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龙石岛,这座矗立于黑水湾怒涛之中的黑石巨兽,在那个漫长而悲伤的夏季之后,仿佛被投入了一片奇异的时间琥珀。时光的流逝不再尖锐如刀,而是裹上了一层朦胧的、粘稠的薄纱,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疲惫的静谧。咸湿的海风依旧执着地拂过每一块黝黑的火山岩砖,穿过每一道狭窄如龙齿的窗棂,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厅堂与回旋向上的冰冷阶梯间低吟,带来大海永恒的、带着咸腥味的叹息。塔楼之上,视野开阔,能望见海鸥在灰蓝色的、仿佛永远洗不净的天幕下盘旋,发出寂寞的鸣叫,浪花在嶙峋的礁石上撞碎成白色的飞沫,旋即被深沉的墨绿吞噬,一切都显得平和,甚至有些令人窒息的寂寥。然而,这表面的安宁之下,在城堡最深处的、弥漫着草药与腐朽气息的房间里,衰老的亚莉珊王后的内心,却被另一种更为汹涌、更为执拗的潮水彻底淹没——那是思念的潮水,浑浊、苦涩,带着几乎要将人溺毙的重量,日复一日地冲刷着她残存的理智堤岸。

近来的日子,亚莉珊王后心中那模糊的、关于玛格娜身份的信念已凝成了坚硬的磐石,不容置疑。她愈发笃定,那个在雷霆与混乱中降生、有着亡女阿莱莎一模一样的、如同神秘森林与星空交融的异色眼眸的小生命——玛格娜,就是阿莱莎的转世,是她失落在时间长河中的珍宝,被诸神怜悯地送还。她常常枯坐在临海的巨大拱窗边,身下是厚厚的天鹅绒软垫,目光却穿透冰冷的玻璃,投向烟波浩渺、永无止息的远方,空洞无物却又异常执着。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呢喃着同一个名字,如同最虔诚也最绝望的祈祷:“阿莱莎……我的小阿莱莎……让我抱抱她……让母亲再抱抱你……”那神态,那模样,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神启的笃定,仿佛阿莱莎从未真正离去,不过是像小时候那样,在城堡迷宫般的角落里玩捉迷藏,跑去海风凛冽的花园里摘那几朵顽强的野花,或是偷偷溜去龙穴入口,既害怕又兴奋地窥探那些喷吐硫磺气息的古老巨兽,随时都会带着银铃般的、无忧无虑的清脆笑声,像一阵裹挟着阳光与花香的风似的,扑进她早已不再丰盈、却依旧无比渴望拥抱的怀抱里。

韦赛里斯和艾玛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头像是压着沉重的、冰冷的石块。他们理解祖母那被接连不断的丧女之痛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看着她那枯槁如冬日树枝的容颜、浑浊眼中闪动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泪光,那份无奈与不忍如同藤蔓般缠绕交织着,最终化为一声沉入心底的叹息。他们无法拒绝,也无力打破这支撑着老人最后时光的幻梦,只得时常带着活泼如小太阳的雷妮拉和襁褓中安静如月亮的玛格娜,踏入那间弥漫着浓重药草味和迟暮死亡气息的房间。

每当玛格娜被艾玛轻柔地抱到面前,亚莉珊王后那双原本浑浊黯淡、如同蒙尘蓝宝石的双眼,便会骤然被点燃,迸发出星辰般璀璨、几乎要灼伤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是浓稠得化不开的思念与爱意,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她伸出枯槁得如同鸟爪、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柔软娇小、带着奶香的身躯接过来,紧紧贴在自己瘦骨嶙峋、几乎能硌痛人的胸前,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比瓦雷利亚钢更珍贵的稀世珍宝,稍一松手就会再次消失。然后,她会用一种近乎耳语的、沙哑轻柔的声音,哼唱起一首古老而温馨的摇篮曲。那歌声沙哑、断续,带着岁月磨砺的痕迹,却像春日里最和煦的微风,丝丝缕缕,温柔而固执地萦绕在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房间里,也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带来一种近乎悲怆的暖意。

玛格娜似乎很享受这温暖而执着的怀抱和那沙哑的歌声,她会对着亚莉珊王后绽开纯真无邪、如同初阳融雪般的笑容,甚至伸出胖乎乎、带着奶香的小手,好奇而毫无畏惧地去触碰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写满人生沧桑与痛苦的脸庞。每当这时,亚莉珊王后便会激动得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如同回光返照。她急切地环顾四周,向每一个在场的人,无论是沉默伫立的儿子贝尔隆、神情复杂的孙媳艾玛,还是侍立一旁、屏息凝神的女仆,一遍遍地呼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们快看呐!我的阿莱莎对我笑了!她认得我!她心里一直都装着我这个母亲呐!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那欢喜雀跃的模样,纯粹得像个不谙世事、愿望得到满足的孩子,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回归本真的快乐,仿佛所有失去的痛苦都在这一刻被短暂地抹去。

这一年,除了韦赛里斯一家在龙石岛常住陪伴,贝尔隆亲王也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竭尽所能地往返奔波。他身负龙石岛亲王与国王之手的双重权柄,君临红堡的御前会议、七国纷繁复杂、永无止境的政务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束缚,每日里案牍劳形,会议冗长,忙得脚不沾地,连呼吸都带着君临拥挤街巷的尘埃味。但只要政事稍有间隙,那怕只有片刻喘息,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跨上他那头巨大的、鳞片黝黑如夜、令人望而生畏的瓦格哈尔,让这头见证了无数兴衰的古老巨龙载着他,冲破君临上空污浊的云层,飞越波涛汹涌、墨色沉沉的黑水湾,降落在龙石岛那饱经风霜的龙台上。风尘仆仆,厚重的斗篷上还带着高空的凛冽寒意与硫磺气息,他便直奔母亲的房间,脚步沉重而急切。

他深知,此刻能让沉溺于痛苦幻境、日渐枯萎的母亲脸上绽放出短暂却真实笑容的,唯有那个被错认为阿莱莎的小小身影。他会亲自从艾玛或乳母手中接过玛格娜,小心翼翼地抱着,走到亚莉珊王后倚靠的临海窗前,让穿透云层的稀薄阳光或摇曳的烛火,照亮孙女那头在古瓦雷利亚也属罕见的、如月光熔炼而成的白金丝线般耀眼的银发。

“这发色……可不像阿莱莎那火焰般的红金,”贝尔隆凝视着怀中婴孩在光线下仿佛自带微光的头顶,总会忍不住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追忆的缥缈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惆怅,“倒是和伊蒙……如出一辙,简直一模一样啊。”伊蒙,他的长兄,曾经的龙石岛亲王,他们一同在这座黑石堡垒的阴影与海浪的咆哮声中长大,情谊深厚如同手足。命运却在塔斯岛那场卑劣的伏击中,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无情地穿透了伊蒙的喉咙,夺走了他正值壮年的生命,也撕裂了贝尔隆生命的一部分。

伊蒙的猝然离世,瞬间撕裂了坦格利安家族表面平静的帷幕,引发了激烈的继承权争议风暴。最终,父亲杰赫里斯国王选择了越过伊蒙的女儿雷妮丝将继承人的沉重冠冕和龙石岛亲王的头衔,压在了贝尔隆的肩上。自那以后,雷妮丝与贝尔隆这对叔侄之间,便横亘起了一道冰冷坚硬、难以消融的隔阂之墙,彼此的目光中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与疏离。

“不如干脆把玛格娜的名字改成阿莱莎得了,”戴蒙那惯有的、带着冰碴般嘲讽的声音,总会在某些不合时宜的时刻,如同毒蛇般从阴影里滑出。他斜倚在门框上,姿态慵懒却充满攻击性,看着祖母抱着玛格娜,完全沉浸在“阿莱莎”的追忆幻境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笑意。他语带讥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间里温馨的歌声与低语,像一把淬毒的匕首:“这样你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沉浸在死者的世界里,天天对着一个娃娃哭诉衷肠,上演一出活人祭奠死人的悲喜剧。可怜的小东西,从娘胎里出来就成了个活生生的墓碑,一个亡魂的廉价替代品,真是可悲可叹,荒谬透顶。”

话音未落,一记裹挟着风雷之怒、饱含父亲威严与狂怒的铁拳便狠狠砸在他的颧骨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贝尔隆亲王,这位素来以勇武和相对克制闻名的龙石岛之主、国王之手,此刻脖颈处青筋暴起如虬龙,脸色因狂怒而涨得通红发紫,眼中燃烧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给我闭嘴!”他的怒吼在房间里炸响,如同巨龙的咆哮,震得古老的窗棂嗡嗡作响,“玛格娜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我那因灰鳞病早逝的妹妹!她不是什么替代品!再让我听见你说她是亡魂复生之类的鬼话,我就把你扔去喂瓦格哈尔,让你这张臭嘴连同你那颗恶毒的心,永远闭上!”他的威胁带着血腥味,绝非空谈。

亚莉珊王后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惊动,她停止了哼唱,茫然地抬起头,听到“玛格娜”这个名字,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决堤的湖泊。她的第六个孩子,那个性情温柔如水、虔诚侍奉七神、最终选择披上修女袍的女儿玛格娜修女,在伊耿历96年,因不幸感染灰鳞病,在旧镇的静默姐妹会中痛苦离世,年仅三十四岁。那场失去,如同在亚莉珊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口又剜去一块血肉。如今,听到同样的名字,再看着眼前这个眼睛酷似阿莱莎的婴儿,巨大的悲伤与一种扭曲的感激交织在一起,让她对着懵懂的玛格娜流泪低语,声音破碎:“感谢诸神……把阿莱莎还给了我……感谢诸神垂怜……让我还能再抱着我的女儿……”她将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戴蒙啐掉嘴里的血沫,混合着铁锈般的腥甜,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像是被父亲的暴怒彻底点燃了某种叛逆的、近乎自毁的火焰。他捂着迅速肿起、传来阵阵刺痛的脸颊,眼神更加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回敬道:“省省吧,父亲。收起您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您自己对着她喊‘阿莱莎’的次数,怕是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现在倒来装模作样,摆出一副维护‘玛格娜’名字尊严的架势了?”这句话像一支淬毒的冷箭,精准无比地射中了贝尔隆内心深处最隐秘、最脆弱、最不愿面对的角落。他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时语塞,只能死死瞪着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儿子,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风箱,却发不出任何有力的反驳。

戴蒙戳中了血淋淋的真相。贝尔隆最近确实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亡妻阿莱莎。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尤其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的,是生下小儿子伊耿后的场景。那时阿莱莎虽然疲惫不堪,脸色苍白,但脸上却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幸福光辉,她依偎在他怀里,笑着对他说,声音带着产后的虚弱却无比坚定:“你生来就是为了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用剑与火书写坦格利安的荣光,而我生来就是为了孕育我们的孩子,延续这高贵的血脉。韦赛里斯、戴蒙、伊耿……看看,我已经给了你三个健壮如小马驹的儿子。等我身体好些了,我们还要继续。我想给你生下二十个儿子,组建一支完全属于你的、流淌着真龙之血的无敌军队!”那时的阿莱莎,眼中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是对他们共同血脉的骄傲,是对他深沉的爱。谁能想到,命运竟如此残酷无情?凶险的产褥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走了她如夏日玫瑰般绽放的生命,而襁褓中那个被她寄予厚望的伊耿,在母亲离世仅半年后,还未满一岁,就在贝尔隆自己的命名日那天,静静地、毫无征兆地在他的怀抱里停止了呼吸,小小的身体慢慢冷却。

那一刻,贝尔隆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撕裂了,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这些年,他将这份深入骨髓、无法言说的痛楚深埋心底,用繁重的政务、用不容推卸的职责、用苦涩的烈酒来麻痹自己,试图用喧嚣掩盖那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灵魂的空洞。

如今,当玛格娜在他怀中,和他一同骑着瓦格哈尔翱翔于天际,感受着凛冽的高空之风时,她脸上那纯粹的、阳光般灿烂、无忧无虑的笑容,竟奇异地、无法抗拒地与记忆深处阿莱莎的笑容重叠了。那笑容像一道微弱却异常温暖的光束,穿透了他心中厚重的、积年累月的阴霾,带来了一丝久违的、难以言喻的慰藉,如同干渴旅人遇到的甘泉。

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这个孩子的存在,不仅在无形中抚慰着母亲亚莉珊破碎得无法弥合的心,也在悄然治愈着他自己那从未愈合的、对亡妻早逝的刻骨铭心的悲痛。这份慰藉带着罪恶感,因为它建立在错认之上,却又如此真实而迫切。

时光如同指间沙,悄然滑落,无声无息。转眼间,便到了玛格娜一周岁的命名日。龙石岛这座肃穆的黑石堡垒难得地热闹起来,仆人们脚步匆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喜庆,用鲜艳的彩带和从狭海对岸运来的、在寒风中都能顽强绽放的芬芳鲜花装点着原本冰冷肃穆的厅堂。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烤面包的麦香、蜂蜜蛋糕的甜腻和香料热酒的馥郁气息,试图用这些人间烟火驱散长久以来笼罩城堡的、如同附骨之疽的阴郁与悲伤。

然而,命运的戏剧性总在不经意间上演,带着冰冷的幽默感。在众人的期待与注视下,当艾玛抱着玛格娜,指着围在身边的亲人,轻声引导时,玛格娜张开粉嫩的小嘴,发出的第一声清晰的、指向明确的呼唤,竟是脆生生地对着她四岁的姐姐雷妮拉喊了一声:“母——亲!”

雷妮拉瞬间像只被点燃的小火种,兴奋得又蹦又跳,脸蛋红扑扑的如同熟透的苹果,她一把拉住艾玛的手,激动地大声宣告,声音响彻大厅:“母亲!母亲!您听见了吗?玛格娜会说话啦!是我教她的!我是她的第一个老师!”她满怀期待地凑到玛格娜面前,小脸几乎贴上妹妹的鼻尖,让她叫几声新学的词“姐姐”。可玛格娜只是眨巴着那双清澈得惊人的、一绿一紫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兴奋的大人们,脸上挂着甜甜的、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手里紧紧攥着贝尔隆送她的那只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的木雕小龙,心满意足地玩着,再也不肯开口了。

韦赛里斯站在一旁,脸上努力维持着为女儿高兴的笑容,心中却五味杂陈,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海水般无声地涌来,淹没了他。他可是足足花了半个月的闲暇时光,推掉了无关紧要的文书,耐心地、一遍遍地教玛格娜喊“父亲”,满心期待能成为女儿生命中第一个被呼唤的、最神圣的称谓。结果呢?每次玛格娜见到他,都只是用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望着他,露出甜美的、仿佛能融化坚冰的笑容,却始终吝啬于发出那个他渴望的音节。他本以为孩子还小,学说话慢些也无妨,他愿意等。没想到她竟如此聪慧,只是这聪慧的第一次呼唤,并未指向他这个生身父亲。他既为女儿的聪慧感到骄傲,又为自己错失这珍贵无比的“第一次”而倍感失落,如同精心培育的花朵,绽放时却被他人摘走。

一丝酸涩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同藤蔓缠绕心脏:这孩子,定是和祖母、父亲相处得太久,被他们无微不至的宠爱和那“阿莱莎”的幻影包围,与他这个生父反倒生疏了。这念头让他对亚莉珊王后和贝尔隆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带着怨怼的不满,可他天性中的优柔寡断和那份对长辈的敬畏立刻占了上风,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被他艰难地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沉入心底。

雷妮拉依旧兴致高昂,她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教导”妹妹的成就感。她很快转移了目标,又开始认真地教玛格娜喊坐在窗边、满眼期待的亚莉珊王后:“曾——祖——母!”她拖长了音调,字正腔圆。谁能想到,玛格娜咿咿呀呀地学着,小嘴里再次清晰地、带着点奶音蹦出了那个她刚刚学会、似乎颇为钟爱的词:“母——亲!”这一次,是对着满眼期待的亚莉珊王后喊的。

老妇人先是一愣,浑浊的蓝眼睛瞬间睁大,随即巨大的喜悦如同绚烂的烟花般在她眼中炸开,瞬间蓄满了激动浑浊的泪水。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身旁贝尔隆结实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去,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贝尔隆!我的儿子!你听到了吗?我的阿莱莎……她在喊我母亲!她认得我!她心里一直都记着我这个母亲!她回来了!我的女儿回来了!”那神情,仿佛得到了诸神最珍贵的恩赐。

“祖母,这是玛格娜。您的曾孙女玛格娜。”艾玛几乎是本能地、第十次,也可能是第一百次,试图纠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坚持。然而这一次,亚莉珊王后却猛地攥紧了艾玛的手腕!那枯瘦如同树枝的手指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指甲深深嵌进艾玛白皙的皮肉里,留下清晰的月牙痕。她浑浊的蓝眼睛死死盯着艾玛,不再是往日的慈祥,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在风中的幽魂,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无法拒绝的哀求,一字一句敲在艾玛心上:“我知道……我心里都清楚……清清楚楚……这或许是诸神对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太婆的一场恶作剧……一场残忍的玩笑……但是……”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中蓄满的泪水终于滑落,“就请让我再假装一次吧……就假装到我闭眼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求求你们……让我再当一次阿莱莎的母亲……就这一次……假装到底……”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冷而沉重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艾玛心中那扇名为“不忍”的门。原来王后并非全然糊涂,她只是清醒地沉溺在自己编织的幻梦里,以此对抗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份清醒的痛苦,比完全的糊涂更让人揪心,更让人无法拒绝。

艾玛鼻尖一酸,强忍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轻轻把同样神色复杂的韦赛里斯拉到远离人群的角落,脸上写满了挣扎、痛苦与为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哽咽:“韦赛里斯,我明白……我比任何人都明白祖母的痛苦,看着她这样,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是……玛格娜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啊!她不是阿莱莎!她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生命!我真的不想……不想让她一辈子活在一个逝去之人的影子里,成为一个……一个填补他人伤口的替代品!这对玛格娜不公平!”她看着远处被祖母紧紧搂在怀里、懵懂地玩着木雕龙的女儿,心如刀绞。

韦赛里斯看着妻子眼中深切的痛苦和泪水,温柔而用力地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低声劝慰,声音同样沉重:“再等等,艾玛,我的爱,再稍微等等。等玛格娜的命名日一过,我们就带孩子们回君临。大学士梅罗斯私下跟我透露过,祖母的身体……油尽灯枯,恐怕……恐怕撑不过下个月了。”他艰难地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就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有个圆满的念想吧。让她抱着‘阿莱莎’,带着满足离开……这……也算是我们做晚辈的,能为她尽的最后一点孝心了。为了祖母,也为了父亲……”他望向正小心翼翼将玛格娜递给祖母的贝尔隆,父亲眼中那份深切的恳求与悲伤,让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艾玛的心本就柔软得像谷地初春的泥土,想到自己早夭的长子,那小小的、冰冷的棺椁,再看看眼前形如枯槁、油尽灯枯、紧紧抱着玛格娜如同抱着整个世界的亚莉珊王后,那份同为人母的怜悯与巨大的不忍最终战胜了内心的坚持与对女儿未来的忧虑。她含着泪,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默默地点了点头,将苦涩咽下。为了一个垂死老人的心愿,她选择了暂时的妥协与沉默。

只有三岁的雷妮拉,还无法完全理解大人世界的复杂、妥协与沉重的悲伤。她气鼓鼓地跑到艾玛身边,仰着小脸,紫色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平,声音清脆而响亮地宣告,像一道划破压抑空气的闪电:“母亲!玛格娜才不是阿莱莎奶奶呢!她是我和您的小月亮!是我最亲最亲的妹妹!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把玛格娜叫成阿莱莎奶奶!一点都不喜欢!”女儿天真直白、毫无掩饰的话语,像一根锋利的针,轻轻刺破了艾玛努力维持的平静与妥协。她看着懵懂的玛格娜和委屈得快哭出来的雷妮拉,强烈的自责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是啊,她和韦赛里斯,陪伴自己小女儿玛格娜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她的童年,几乎被笼罩在“阿莱莎”的幻影之下。

在玛格娜命名日的前两天,韦赛里斯拿着一封来自君临、盖着国王印章的信笺,小心翼翼地递给倚在躺椅上的亚莉珊王后。信中,年迈的杰赫里斯国王表达了深切的思念与对曾孙女的关切,言辞恳切而忧伤,并委婉地、近乎卑微地希望妻子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放下因盖蕊之死和塞妮拉远走而生出的心结,与他重归于好,共度余生。韦赛里斯言辞恳切地转达了祖父的愿望,希望能借此机会弥合祖父母之间的裂痕。

亚莉珊王后沉默了许久,脸上交织着痛苦、挣扎与一丝遥远的、被时光尘封的柔情。往昔与杰赫里斯并肩翱翔、共同治理七国的画面闪过脑海。最终,她缓缓点了点头,提起了久未触碰、笔尖都有些干涩的羽毛笔。她心意已决,要玛格娜留在龙石岛度过这个重要的命名日。在她心中,玛格娜就是阿莱莎,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她不愿让“阿莱莎”离开自己身边半步,尤其是在这可能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个重要的日子。

提笔写信时,往昔的伤痛再次如同海啸般涌上心头。去年,幼女盖蕊溺毙于黑水湾冰冷刺骨的波涛,那绝望的冰冷仿佛穿透了纸张;而最后一个在世的女儿塞妮拉,早已远走瓦兰提斯,在异乡开起了妓院,自甘堕落,音讯全无,归期渺茫,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让她这个母亲的心被反复凌迟。

这些伤痛,让她对丈夫杰赫里斯难免心生怨怼,怨他未能保护好女儿,怨他未能阻止塞妮拉的堕落。然而,大限将至,生命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下怨恨,渴望着丈夫能来参加这个命名日,见证“阿莱莎”的新生,在生命尽头与他和解。

只是,在落笔时,那份深植于心的执念再次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牢牢占据了上风——她信中所写的,是邀请杰赫里斯国王前来参加“阿莱莎”的命名日。当这封笔迹颤抖却字迹清晰的邀请函送达君临,杰赫里斯国王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和信中那触目惊心的“阿莱莎”称谓,心头如同被巨石击中,蒙上了一层更深的忧虑阴影,对老妻的精神状况忧心如焚,那份期待团聚的喜悦也被巨大的不安所取代。

命名日当天,城堡里张灯结彩,仆役们尽力营造着喜庆的氛围。亚莉珊王后送给玛格娜的礼物,无一例外都是亡女阿莱莎生前最钟爱、或是幼年时期把玩过的东西:一串镶嵌着清冷月光石的项链,据说阿莱莎少女时曾戴着它出席舞会;一个雕刻着精细龙纹、声音清脆的银质小摇铃,是阿莱莎婴儿时期的玩具;甚至还有阿莱莎幼年时爱不释手、曾挥舞着“冲锋陷阵”的一把小小的、边缘已经磨得光滑的木剑。

戴蒙则送了一把寒光闪闪、做工极其精巧、刃口锋利得吹毛可断的龙晶匕首,那幽暗的光泽和冰冷的质感,对于一个周岁孩童来说无疑是极其危险的。然而,玛格娜却像是被那奇异的光泽和触感吸引住了,兴奋地伸出小手就要去抓那危险的锋刃。

贝尔隆见状,开怀大笑,眼中满是骄傲与宠溺,洪亮的声音盖过了其他声响:“好!好样的!不愧是我贝尔隆的孙女,骨子里流淌着最纯粹的真龙之血!小小年纪就如此勇敢无畏,面对龙晶也毫无惧色!将来必定能驾驭最强大的龙!”他仿佛看到了孙女辉煌的未来。

可就在这时,亚莉珊王后却像是被眼前的景象拉回了遥远的过去,她看着玛格娜好奇无畏的眼神,喃喃自语道,声音带着悠远的怀念:“小时候阿莱莎也是这样……对这些新奇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什么都想摸摸看,胆子大得很,拦都拦不住……”她沉浸在回忆里,仿佛看到了那个红金头发、异色眼眸的小女孩。

这句话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瞬间让原本刻意营造、努力维持的热闹气氛冷却、凝固。一丝尴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弥漫开来,连乐师都下意识地停止了演奏。贝尔隆立刻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动作自然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与宠溺,从韦赛里斯怀里抱过正要去抓匕首的玛格娜,仿佛要用自己坚实的怀抱隔绝那令人不适的联想和冰冷的现实。他朗声道,试图用新的承诺和期待冲淡刚才的失言带来的寒意:“我的宝贝孙女,爷爷说话算话!命名日过后,我就去龙穴给你找全天下最好的龙蛋!要最大、最漂亮、龙威最盛的龙蛋!孵出最强大的小龙来守护你!让你成为真正的龙骑士!”他的声音充满豪情,试图点燃新的希望。

韦赛里斯无奈地笑了笑,看着父亲怀中的女儿,轻声提醒道:“父亲,玛格娜已经有龙蛋了。是梦火产下的那颗,青铜绿色的……纹路很漂亮……只是……”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后半句,但那未尽之意在场的人都明白——那颗珍贵的龙蛋在玛格娜的摇篮里放了一年,始终冰冷沉寂,毫无孵化的迹象,连一丝温热都没有。这在坦格利安家族的传统里,几乎是一个不祥的预兆,预示着这个孩子可能永远无法拥有自己的龙,无法真正翱翔于天际。

韦赛里斯压下心头的忧虑,换上一副轻松的口吻,试图转移话题:“不过没关系,玛格娜是我们的宝贝女儿。她如此美丽聪慧,将来,我们一定会为她寻一门七国最好的亲事,找一个温柔本分、家世显赫、能呵护她一生平安喜乐的好贵族,让她远离纷争,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做最幸福的贵妇人。”这是他对这个体弱却备受命运关注的小女儿最朴素的、也是他认为最安全的期望,一种对“龙”的宿命的逃避。

就在命名日宴席的气氛在众人的努力下重新变得轻松愉快,乐声再次响起时,一声高亢、苍劲、带着远古威严的龙吟穿透了龙石岛阴沉的天空,由远及近,如同宣告王者的降临!杰赫里斯国王骑着年迈却依旧威严雄壮、鳞片如青铜般闪耀的沃米索尔,如同驾驭着雷霆,降临在龙石岛的龙台上!热闹的厅堂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落针可闻。

老国王此行,目的有二:一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个在雷霆中降生、被传得神乎其神、有着异色瞳的曾孙女;更重要的,是收到了亚拉尔大学士的紧急报告——亚莉珊王后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恐怕撑不过一个月了。贝尔隆之前确实向他提起过玛格娜那双酷似阿莱莎的异瞳和那份奇特的“勇敢”,并承诺等孩子再大些就带回去。如今看到信中那触目惊心的“阿莱莎”称谓,再联想到早逝的爱女阿莱莎,杰赫里斯心中悲痛更甚,不顾年迈体衰,骑上久未驾驭、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的沃米索尔,匆匆赶来,既想见妻子最后一面,也想亲眼确认曾孙女的状况。

亚莉珊王后看到丈夫风尘仆仆却依旧挺拔的身影走进来,脸上立刻绽放出少女般的明媚笑容,仿佛瞬间年轻了几十岁。她急切地招呼着,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活力:“杰赫里斯!我的爱!快过来,快看看我们的阿莱莎呀!她回来了!她就在这里!”她示意抱着玛格娜的贝尔隆赶紧把孩子抱过来。艾玛下意识地想起身解释,却被身旁的韦赛里斯用力按住了手。他微微摇头,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和深深的无奈——事已至此,在这最后的、短暂的时光里,就顺着祖母的心意,把这出令人心碎的戏码演完吧。为了祖母,也为了祖父。

杰赫里斯国王看着妻子眼中那虚幻却炽热得如同燃烧的光芒,看着她枯槁的面容因兴奋而微微发红,仿佛回光返照。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纠正,将这个残忍的幻象打破:“亚莉珊,亲爱的,这是玛格娜,我们的曾孙女,韦赛里斯和艾玛的孩子……”然而,当他接触到贝尔隆眼中那份深切的恳求与痛苦,再想到去年溺水身亡的盖蕊和远走他乡、杳无音信、让他蒙羞又牵挂的塞妮拉,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喉头,堵住了他所有的话语。他最终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配合这出令人心碎的戏码。他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温和而疲惫的笑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个被贝尔隆抱在怀中的小小身影。

玛格娜被抱到杰赫里斯国王面前。这位统治七国数十年的“人瑞王”有着雪白浓密、如同瀑布般垂至胸前的长胡子,这对玛格娜来说简直是世上最新奇、最有趣的玩具。她毫不犹豫地伸出胖乎乎、带着奶香的小手,一把就抓住了那缕雪白,咯咯地笑起来,用力拽了拽。更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她张开小嘴,把韦赛里斯教了半个月、殷切期盼却始终不肯开口的“父亲”,脆生生地、无比清晰地喊给了杰赫里斯国王:“父——亲!”

亚莉珊王后激动得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拍着手,脸上洋溢着纯粹而巨大的幸福光芒,声音因兴奋而拔高,带着穿透力:“杰赫里斯!你听到了吗?我们的阿莱莎多聪明!这么快就会喊你父亲了!她认得你!我的女儿认得她的父亲!”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儿女绕膝、充满欢笑的幸福时光,所有的悲伤都被此刻的“团聚”冲散。

韦赛里斯站在一旁,脸上努力维持着僵硬的笑容,看着女儿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响亮地喊出“父亲”,对象却不是自己,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涩又痛,失落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错过了女儿太多第一次——第一次睁眼(他当时在安慰崩溃的艾玛)、第一次笑、第一次坐起、第一次爬行……如今连这最珍贵的呼唤,都阴差阳错地、带着残酷的讽刺意味落到了祖父身上。这让他对玛格娜生出更深的愧疚——自己这个父亲,似乎总是在缺席,总是被排除在她生命最重要的时刻之外。

杰赫里斯国王低头看着怀里牙牙学语、天真无邪地抓着自己胡子玩耍的玛格娜。那月光般耀眼的银发,纯净得不染尘埃,像极了英年早逝的长子伊蒙;那一绿一紫、灵动得如同世间最珍贵宝石的异瞳,清澈见底,又和阿莱莎毫无二致。他心中暗暗感叹,这孩子继承了家族最优秀、最耀眼的容貌,将来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足以让七国的骑士为之倾倒。这念头又不可避免地勾起了对另一个早夭女儿——十五岁便因醉酒堕马摔断脖子而亡的维桑瑞拉的记忆。维桑瑞拉也有着惊人的美貌,却如流星般短暂。

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为了维持这脆弱的、支撑着妻子最后时光的和谐,老国王强忍着心头的酸楚与喉头的哽咽,努力让笑容更自然些,顺着亚莉珊的话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沉重:“是啊,我们的阿莱莎真棒,都会喊父亲了,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玛格娜小巧的鼻尖。

戴蒙站在角落里,双臂环抱,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本是一脸的不耐烦和毫不掩饰的讥诮,但当他看到风烛残年、病入膏肓的亚莉珊王后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发自内心的纯粹喜悦,如同枯木逢春般焕发的光彩,再想起祖母以往对自己的诸多偏袒与毫无保留的疼爱,心底最深处那一点点被冰封的柔软被触动了。他最终也选择了假意配合这荒诞的戏码,只是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带着洞悉一切冰冷的笑意,暴露了他内心的不以为然和淡淡的嘲讽。

雷妮拉看到连最威严、最让她敬畏的曾祖父也跟着把玛格娜叫成阿莱莎,再也忍不住了。她挣脱乳母的手,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跑到大厅中央,指着被曾祖父逗弄的玛格娜,声音清脆而响亮地喊道,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曾祖父!玛格娜是我和母亲的小月亮!我一个人的小月亮!您快告诉曾祖母和爷爷,小月亮不是阿莱莎奶奶!别再叫错啦!她有自己的名字!”她的小脸上满是委屈和不平,紫色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

艾玛的心猛地一抽,如同被女儿的话刺中。她连忙上前拉住情绪激动的雷妮拉,蹲下身,将她小小的身体揽入怀中,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像分享一个不能大声说的秘密般解释道:“宝贝,听话。这就和你平时跟侍女们玩‘骑士与公主’的游戏一样,玛格娜现在只是在扮演阿莱莎奶奶。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游戏,这样能让生病的曾祖母开心一点,她的病痛就会减轻,病好得也会快些。你要懂事,要帮帮曾祖母,好吗?”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请求。

雷妮拉看着母亲眼中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无奈,有恳求——虽然小嘴依然撅着,满心的委屈憋闷无处发泄,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闷闷不乐地坐回椅子上。她那双紫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妹妹在曾祖父和曾祖母身边懵懂地嬉笑玩耍,仿佛一个被精心打扮、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扮演谁的娃娃,一个被大人用来安慰另一个大人的道具。她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裙角。

命名日繁琐的仪式终于在一种微妙而疲惫的氛围中结束。午后,奇迹般地,阳光难得地穿透了龙石岛上空常年的阴霾,洒下几缕稀薄却温暖的金辉。人们看到杰赫里斯国王抱着玛格娜,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拄着橡木拐杖、步履蹒跚如同婴儿学步的亚莉珊王后,在后花园那被凛冽海风侵蚀得略显荒芜、杂草丛生的小径上缓缓散步。

老妇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吃力而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生命的重量。杰赫里斯国王耐心地配合着她的节奏,放慢自己的步伐,不时低声说着什么,或许是回忆往昔,或许是无关紧要的安慰。玛格娜似乎很喜欢这种被高大的曾祖父抱着、在高处看风景的感觉,在杰赫里斯国王宽阔安稳的怀里笑得格外开心,小嘴里不停地、含糊不清却充满活力地重复着她新学会的、似乎颇为得意的两个词:“父——亲!” “母——亲!” 那稚嫩而充满生命力的声音,在带着咸味的海风中飘荡,为这弥漫着暮气、衰败与哀伤的花园,增添了一抹虚幻却无比温暖的亮色,如同绝望深渊里开出的一朵小花。

杰赫里斯国王低头看着怀中笑容灿烂、银发在阳光下闪耀的婴儿,再看看身边紧紧依偎着自己手臂、眼中只有“阿莱莎”、仿佛回到青春岁月的妻子,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竟觉得这或许是诸神在生命尽头给予他们这对饱经沧桑、失去太多的老夫妻的最后怜悯,一次短暂而美好的幻觉。但理智随即又冷酷地提醒他:这不是阿莱莎,她叫玛格娜。这温暖如同指尖流沙,虚幻得令人心痛。

亚莉珊王后终究体力不支,走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杰赫里斯国王小心地将还在咯咯笑的玛格娜交还给早已等在旁边、神色复杂的韦赛里斯,然后亲自搀扶着老妻,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返回她那间充满药味和暮气的寝室休息。两个衰老的身影相互扶持,消失在城堡深沉的阴影里,如同走向时光的尽头。

戴蒙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一直紧绷的、扮演“配合者”的面具瞬间卸下,露出惯有的冷漠与不羁。他抽出腰间的“暗黑姐妹”,故意在玛格娜面前晃动着,冰冷的瓦雷利亚钢剑身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变幻不定的寒光,试图逗弄这个不知危险为何物的小家伙。韦赛里斯立刻上前一步,用身体挡在女儿面前,声音带着紧张和责备:“戴蒙!够了!这不是玩具!快收起来!太危险了!万一伤到她!”

玛格娜却丝毫不惧那冰冷的锋芒,反而被那晃动的、如同游鱼般的光影吸引,兴奋地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想去抓那闪亮的剑身,仿佛那是什么有趣的发光玩具。戴蒙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恶意的笑,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在初秋微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呵,刚出生那会儿,这小东西瘦弱得跟‘残酷的’梅葛那些夭折的畸形儿差不多,能活到现在,确实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只是不知道这奇迹能持续多久?”他刻意提起梅葛一世那些被视为诅咒象征的早夭子嗣,字字诛心。

韦赛里斯怒火中烧,正要上前理论,贝尔隆却已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一拳狠狠砸在戴蒙脸上,比上次更重!发出沉闷的骨肉撞击声!“你给我闭嘴!把你的怨气给我收起来!别撒在孩子身上!”他直指戴蒙的痛处,声音如同雷霆——对杰赫里斯强行安排他与符石城女伯爵雷娅·罗伊斯那桩毫无感情、被他视为奇耻大辱的政治婚姻的强烈不满。戴蒙将这桩婚事视为对他血脉的侮辱,三年来积怨难消,无处发泄,便将怨毒的目光投向了无辜的、备受关注的玛格娜身上。

贝尔隆厉声警告,目光如炬:“别再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花招试图分裂这个家!尤其是在今天!在你祖母面前!”他环视四周,强调着这个特殊日子的意义。

戴蒙稳住身形,抬手擦了擦嘴角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血丝,非但没有收敛,眼中反而燃起更盛的叛逆与挑衅之火。他再次伸手,动作近乎轻佻地挑起玛格娜一缕在阳光下闪耀的银白发丝,脸上挂着一种探究的、近乎残忍的怜惜表情,声音低沉而诡异,如同吟诵着不祥的谶语:“可怜的小怪物啊……你的名字取自得灰鳞病早逝的姑姑玛格娜,眼睛像我那因产褥热而死的母亲阿莱莎,头发颜色又像我那被密尔人一箭穿喉的伯父伊蒙……啧啧,”他凑得更近,仔细端详着玛格娜精致的小脸,“仔细瞧瞧这小脸蛋,漂亮得又像我那十五岁就堕马摔断脖子的姑姑维桑瑞拉……告诉我,小东西,你到底是哪个亡灵不甘寂寞,回来复仇的呢?还是……所有亡灵怨念的集合体?”他阴冷的话语如同毒雾,笼罩着懵懂的孩子。

他忽然俯身,凑近玛格娜那双清澈懵懂的异色瞳,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带着蛊惑地问:“小怪物,这地方堆满了死人的名字和发霉的回忆,又冷又臭。要不要跟我私奔?离开这座石头坟墓,去见识见识真正的世界?”戴蒙放荡不羁、蔑视一切的本性在此刻展露无遗。玛格娜哪里听得懂这些晦暗复杂的话语,只觉得眼前这个叔叔凑近的脸和飘动的银发新奇有趣,开心地拍起了小巴掌,咯咯直笑,那无忧无虑的模样,倒像是欣然应允了这荒唐而危险的“邀约”。

韦赛里斯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指着戴蒙,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变形:“戴蒙!你给我住口!今天是玛格娜的命名日!你是存心要毁了它吗?她是你的亲侄女!血脉相连!你就没有半点血脉亲情?!你的心是龙晶做的吗?!”

戴蒙却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仿佛刚才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玩笑话。他转身对脸色苍白如纸、气得浑身发颤的艾玛露出一个近乎挑衅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大嫂,您这小女儿可真是我最好的玩具,比君临那些故作姿态的贵妇有趣多了,我还没玩够呢。”他又瞥向一旁气鼓鼓、小拳头紧握的雷妮拉,语气带着一丝恶意的预言,如同投下阴影的乌鸦,“雷妮拉,我的小公主,以后你的‘小月亮’也会是你最好的玩伴……不过小心点,再好的玩具,玩久了也会腻,也会坏。说不定哪天,她还会把天上的星星都一口吞掉呢,到时候你可别哭。”

艾玛早已气得浑身发颤,再也无法忍受,她指着门口,声音因愤怒而尖锐:“滚!戴蒙·坦格利安!你给我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戴蒙发出一串放肆的大笑,仿佛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留下这令人不安的话语,转身,猩红的披风在他身后划出一道张扬而冷酷的弧线,在众人愤怒、无奈与担忧交织的目光中,扬长而去,留下压抑的沉默。

命名日过后,如同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的沙堡,亚莉珊王后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恶化。大部分时间,她都陷入深深的、药物也无法唤醒的昏睡,偶尔清醒片刻,眼神也是涣散迷离,如同蒙着浓雾,口中呓语不断,几乎认不清人,连最亲近的贝尔隆和杰赫里斯也时常混淆。韦赛里斯、贝尔隆和匆匆赶来的杰赫里斯国王三人忧心如焚,日夜守候在冰冷昏暗的病榻旁,期盼着渺茫的奇迹出现,却又在心底深处明白,那只是徒劳的等待。

杰赫里斯国王常常将小小的、安静的玛格娜放在自己枯瘦的膝头,望着病榻上曾经与他并肩翱翔天际、共同治理七国、如今却形销骨立、如同一具裹着皮肤的骨架的妻子,心中是无尽的悲凉与蚀骨的无力感。玛格娜不懂死亡为何物,只觉得曾祖父雪白浓密、垂至胸前的长胡子是绝佳的玩具,伸出小手就去抓,用力扯了扯。杰赫里斯国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眼中泛起一丝慈爱而苦涩的涟漪。他伸出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玛格娜那头在昏暗房间里也仿佛自带微光、如同月光织就的银发,仿佛在抚摸一个脆弱的、随时可能破灭的希望泡泡。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向新旧诸神,向早已消逝在末日浩劫中的瓦雷利亚众神,甚至向那些古老森林里的无名神灵,祈求命运能再施舍一点微末的仁慈,眷顾他垂暮的爱妻,哪怕只是让她少受些痛苦。

然而,命运的齿轮冷酷无情,从不因凡人的祈祷与泪水而停转,甚至不会为之减速分毫。

伊耿历100年七月一日,一个看似宁静、海风低吟的夜晚,亚莉珊王后在龙石岛她熟悉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永远地阖上了那双曾经睿智明亮、如今却浑浊不堪的蓝眼睛,享年六十四岁。临终前的最后时刻,她的意识模糊如同深海,口中反复呼唤着“玛格娜”为“阿莱莎”,断断续续地、气若游丝地喃喃着:“阿莱莎……我的女儿……平安长大……一定要平安……”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守在床边地毯上、摆弄着木雕小龙的玛格娜,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清晰而响亮地朝着病榻的方向喊了一声:“母——亲!”

这声呼唤如同强心剂,让弥留之际的亚莉珊王后黯淡的眼神骤然爆发出最后一点、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璀璨光芒。她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颤抖着、无比珍惜地将那听到呼唤爬过来的、柔软温热的小身体紧紧拥入自己枯槁冰冷的怀中,浑浊的双眼深深凝视着那双在昏暗烛光下依旧清澈夺目、如同蕴含星辰的异色眼眸——左眼翡翠,生机勃勃;右眼紫罗兰,神秘深邃。然后,她开始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唱起那首阿莱莎最喜欢的摇篮曲。歌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却饱含着一位母亲最深沉、最不舍的爱与牵挂,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最后的摇曳。

这位曾经驾驭银翼翱翔七国、被万民尊称为“善良王后”的伟大女性,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此刻,心中最放不下的,竟是这个被她错认为亡女的、脆弱却顽强的小生命的未来。她一遍又一遍地、用几乎被喘息淹没的声音嘱咐:“平安长大……我的阿莱莎……一定要平安长大……母亲爱你……”最后,她的嘴唇翕动着,对着怀中懵懂望着她的婴儿,留下了一句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的遗言:“我原谅了……杰赫里斯……”这句话,是她对一生挚爱、也是她怨恨过的丈夫,最后的和解与告别。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亚莉珊王后都坚定不移地相信怀中的孩子是她的阿莱莎。而她内心深处,另一个更深的、无法弥补的遗憾——远在瓦兰提斯、自甘堕落、开起妓院“七重纱”的女儿塞妮拉——至死,她再也见不到这个让她心碎又牵挂、如同心头尖刺的女儿了。在意识彻底沉入永恒的、无边的黑暗前,她仿佛看到了一群熟悉的身影在温暖的金色亮光中向她走来:伊耿、丹妮莉丝、伊蒙、玛格娜、丹妮菈、维桑瑞拉、盖蒙、韦莱利昂,还有刚刚离她而去的小盖蕊……他们都带着温柔、释然的笑容,从光明的彼岸向她走来,来接她回家,回到没有痛苦和失去的永恒之地。她呼唤着他们的名字,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安详的满足,带着解脱般的微笑,缓缓停止了呼吸,如同沉入一场永不醒来的美梦。

当仆人和守夜的学士发现时,王后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如同龙石岛的黑石。而她枯瘦如柴的双臂,却依旧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紧紧环抱着在她怀中香甜沉睡的玛格娜。当韦赛里斯强忍着巨大的悲痛,试图轻轻将女儿从祖母僵硬的、如同枷锁般的怀抱中抱出时,熟睡的玛格娜像是骤然失去了温暖安全的港湾,猛地惊醒,“哇——”的一声爆发出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充满了婴儿最本能的、无法言喻的巨大悲伤和不舍,如同被遗弃在荒野的幼兽,仿佛在哀悼一个温暖世界的彻底崩塌,在宣告一个庇护所的永久消失。这哭声在寂静得可怕的死亡房间里回荡,凄厉而绝望,让每一个在场的人无不心碎神伤,潸然泪下,连最坚硬的侍卫也红了眼眶。

“善良王后”亚莉珊王后的离世,如同投入维斯特洛这潭深水中的巨石,在整个七国和国王的宫廷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和深沉的、普遍的哀恸。杰赫里斯国王失去了相伴一生的爱侣,灵魂仿佛被生生撕裂、抽走了一半。他本就年迈的身体和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去,终日沉浸在无边的回忆与刻骨的思念中,老态龙钟,意志消沉,昔日的“人瑞王”风采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悲伤压垮的空壳。

贝尔隆失去了母亲,这位以勇武刚毅著称的“春晓王子”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苍老了十岁。他将自己关在龙石岛临海的、能听见海浪呜咽的房间里,对着窗外汹涌翻滚、永不止息的黑水湾,久久沉默不语,如同一尊悲伤的石像。他反复咀嚼着最后一次见面时,母亲虚弱却带着无限信任与期许的话语:“贝尔隆,我的儿子,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国王,甚至比你父亲更伟大。”这充满期许的告别,如今成了最锋利的回忆之刃,日夜切割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无尽的痛苦与悔恨如同永不停息的海潮,日夜拍打着他心灵的堤岸,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回响。

戴蒙第一次看到如山岳般强大、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的父亲显露出如此深重的脆弱和悲伤。他犹豫再三,徘徊在父亲紧闭的房门外,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试图用自己笨拙的、从未安慰过人的方式开解:“父亲……祖母她……她走得很安详……没有太多痛苦……至少……至少最后时刻,她身边有玛格娜陪着……在她心里,那是阿莱莎一直陪着她……她走的时候……是笑着的……”他试图用父亲能理解的、关于“阿莱莎”的“逻辑”来减轻他的痛苦。

然而,这“安慰”却如同点燃炸药桶的火星。贝尔隆猛地转过身,双目赤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像一头受伤被困、濒临疯狂的野兽,对着戴蒙发出震耳欲聋、充满迁怒的咆哮:“滚!你给我滚出去!现在!立刻!”戴蒙被父亲从未有过的狂暴怒吼惊得倒退一步,脸上满是错愕和深深的受伤。他没想到自己鼓起勇气的、放下骄傲的安慰换来的是更深的斥责和驱逐。房间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痛苦和冰冷的绝望。最终,戴蒙带着被父亲无情迁怒的憋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忽视的委屈,阴沉着脸,紧抿着嘴唇,默然转身离去,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甩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韦赛里斯强忍着悲痛,处理着祖母繁复隆重的后事。艾玛则带着懵懂的雷妮拉和刚刚失去“温暖怀抱”后显得有些蔫蔫的、安静异常的玛格娜,来到贝尔隆紧闭的房门前。她们的出现,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试图穿透厚重的悲伤之墙。贝尔隆听到门外孙女细微的动静,沉默许久,终于打开了门。他看到艾玛关切而悲伤的眼神,看到雷妮拉怯生生、带着畏惧的小脸,最后目光落在艾玛怀中那个小小的、银白色的小脑袋上。他几乎是颤抖着伸出那双曾经能开强弓、挥重剑、此刻却虚弱无力的手,将那个小小的、带着奶香和生命温度的身体抱进自己冰冷而宽厚的怀里。泪水,这个铁血汉子压抑了许久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从他布满风霜、一夜憔悴的脸颊滑落,大颗大颗地滴在玛格娜柔软的银发上。

玛格娜似乎感受到了那滚烫泪水的温度和爷爷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得不染尘埃、如同宝石般的异色眼眸看着爷爷悲伤痛苦的脸。然后,她伸出小小的、带着婴儿特有褶皱的手,笨拙地、轻轻地擦拭着贝尔隆脸上纵横的泪痕,用她那尚不连贯却异常清晰的奶音,说出了她人生中学会的第三个词:“贝——尔——隆!不——哭!”这是贝尔隆亲自教她的,他不喜欢“爷爷”这个显得老气横秋的称呼,坚持让玛格娜直呼其名,半开玩笑地说“贝尔隆”才配得上他和小公主的“雷霆脾气”。这声呼唤,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直白与毫无保留的亲近,却像一道温暖而有力的阳光,瞬间穿透了贝尔隆心中厚重的、仿佛永无尽头的阴霾。他紧紧抱着玛格娜,仿佛抱着最后的救赎,将脸深深埋在她小小的、散发着奶香的肩头,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声终于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低低回响、盘旋。此刻,这个被错认为亡妻转世的孩子,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带着鲜活生命温度的慰藉,一根连接着生与死、过去与未来的脆弱纽带。

一年时光在悲伤的底色中悄然滑过,如同黑水湾永不停歇的潮水。伊耿历101年,玛格娜快满两岁了,出落得愈发精致可爱,银发如月华流淌,异色瞳摄人心魄;雷妮拉也长到了四岁,活泼聪慧,如同一轮冉冉升起的小太阳。命运似乎并未因坦格利安家族承受的连番沉重打击而稍有怜悯,它再次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谁也没有料到,一向以体魄强健、精力旺盛、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著称的龙石岛亲王、国王之手贝尔隆,在一次寻常的、于国王森林举行的狩猎活动中,正追逐着一头雄壮的牡鹿,突然毫无预兆地捂住体侧,痛苦地弯下腰,豆大的汗珠瞬间布满额头,脸色煞白如纸。他低声咒骂着那突如其来的、如同被烧红烙铁捅入内脏般的剧烈刺痛。即便如此,他心中惦记的,依旧是绝不能因为这点“小毛病”,耽误了给玛格娜准备两岁命名日礼物——那是他耗费了许多心血,在政务之余,亲手一刀一刀、在摇曳烛光下精心雕刻的,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龙木雕,只差最后的打磨和上色了。

然而,当他强撑着骑回君临红堡,那剧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如同燎原之火般迅速蔓延、加剧。这位曾经能徒手搏熊、在比武场上所向披靡的壮汉,在短短数日内便被这凶猛的、不知名的病痛彻底击垮,身体以惊人的速度衰弱下去,最终因无法忍受的剧烈腹痛在首相塔的卧床上辗转反侧,发出压抑的呻吟,无法起身。御前会议群龙无首,杰赫里斯国王忧心如焚,召集了所有大学士会诊,却束手无策。五天后,年仅四十四岁的“春晓王子”贝尔隆·坦格利安,在难以言喻的痛苦折磨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因被御前大学士梅罗斯诊断为“肚腹破裂”,一个含糊而致命的结论。当学士们轻轻掰开他紧握的、早已僵硬冰冷的手指时,发现他掌心死死攥着的,是一只尚未完成最后打磨的、憨态可掬却带着未竟遗憾的木制小龙——那是他答应送给玛格娜的两岁命名日礼物,一个再也无法亲手送到她手中的、永恒的承诺。

杰赫里斯国王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接连失去相伴一生的爱妻和寄予厚望、正值壮年的继承人儿子,这双重打击如同两记来自命运的重锤,彻底击垮了这位统治七国数十年的“人瑞王”。他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呓语不断,几乎追随妻儿踏入死亡的国度。病体稍愈,他强撑着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体,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决定亲自为儿子贝尔隆举行最隆重的火葬仪式,送他最后一程。他向所有流淌着真龙血脉的坦格利安家族成员发出了不容置疑的召唤,无论他们身在何方(远在瓦兰提斯的塞妮拉除外),无论彼此间有何恩怨隔阂(尤其是雷妮丝公主),都必须回到君临,送别龙石岛亲王、铁王座继承人最后一程。这是王命,也是血脉的责任。

远在龙石岛的韦赛里斯收到了父亲病逝的噩耗。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他失声痛哭,像个无助的孩子。父亲如山般的形象在他心中崩塌了。然而,悲伤之余,一个冰冷而沉重的现实也如同冰山般清晰地浮现在他心头——父亲的离世,意味着铁王座继承权这个巨大的、充满荆棘与烈火的王冠,将不可避免地再次落在他的头上,也意味着他与堂姐雷妮丝以及她背后的丈夫“海蛇”科利斯·瓦列利安之间那场被父亲在世时短暂压抑的继承权之争,将重新燃起,甚至会比上一次更加激烈、更加残酷。但现在,他顾不上这些即将到来的风暴漩涡。他必须立刻带着妻子艾玛、带着雷妮拉和玛格娜,返回君临,去送别父亲,去面对那个他既渴望(对权力的本能)又畏惧(对责任的惶恐)的未来。

站在驶向君临的航船甲板上,强劲的、带着深秋凛冽寒意的海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吹乱了韦赛里斯梳理整齐的银发,也吹散了他眼中未干的泪水,留下冰冷的痕迹。他紧紧抱着怀里刚满两岁、对周遭变故懵懂无知的玛格娜。玛格娜似乎还不太理解什么是永别,她小小的手里,正专心致志、旁若无人地把玩着爷爷贝尔隆留给她的最后礼物——那只未完成的、边缘还带着毛刺的木雕小龙,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最有趣的玩具,承载着爷爷最后的温暖。

韦赛里斯悲伤地揽着身旁默默垂泪、脸色苍白的艾玛的腰,试图给她一些支撑。他的目光掠过怀中天真无邪、把玩木龙的次女,又望向甲板另一边正兴奋地指着远方地平线上隐隐浮现的、如同巨兽匍匐的君临城墙欢呼雀跃的四岁长女雷妮拉。海风猎猎,吹动她们的衣裙和发丝,雷妮拉的银金色长发在灰暗的天色下依旧闪耀。韦赛里斯的心中五味杂陈,翻涌着丧父之痛、对妻女未来的沉重责任、以及对那即将到来的、注定充满血腥争夺与权力倾轧的漩涡的深深忧虑。他知道,一场新的、关乎家族命运、关乎铁王座归属、也关乎他们每个人生死存亡的风暴,正随着君临那高耸城墙的逼近而席卷而来,避无可避。

而他,韦赛里斯·坦格利安,贝尔隆的长子,必须回去,必须站在那风暴的最中心,为自己,为艾玛,为雷妮拉,也为怀中这个懵懂地玩着木雕小龙、尚不知世事险恶的玛格娜,去争取、去捍卫属于他们的坦格利安之未来。海浪猛烈地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巨响,仿佛命运的鼓点,一声声,催促着他们驶向那未知的、波涛汹涌的彼岸。君临的轮廓在薄雾中越来越清晰,如同巨兽张开的、等待吞噬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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