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日落后,空气中的闷热便缓解了少许。圆月映在沧池水中,浮萍东一片西一片地漂浮着,新生的嫩叶在月色下舒展着手掌。原本是要来花园里看萤火,然而今晚月色太好,要看萤火也不是那么容易呢。

为避飞虫,沧池边的亭台都罩上了巨大的帷幕。舒爽的凉风拂过,乳白色的月光透过卷动的帷幕弥散开来,洒在少年肌理分明的紧绷身体上,有如一块清润的璞玉。他的眼神却与这慵懒夏日格格不入,安静却警觉地扫视着四周,仿佛有什么危险就要从帷幕后面跳出来一般。

刘彻看着他暗笑。宫人已经适时又端上两杯甘醪。琥珀色的浆液滑过喉管,带来片刻的愉悦。酒液落入胃里,带来火烧一般的灼热。近来的压力让他的身体出了各种小问题,不是偶尔的晕眩,就是胃疼。太医的进补食单也对此毫无效果。不过刘彻此时不介意这灼热感带来的提醒,这反而令心中的欲念升腾。

转头再看霍去病,一杯醇酒下肚,他眉心的纠结并未减去一分。刘彻摇头想,怎么搞得比我还沉重?什么事都挂在心上,这也不是个会享乐的人。

霍去病不像是那些找刺激逞威风的贵戚子弟,而是真正想干一番大事。刘彻在他出征前就这么认为。不过他的表现仍然大大出乎刘彻的意料。眼前这个如新芽般尚未褪去青涩的少年,和战报里连续日数奔袭作战的坚忍的战士,这两种形象实在难以在脑海中重合,着实激起了刘彻的好奇心。然而出塞归来后,他也仍是一个略嫌单薄的少年,带着过度劳累的憔悴。他腰间是饮过敌人献血的长刀,眼神比先前更为刚毅了,但也多了几分思虑。刘彻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再如何神勇,也无法扭转战局。今春战事不利。天子以倾国之力伐胡,是否还有必要?一时间,这般争论甚嚣尘上。这些跳梁小丑,一找到机会,就会像蚱蜢般一个个忽地都蹦出来,对着有功将士们胡言乱语。

“去病,你回去好好休息几天,睡足觉。”刘彻让霍去病休了长假。刘彻一直认为,他要养壮一点才好。

同时,天子让有司大力宣传,年方十八的票姚校尉八百轻骑奇袭单于庭的事迹,还特别赐号“冠军侯”,让热血男儿们一听就会无比振奋。

而导致战事失利的元凶,就是反复无常的小人赵信。赵信留在长安的家眷被族诛。他的手下大部分都已经战死,剩下的也随他投降单于了。赵信当年被军臣单于逼得走投无路。投奔大汉。至今不到八年的时间,军臣已死,他又复叛回匈奴。他留在长安的痕迹,就此被清除地一干二净。

“胡虏人面兽心,不可再轻信!”这是天子与众将对此战的总结。

霍去病休假归来后,也对天子说了自己的想法:“臣回想赵信当时所献计策,确实有一定问题。他本身的想法不错,但没有考虑到,诸将是否都能迅速穿越上百里的草原,按时到达指定地点。正是由于这些差错,才让单于易守为攻,围歼了赵信军。”

刘彻蹙眉不语,霍去病却也不退让,坚持道:“臣以为不应该只追责赵信,而是应该认真分析,为什么这个计划无法被执行到位。”

刘彻捏着他的肩膀,点头道:“去病,有想法是好的。等眼前的事忙完了,我们再讨论。”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刘彻一心扑在盐铁事上,反复召见了侍中桑弘羊、南阳冶铁巨头孔仅和齐国盐业大亨东郭咸阳等人商议。期间淮南王的消息陆陆续续地传来,又分散了他的精力。

汉家的改制大业如驷马高车般隆隆向前,只能前进,不得后退。他要做的事,断然不能被一次不如预期的战事所耽误。说他没有被战事困扰,那是有点自欺欺人。如果有一场大胜仗,盐铁专营之事,肯定会更容易推进,不是如今这样阻力重重。

不过,就算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他也完全应付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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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置武功爵的文书你仔细看了吗?写得如何?”刘彻抿一口甘醪,忽然问道。

霍去病疑惑地抬起头,似是惊异于天子在日暮后还要讨论这样的严肃话题。他略一思索,便说:“陛下改革爵制,为魄力之举。只是将士们对爵位买卖一事,仍然心存疑虑。尤其是,这些爵位的买主可优先候补为官吏,因此需要特别注意。”

刘彻原本只是看他在这消夏赏月时,心不在焉,随口问一句逗他。见他一副认真的样子,忽然也来了兴致,便对他详细解释道:“去病,你了解吗,那些豪强花钱雇人代服徭役,或者出重金运作官职,也不是少见的事了。如今让他们直接把这些钱交给有功将士们,岂不是比让某些人中饱私囊强?”

霍去病点点头,又蹙眉沉思。刘彻见他撇一撇嘴,似是欲言又止,便继续问道:“是不是谁有什么特殊的想法?你说说看?”

霍去病赶紧道:“陛下,并没有。不过胡骑营一些将士担心被商人所欺诈,臣就想帮他们处理售卖爵位之事。”

“哈哈,他们就不怕你也被商人欺诈了吗?”说实话,看着眼前少年一本正经,却又稚气未脱的样子,要相信他是战场上神出鬼没的突骑已经不易,更别说要相信他能在富商大贾那里占一分便宜了。

听到天子此言,少年那一双杏眼中闪过争强好胜的锐利之色。他把自己的计划向天子和盘托出,如何找掮客,如何防止压价,然后带着期待注视着天子。

他的计划听上去还不错,刘彻抚掌大笑。也许是这一个月来一直旁听盐铁之议,他对商人的事竟然也学得有模有样。

“还是不可大意。”刘彻笑道。他停顿一下,忽而又换上了严肃的口气:“你和他们走得有点太近了。”

这一批归义匈奴人随票姚校尉霍去病出征,功冠全军,天子破格赐予他们高爵,但是却没有一个得到拔擢。这一年中,经历了月支和赵信的两次背叛,朝中对归义胡骑的态度变得非常敏感。刘彻也时常自省,他决定,今后不再轻信匈奴人提出的计划,也不会在把匈奴人提拔到将军的高位。

更何况,霍去病是一个回到朝中的侍中,本不能与军士有过多接触。霍去病当然明白这一点,是以天子虽然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却带来了无形的压迫力。然而他并未迟疑,只是深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臣以为,今后作战少不了这些胡骑,臣只是想帮助他们得到应有的赏赐。”

刘彻厉声道:“朕令赵信领胡骑营,结果呢?”

“这是因为此次出动的胡骑还不够多。”

霍去病此言既出,刘彻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少年咬咬牙,又坚持道:“如果今后的作战,还要求各军迅速深入草原腹地,那就需要有足够多可靠的向导、大量的斥候,各军的前锋也需要是弓马娴熟的精骑。因此,臣以为,应当立即大量扩充胡骑营。”

刘彻皱起眉头,胃里的不适感袭来,让他格外烦躁。这孩子竟然想让天子相信,只要把这些任务都交给匈奴人就行了。看来他一战成名,心态有点飘了。

这般年少气盛,落到其他君主手里,迟早要出事。不过刘彻却是少有的通达宽厚之主,又惜才,不忍心就这么废了一个做将军的好材料。他用冷冽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倔强却又略带紧张的少年,看着他眼眸的转动和鼻翼的起伏。

帷幕内混合着醇醪和荷香的旖旎气息,眼看就要被天子眉间积聚的怒意撕裂。刘彻最终还是缓和下来,伸手将少年揽入怀中。温热的躯体紧贴在身上,忽然让他有了精神。他抓起少年的手放在肋下,让掌心的温度略微缓解胃部的不适,又开始用轻松的口气说:“不错,已经在考虑军政大事了嘛。既然胸怀大志,就要从头开始,认真研读兵书。”

霍去病乖乖地倚在天子肩头,嘴上却说:“陛下,兵法臣都已经读过了的。”

“读了几遍?兵书不反复读,怎么可能了解其深意?朕每次重读,都有所得。”听到这不知轻重的拒绝,刘彻不知不觉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少年光洁的肌肤上多了一道道红印,呼吸也急促起来。刘彻低下头,摩挲着他的耳廓说:“这样吧,等到盐铁之议结束,朕来教你读,如何?”

“谢陛下!”霍去病仰头看着天子,眉间却有几分思虑。刘彻见少年一双杏眼中黑色瞳仁左右转动,不知道他脑袋里又在思考什么奇怪大胆想法,几乎要笑出声来。却听到霍去病终于说:“可是很多东西在兵书里都只是泛泛而谈,在战场上还是需要根据具体情况随机应变。陛下您说是吗?”

“哈哈哈——”刘彻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发现自己真的是太宽宏大度了,今晚也尤其有耐心,简直是不可思议。这般幼稚又自以为是的说辞,被少年清脆的声音有板有眼地说出来,他竟然也感到非常可爱,让他有了按耐不住的冲动。

今晚找这小东西来,还是个不错的选择。刘彻心想。

“那今晚就先教你一些别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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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很小的时候就寻访过未央宫的驯鹰师。要驯养一只桀骜的猛禽,一开始,必须要把它的眼睛蒙住,让它只能听见驯鹰师的声音。又要将它的尾羽一根根缠起来,让它无法高飞。然后,它就只能毫无保留地交出自己了。

他喜欢观察驯鹰,但对那些最终被驯化的猎鹰,却不太提得起兴趣了。看着那些原本凶猛嚣张的鹰隼,只能全然追随着驯鹰师的一举一动,是多么令人惋惜。他还是更喜爱那些野性难驯的猛兽。他要亲手对抗那些猛兽,看着猎物在自己手中挣扎,颤抖着翻滚。他也喜欢那些低声的呜咽和不甘的眼神。最终,他和自己的猎物都精疲力竭。

刘彻刚即位那几年,最爱在夜里微服出巡,狩猎搏熊。那时,他面前也像如今这般,阻力重重。每当郁闷烦躁时,他都需要出宫寻找这种嗜血的快意。如今不便出宫,床帏之间,竟然也能找到这种撕咬搏斗的刺激,只是下手须稍稍注意轻重。

他喘粗气瘫软在榻上,回味着嘴里的血腥味。宫人前来解开少年身上的束缚,擦拭清洗身上的痕迹。刘彻一眼瞥见他手腕上触目惊心的血痕,便撑起身去检查他的脸颊和脖颈。

“陛下?”霍去病倔强地睁大着他那双杏眼,但声音里终究还是带了一丝紧张和惊疑。

“没事…挺好。”刘彻摩挲着他尚且完好的俊秀脸庞说。这些皮肉伤对一个上过战场的人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

不知不觉,夜漏已过了三刻。月上中天,周遭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一层清辉下。

竟然过了这么久!刘彻心想。他突然发现胃部的不适消失了。激烈的运动过后,出了一身热汗,四肢百骸舒缓却沉重——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他一示意,宫人就抬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御辇。于是他轻轻地在少年锁骨上一吻,体贴地说:“去病,让他们好好照顾你。朕先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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