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跟踪

2008年6月16日17:30。

浙江北部的小县城是亚热带季风性气候,夏热冬温,太阳堪比烧烤炉的炭火,整整齐齐坐在教室里、返校参加志愿填写讲座的学生与家长建就成为了被架在烧烤架上的羊肉串,无一不被烤得滋滋冒汗。

学生受不了又臭又长的志愿填写注意事项,打瞌睡的打瞌睡、小声聊天的聊天、玩手机的玩手机,但各自的家长大多都在为讲座结束后立刻冲出去围住班主任蓄力,想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他们只好不情不愿地被拴在座位上。

但齐乐不一样,她一个人来的,现在人比学校里乱跑撒欢的狗都自由,正大光明地提前溜出教室赶公交。

走过走廊,玻璃窗隐约映出走廊拐角处有什么一闪而过。她停顿了一秒,因为这几天总有谁在跟着自己的错觉,但警惕了几天又也没发生什么,她只好将这归结为自己神经过敏。

走廊外蝉鸣忽高忽低,时快时慢的、细微的脚步声在风里低回,细细的风从领口淌入,顺着被汗水包裹的皮肤往下流。走出教学楼的大台阶,下午残留的余热扑面打来,一下烤在皮肤上,蒸得齐乐几乎是立刻又出了一身汗,浑身汗津津的,浓黑的发丝一缕一缕黏在肩胛骨上,与脖颈间挂着的黑绳缠在一起。

“哎——齐乐、齐乐!”有人在身后喊齐乐的名字。

她于是停在台阶上,回头,发现是同班同学许涛。

他是班里的劳动委员,长得高高瘦瘦的,肤色很健康,高鼻梁、浓眉毛,显得很有精神气,穿土掉渣的夏季校服也蛮帅,气质活泼,笑起来露出一点酒窝。

难道刚才是许涛?齐乐心想自己最近真是警觉过头了 。许涛追上来和她并排走,肩和肩之间贴近,男生的皮肤和发间透出的热气也隐隐扑过来,她往旁边走了好几步。

齐乐对这种尴尬的搭话很排斥,问他有事么。

“我也溜出来了。终于有机会跟你讲几句话了,8号的时候你走得太快了!我们同班三年,我们都觉得你挺文静、挺害羞的,从来没跟男生说过话。这不考完就来关心下你,你考得怎么样?今年理综的化学和物理都偏难,29题没解出来。你成绩还挺不错的,”许涛说,齐乐不想接话。他自顾自地讲了会儿自己的英语作文和理科数学,才终于忍不住似的说,“哎,你待会儿怎么回去?我姐开车来的,要不顺路送送你?”

两人正好走到教学楼脚下。

齐乐心想我要你关心?明明印象中许涛还和别的男生讨论过齐乐去旅馆是不是和别人的男朋友开房,交作业时装作很酷地把习题册砸在她的桌上,打翻她的水杯后会夸张地大笑。她不想和他同路,只说自己坐公交。许涛很失望,但仍旧故作洒脱地对齐乐笑笑,跟她讲那谢师宴再聊。

同学聚会的事早先就商量好要办,但日期、地点未定,只听说要和二班一起搞,虽然齐乐囊中羞涩,但还是决定出席,去给关照过自己的老师一一道谢。

在公交站滚烫的长凳上只坐了几秒,她一下从上面弹起来,决定站着等公交。过了大约几分钟,听见同学们涌出教学楼纷杂的脚步声,交谈具象化地纠成一团毛线。

齐□□过长长的自动伸缩门往里望,目光越过茫茫的背影,有点羡慕地看了会儿与各自同伴交谈着,偶尔抱怨父母怎么还在围堵班主任的女孩儿们。

尽管齐乐的成绩不错、性格随和,也是那种很漂亮、很清秀的女孩子:黑发红唇,内双的眼皮细细薄薄,眼角微微上挑,眼珠如同某种色泽轻盈的琥珀。但不论是初中还是高中,她的名声都很坏,比如她总去游戏厅、网吧,还有人在宾馆见过她。

齐乐不在意,因为这是真的。她乃天选打工人,一天打三份工:游戏厅网吧收银,宾馆擦玻璃扫地。

一开始她解释过,但女同学仍旧不愿意和她接触,笑她是低保户,只有两套校服,遇上梅雨天只能穿没晾干的,浑身都是又湿又廉价的洗衣粉味。男同学也照旧私下给她的传闻添油加醋。所以后来齐乐已经很习惯独来独往了,毕竟人和狗聊不到一起很正常。

公交从不远处鸣着喇叭驶来,在站点前减速停下,扬起一阵干燥的尘灰。她一个人静静地上了车。

她家离市二中很远,需要花费两三个钟头,转三次公交,最后一辆公交坐到终点站。她喜欢趁着这段时间在本子上涂涂画画。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夜幕沉下来,如同靠拢的乌云。齐乐已经上了最后一辆公交,车厢里显得空旷,只零星坐着几个人,各自低头摆弄手机,一点荧荧的光亮也照不亮他们的面容。

齐乐上车时看了眼司机,发现不是平时的那个,也许是顶班的。她落座,扭头看向车窗外,看城市上方那一捧寂寞的黑沙。

天气预报没讲今天要下雨。

齐乐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一缕缕雨丝如沙砾从指缝里漏下,淅淅沥沥。雨水蜿蜒地贴在车窗上,痕迹扭曲凌乱。倾盆大雨顷刻而至。也许是台风将近,这座城市的小雨只消几秒就能演变成一场暴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遮挡物上,仿佛连这辆重达几吨的客车也在自然的伟力下振颤。

似乎有人一直在看着她。齐乐不安地想。

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被人窥视、跟踪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

虽然公交车已经没有多少乘客,但她仍然感到有一道蛇信子似的视线,猩红、冰冷、嘶嘶作响,分叉的舌尖轻轻舔舐她的后颈,又总在她回头时霎时缩回那布满獠牙的口中,消失在几张陌生的面孔中。

发车点地处较为偏僻,仅有几辆停泊的公交,歪七扭八地停着,轮廓模糊。四周的老式路灯攀附在水泥电线杆上,灯泡脆化且老旧,像一只只濒死的萤火虫,在雨中产生的光线黯淡得即将失去颜色。低空被架起的电线如蛛网交织,沉重得仿佛要压下来,于是夜色更加铺天盖地,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

齐乐跳下车,在终点站台下歇了会儿,却发现跟自己一起下车的司机已经没了人影。周围黑黢黢的,她本能地忐忑起来——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乐不安地抱紧书包,手指压在书包左侧放水杯的口袋,却忽然感觉到一点不对,把手伸进去,从里头摸出来一个皱巴巴的纸团。

她没有在书包里扔废纸的习惯,每张涂鸦都夹在文件夹里。

齐乐展开纸团,借着灯光看,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拿红笔写的,有一部分已经被雨水给洇开了,完全看不清楚。

不要回去■■■■■

窒息般的惊悚感从脊椎骨瞬间窜上来,让她的浑身都开始失去温度。齐乐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开始思考到底是谁跟她开那么过分的玩笑。许涛的恶作剧么?不少人都往她的课桌里塞过纸团,比如问她多少一晚上、客人搞得她爽不爽之类的。

不过这种类型的恐吓还是第一次。

混合着尘土的雨腥味灌进齐乐的鼻子里,她觉得胸口闷闷的,心脏几乎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齐乐的家是千禧时代留下的尾气,周边基础设施很差,路灯隔三差五地不亮,曾经为数不多的邻居也早已搬得七七八八,只剩她和一户孤寡老人。从终点站到齐乐家要走十几分钟,以前她不怎么怕,因为回家时天色大多还早,而今天在这场暴雨的侵蚀下,天幕黑沉,小巷子里鼓出湿黏的风,一种孤寂的破败沉默地充斥着那条老式街道。

但家里能有什么?不去家里还能去哪里?

她再次感受到了那道视线,危险、潮湿,如同山洞中漫出的一阵雾气。运动鞋里进了好多水,把袜子浸得湿哒哒的,每走一步都会从鞋头稍稍开裂的缝隙中挤出滋滋的声响。寒气从脚心开始升起,攀着脚踝往上涌。

最后两百米,她假意换手撑伞,有意用余光扫身后,一眼就看见不远处有黑影停留,只传出一点交谈声,依稀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定位”、“成功”什么的。

紧接着,她就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他们开始快速靠近。

运动鞋里进了好多水,把袜子浸得湿哒哒的,每走一步都会从鞋头稍稍开裂的缝隙中挤出滋滋的声响。寒气从脚心开始升起,攀着脚踝往上涌。

到底是撞了什么大运?恶作剧和变态跟踪狂都让自己给遇上了。

齐乐浑身起鸡皮疙瘩,手指都在发颤,但这时候必须镇定,她扔开伞猛地冲进雨幕。雨水搅着镜像的夜色在脚下奔涌。

啪。啪。她听见除她之外急促的脚步声。

脚边飞溅起的水花打在小腿肚上、雨点拍打全身,一些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有点刺痛。齐乐心急如焚。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要把鼓膜震破似的。她看见家的轮廓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等等!停一下,你跑得太快了!它在你……”

她听见有人说。

这显然是位成年男性,后半句的声音被暴雨淹没。

即使走夜路时遇到任何男性,都会让女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更何况现在还是场追逐战。齐乐在心里尖叫我会停下来才有鬼吧!

男人的脚步声愈近,如沉闷的鼓点,几乎一下一下踩在她的心脏上。在最后一刻,齐乐用指尖抓住门把手,在这时她竟然没有任何手抖,一下把钥匙插进锁孔,开锁、关门一气呵成。

老屋没开灯,但窗外似乎有一对路灯的光透进来,熔金似的。此刻没有什么比家更让齐乐有安心感。她把背靠在门上,瘫坐在地上大喘气儿,心脏擂鼓似的跳,喉咙口慢慢地泛出一股子古怪的血腥味儿。

齐乐呼吸急促,想着得想办法报警。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后知后觉自己浑身湿透了,短袖和长裤都黏在身上,头发也又湿又冷,她打了个寒颤,努力平复呼吸。

敲门声也响起来,不多不少正好四声。木质门沾了水汽,敲起来闷闷的。齐乐头皮发麻,猛地想起来听同学讲鬼故事时,他们说只有死人才敲四下门。门外的……不会是个鬼吧?

齐乐被逼得有点崩溃,她努力做了个深呼吸。在这时才发现,黑暗的屋里竟然全是呼哧呼哧的粗喘声,可是她根本就没有在那样喘息呀。呀,对了。她住了十几年的屋外也根本没有两盏路灯。

那是人——不,怪物的眼睛。

齐乐把尖叫压在喉咙里。听见门外有一道嗓音叫她的名字,那声音嘶哑粘稠,仿佛破损的风箱般*,“齐乐。你没有发现你的家里有别的东西么?”

当然当然当然!齐乐没时间纠结来人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她在心里惊恐尖叫,尽量轻地调整姿势站起来。因为她看到那双黄金灯笼似的眼睛正在缓缓转动,目光如铁钉似的钉进她的手脚。那只兽类咧开嘴,齐乐看见一口森白的牙。

它逐渐在黑夜中露出形状,从口中发出类人的声音。

那是齐乐从未听过的音节。

下一刻,齐乐打开门锁往外冲。在门外的光亮透进来的瞬间,另两人破门而入,半块门板拦腰折断,光荣牺牲。屋里传出激烈的打斗声,齐乐顾不上心疼家具损毁了,她跑出两步,却愕然发现自己家的门外还站着两个人,都打着伞。

借助一点光线,齐乐看见其中一人的脸上覆盖着黑色的面罩,一根输气管通往小车上的钢瓶,脖子上布满暗红色的疮疤*。另一位显然是东方面孔,很典型的中国男生,有双被雨淋湿的黑眼睛。两人都是人高马大的男性,齐乐有点发怵。

年轻的男生缄默着朝她走近一步,目光低垂,没有去看她被打湿的身体,齐乐悚然往旁边退,于是他把自己的伞收起来,在手上转了一圈,将伞尖对准自己,递给齐乐,他说,“我们不是坏人。”

齐乐将信将疑,“谢谢。真的不是人口拐卖么?”

男生说,“不是。”

与伞一起被接过来的还有一块手帕。

那个拉着小推车的男人招手让男生去他伞下,并抬眼注视齐乐,齐乐和他那双铁灰的眼眸对视,感到自己在凝视一把刀刃。没几秒就低下头,避开视线。

屋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玻璃碎裂声,有人在打斗中破窗而出。

男人走到齐乐的面前,齐乐嗅到他身上的雨水味。

她抬起头,紧接着——惊愕地撞入一双相同的黄金瞳。

……靠,哪里来的灯泡。

上班上烦了,搞一下文艺复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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