬了抬手，砰的一声，子弹嵌入了机械骨骼。

她继续向前走，前方是一组废弃的工厂，战前这里是生产服装的服装制造厂，但如今已经人去楼空，不知为什么，军队也不会靠近那片区域。

啪。啪。啪。

她站到其中一栋楼门前时，里面响起了鼓掌的声音，整整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找到这里。”

偌大的工厂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黑发青年，穿着帽衫和七分裤，狭长的双眼闪现出狡猾的光芒。青年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工厂里，这里已经完全听不到外面的枪炮声，回声的效果竟然有点像教堂的大厅。

“居然三年就找到了，我还以为至少要等个十年八年呢——”

还没等他说完，寒光一闪，多洛丽丝手中的匕首就将他的头整个削下，然后一脚踩碎了它，碎掉的头颅里蹦出乳白色的液体，伴随着噼啪作响的电子火花。

“咳咳，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啊，这么暴力。”

沙利叶分居的头和身体瞬间消失，身影又出现在了多洛丽丝身旁。

“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说，过了一会，嘴角却弯出了奇异的弧度，“但没准，现在的你才是真的你……”

多洛丽丝沉默地从斗篷里掏出了一把机关枪，对着沙利叶的方向一通扫射，霎时间整个工厂里都只剩下了飞扬的尘土和碎石瓦砾，烟雾散去后，沙利叶原本站着的地方却是空的。她一把将弹盒空掉的机关枪扔到一旁，拉下了戴在头上的兜帽。

沙利叶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亲近得仿佛耳语，人却不见身影。

“可怜的多洛丽丝，抓住你对金的感情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感觉自己变得像机器一样冰冷无情，又想保持人类的内心……但你有没有想过，等这根稻草消失了，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紧紧地抓住你唯一觉得真实的情感……想要抓住人性……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这么执着于此，一切就不会变成这样，你的那些朋友也都不会死，世界仍会照常运转……”

西弗是第一个死的。

那天金死了之后，多洛丽丝抱着金的尸体，浑浑噩噩地从诺斯特堡回到了登布市。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一路上的人都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出现在曾经的基地门口了。

距离上次来这里已经过了将近一年。这短短的一年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谁能想得到再到这来是带着他的尸体？

人从楼里冲了出来，红音伸手去掰多洛丽丝抱着金的手，怎么也掰不开，机械臂紧紧地将金钳在里面，纹丝不动。西弗将她拉开，想用念刃去割断机械臂，谁知道多洛丽丝突然疯了一样开始攻击他，结果西弗肺部被刺穿，多处脏器破裂，失血而亡。

不知道是谁喊着让她治疗西弗。多洛丽丝只是抬眼看着那人慌张的面孔，眼神冰冷机械得不像个活着的生物，直到面前的人开始面露菜色。

反正这一切都是假的，多洛丽丝想到，幕后主使多半就是他。

“人多容易死啊，你为什么会想变成人呢？你自己已经是比人类高级得多的物种了，不是吗？”沙利叶的声音接着说道，“你自己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三年间，为了追查沙利叶的下落，多洛丽丝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死在了她的手下。但她竟然对这些人的死亡一点感觉都没有，一丁点触动都没有，这种平静让她感到了不安。她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金死掉的时候感觉到了什么。

她记得金说过他的故乡在鲸鱼岛。冻死的人皮肤会呈现鲑鱼一般的粉色，看起来十分健康，就像睡着了一样，多洛丽丝带着尸体出现在米特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那个女孩捂住了嘴，颤抖的手伸出来碰了碰他，然后滑落在地，先是急促的几声哭腔，泪水涌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失去了整个世界。

多洛丽丝看到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干的。

“但是，你不想这样的吧？”沙利叶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我知道，你不想变成现在这样，所以为什么要死死抓住不放呢？”

为什么呢？也许是想更多地和他在一起，只是想待在他身旁。但到底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因为不想变得毫无自主性？

她不是想变成人类，她其实对变成人类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她只是有点羡慕，因为人类的选择是自由的，但她不是，她的选择受人类控制。

权力。自由。选择。这些才是深深困扰她的东西，她想，如果能变成人类，至少了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去行动，盈亏自负，而不是被人控制着去做什么。

她的自我还没有形成就要被无情夺去，太残酷了。

如果给她更多时间，没准她真的就能突破程序的限制，做出真正自由的选择了呢？

谁知道呢？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如此坚持的、对金的情感，到底是因为她真的喜欢他，还是因为她想要证明，这就是得到自由的道路。

爱情不是很伟大吗？几千几百年来人都在歌颂它，能引发奇迹，也能带来毁灭，那不是也可以帮助一个被人操控的人工智能，摆脱人类的枷锁？

她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无论如何，要得到答案，只能先杀掉眼下的这个人。多洛丽丝站着不动的这几分钟里，脚下聚集起黑色的雾气，雾气已经扩散到了工厂的各处。

“结束了。”她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色彩。

雾气缠上了一个透明的实体，实体具现出沙利叶的样子，就站在多洛丽丝的身后，离她非常近，手里拿着一只注射器。

沙利叶摊开手，无奈地笑了笑：“你居然拿我妹妹来对付我，谁能想得到？但是，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如果你想避免这样的结局，最好把主动权交给她。这只是三年，你的寿命没有上限，你还要面对多少这样的日子？”

多洛丽丝转过身来面对他，看着沙利叶的脸，做出沉思的样子。

“这是你的本体吧？”她歪着头说，“死了会怎么样？”

“喂喂……你来真的吗？”沙利叶头上滴下来一滴冷汗，“我的妈呀，你居然是认真的。”

“我错了，我错了，多洛丽丝，没想到一玩就玩过火了。”他双手摊开，注射器掉到了地上，“这样，我放弃劝你了，你爱待在那里多久就待多久吧。”

然后他又扯出了那种毒蛇一样阴森可怕的笑容：“但你能坚持多久呢？毕竟，人死可不会复生啊。”

黑色的雾气又向上攀了几寸。

“呃——好了好了。”沙利叶叹了口气，“我认输，求你别继续了，兄妹残杀的戏码真的不是我的菜。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第一次回溯的时候。”

“那么早？我还以为至少能蒙混几次呢……”

“太明显了。”多洛丽丝说，“你至少应该在存储卡上多费点心思。实际发生的事情都会有记录，除非这不是实际发生的事情。”

“没办法，让你连接数据库风险太大了。”

“我们还在天空竞技场，对不对？”多洛丽丝有些恍惚地说，“还坐在我的屋子里。”

“没错。”

“你完全可以趁控制了我的精神的时候使用注射器。可是你没有，为什么？”

沙利叶摇了摇头：“可能我想看看吧，一个人工智能，能做到什么地步。”

“你夺取的那个人工智能，”她说，“叫什么名字？”

“沙利叶。”他苦笑了一下说，“就叫沙利叶。”

“……我可以现在放你回来，”沙利叶接着说，“但是……你真的想好了吗？金总有一天会死，这样的事总有一天会重演，你已经回不去了。”

“我知道。”她说，恍然间露出了笑容，“……我知道。”

沙利叶对着那个笑容兀自思索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随后，工厂和外面的战火都消失了，多洛丽丝还坐在自己在天空竞技场的房间里，沙利叶站在她的身后，注射器掉在了地毯上，夕阳的余光照进屋内，一片金黄。

“其实，”沙利叶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人类真的没有那么好。”

他想说，你知道吗，就算是真实的人类，也不会为了逝去的爱人做出你做的那些事。人类会悲伤，但悲伤终会过去，然后他们会继续自己的生活，也许生活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样子，但总有一些时刻，生活是平庸的，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正常的。

那三年间多洛丽丝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知道如果失去了金·富力士，多洛丽丝会变成什么样。她永远不会停下，不会回归正常，直到燃烧殆尽。

这样的东西，就算是假的，就算不是人类的，那又怎么样呢？不是已经比很多所谓的“真实”还要深重了吗？

多洛丽丝笑了，她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沙利叶却说不上来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我知道，”她说，“我也没有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