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这个世界么?”零号问路明悠。
细雨洗过的天空格外的蓝,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清新气息,葱茏的枝叶和嫩绿的草茎在阳光下舒展着蓬勃的生命力。
路明悠追着回头对她做鬼脸的哥哥跑,脚下溅开一朵朵水花,风扑进她怀里,又从颊边颈间溜走。
江奶奶眯着眼睛照看着这几个窜来窜去的孩子,蒲扇一摇一摇地吹动着老人银灰色的鬓发,等他们玩累了就招呼他们过来歇会儿喝喝水吃吃零嘴。
江奶奶是第一个发现楼下孩子群里多了个小成员的人。有天江奶奶望见小路明非手里牵着个小女孩,紧紧跟在他身后,不像是怕生,也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跟着大黄狗摇来摇去的尾巴转来转去。
江奶奶笑着招呼他们过来摸摸,说大黄不咬人,大黄歪头看过去,飞跑到熟悉的路明非身边绕了几圈,耳朵扑嗒扑嗒的,又伸出舌头去舔他的手。
现在大黄上了年纪,已经不太能跑动了,正懒洋洋地甩着尾巴,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鼻子一耸一耸的,它嗅到了味道就昂起头,用前爪扒拉着路明悠的鞋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孩子手里的肉干,尾巴都要摇出了花。
杨爷爷又赢下了一局,得意地摇头晃脑哼出一段戏,回头叫着“小路啊”,让女孩来看棋盘上的“双马饮泉”,孤独求败的杨爷爷争霸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天赋耐性、乐意学象棋的小不点,恨不得倾囊传授,教出下一个棋王(小区版)。
中场休息的时候,小伙伴们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闲聊,从昨晚看的动画片到上周忘了带红领巾,偶尔拐一嘴作业写没写完和明天周一要听写词语,然后说到这里他们都沉默了,表情苦痛得像是瘪掉的茄子,小孩子玩得开心的时候真的听不得作业和考试这四个字。
但路明悠笑得格外开心,很有几分骄傲的意思,因为她都写完了,明天的课堂小考也不用担心,而且同桌的小姐妹答应要带给她看新买的贴纸。
“嗯!喜欢。妈妈、哥哥、爸爸、零号、江奶奶、杨爷爷、朋友们,还有大黄,我都喜欢。”路明悠望着零号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给出回答。
那双眼睛是那么的明亮,带着新生的稚嫩,清晰地倒映出所见的一切,诉说着对这个世界纯然的喜欢。
以前她总是向零号寻求答案,看着江奶奶慈爱的眼神和小朋友们一起接过果脯时问他这是喜欢么?在杨爷爷哼着戏教她下棋夸她聪明时问他这是喜欢么?在被同桌传纸条聊天时也问,在大黄向她露出肚皮时还是问,零号有时都会不耐烦嘟哝。但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向他求证了。
她还不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活其实就是一场实验,就像沈石溪笔下的藏獒渡魂,不冻港的研究人员选择把她投入人类的社会,以人性驯化她偏向龙类的部分而使其稳定。
零号沉默着,摸摸她的头发,虽然这并不是他的实际意图,不过这家伙终于更像是真正的人类了,那些常年在附近监测的人也都已经撤回了。
以前就是个让他费心的家伙,现在更让他头疼。想起那些个陪画画陪算题还要读十万个为什么、解答各种问题的日日夜夜,零号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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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总是向前流动的,正如故事永远不会像人们希望的那样在最幸福的时刻静止永恒。
草木岁岁荣枯,人类会长大,人类会变老,人类会死亡。
大黄也越来越跑不动了,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趴在一处角落一动不动,渐渐不会在孩子们经过时竖起耳朵了,暗淡的皮毛像人类褪白的头发,它吃得也越来越少,看着路明悠手里的肉干也不会抽动鼻子去闻了。
然后在一个傍晚,孩子们回了家的时候,大黄也在睡梦中离开了。察觉到大黄没有了吐息,路明悠疑惑不解地停下脚步,她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它的头和背,希望它能不耐烦地醒过来,像以前那样咬着她的手指磨一磨,或者舔舔她的手让她自己去玩,可是手下原本暖烘烘的柔软的狗狗身体仍旧在逐渐变冷变硬。
路明悠茫然又无措,胸腔那颗被捏起来提着的心也跟着冷了平静了,像是终于跌进了谷底,不会再往下掉落了。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沾湿大黄的毛发,变得和它一样冰冷,路明悠迟钝地发觉,原来自己流眼泪了。
零号出现在她旁边,路明悠问他,“零号,大黄怎么了?”逐渐哽咽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祈求。
“它死了。”零号说,“狗的平均寿命在10到15年,人类长大时它们已经老了。它不会再醒来了。”
原来大黄真的死了……葫芦兄弟的爷爷被蝎子精刺了一刀打下悬崖,人们说爷爷死了;白猫班长被吃猫鼠吸血时紧握的手颤动着渐渐松垂,人们说白猫班长死了;怪兽西拉变回鹦鹉发着光时,人们说西拉死了……现在,零号告诉她,大黄死了。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它会失去呼吸,身体会慢慢变冷变硬,不会再回应她的呼唤和抚摸,然后像电视里那样被放进一个小盒子里埋入土中。在葬礼之后,死掉的人物只会出现在人们的回忆中了。
可是路明悠不想要这样,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书本和电视里没有死亡后逆转的情节,死了就是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路明悠眼里零号的身影渐渐模糊,他还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一脸漠然,出奇的安静。路明悠意识到,这个时候即使是零号也做不了什么了。
江奶奶做好了饭也没见大黄回来,便又下楼来找,看到路明悠抱着一动不动的狗在哭,她停下了脚步,陪了她十多年的老伙计走了。
江奶奶回去拿了一块方方正正旳布,那本来是要添点棉花缝起来给大黄做新窝的,现在江奶奶用这块布把大黄裹了起来,大黄的头歪斜靠在江奶奶的臂弯里,布一盖,路明悠彻底看不到它了。
江奶奶抱着大黄站了一会,对路明悠说:“明悠啊,你赶紧回家吧。”
江奶奶没哭,可看起来更难过,路明悠听话地往楼里走,在单元门回头看时,江奶奶还站在原地,怀里像抱着个孩子一样。
第二天,江奶奶告诉一个个来问“大黄哪儿去了”的孩子:老家的狗生小狗崽了,大黄回去看了,过几天带回来新的小狗。于是孩子们高兴了起来,玩着游戏,期待着新的小狗。
但路明悠还是知道,大黄死了,它不会再回来了,新来的小狗也不会是大黄了,大黄会被大家忘记。路明悠想告诉他们,但零号不让她说出这些话。人类的孩子是要被避讳开死亡的字眼的。
这里也没有再等来新的小狗,因为江奶奶病倒了,住进了医院里,江奶奶家常年在外的女儿也回来了,人们对孩子说江奶奶过几天就回来了,可他们谈起这件事时总是会接一句“命不好啊”。
路明悠跟着爸爸妈妈去看望过江奶奶,她躺在病床上,被各种仪器围在中间,身上插着管子,眼眶脸颊出现明显的凹陷,好像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就老了好几年,听到有人叫“江奶奶”才慢慢掀了掀了眼皮,转动着浑浊的眼珠去辨识站在床边的人。
医院里充满消毒水和药物的气味,消毒水下是死亡的气息,像枯朽的树木的味道,像大黄弥留之际的吐息。
“零号,江奶奶也会死么?”路明悠问。
零号看着她,再次摸了摸她的头发,“她也快死了,胃癌晚期。”
癌症……路明悠知道那是什么,恶性肿瘤,一种严重的慢性疾病,晚期意味着无法治愈了,或者治愈的可能性非常小。
“零号……江奶奶没有很老了吧,她是生病了……治愈的可能性不是零,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办法?”
“以人类现在的医学水平,没有办法。”零号说。
至于人类的医疗之外,所谓的办法,除了奇迹的降临,就是龙血了,把龙血用在人类身上,也许可以挽留他们的生命,当然,是以变成死侍的方式。
然后“路明悠”这个个体和她所制造出的怪物就被不冻港派出的人以超高效率抹杀,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被抹除记忆,人们会隐约记得有位江姓的老人在医院病死了,至于“路明悠”……那是什么人?从来没存在过。
某一天,路明悠在大人们的谈论里听到,江奶奶最后还是走了。
人老了就会死么?
会,随着年龄增长,人类身体内的器官会逐渐衰竭,无法维持生理功能。乔薇妮如此回答。
人生病了就会死么?
不一定,但面对有些严重的病,人类会束手无策。路麟城如此回答。
人受伤了就会死么?
也许会,人类的身体很脆弱,受到了严重的伤甚至可能会当场死亡。爸爸妈妈这样回答。
人类都会死亡,这是不可逆转与违背的。人类的生命是很容易被死亡夺走的,要爱惜生命,更不要随意夺取生命。最后乔薇妮和路麟城这样严肃地告诉她。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路明悠看到过江奶奶的女儿,她似乎很平静,只是偶尔几次在看江奶奶遗留的蒲扇时,江奶奶的女儿变得像雕塑一样,然后脸上流下了眼泪。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江奶奶的女儿带着一大堆行李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杨爷爷的棋友有住院的,也有去世了的,这里再没多少人能陪他下棋了。
有一天,杨爷爷望着小区门口,望了很久很久,他背着手拎着板凳往家里走,杨爷爷说他要回老家了,这里的人他没有认识的了,他要回家里去了。
孩子们追在他身后问:那杨爷爷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的老家有没有小狗啊?
路明悠的脚步停了下来,被他们落在了身后,望着杨爷爷的背影,她突然发现杨爷爷的背佝偻着,原来已经那么弯了。
路明悠曾经毫不犹豫脱口而出说喜欢的人和物都在一个一个离开她了。
“零号……爸爸妈妈和哥哥也会死么?”路明悠问。
“会。”零号淡淡地说。
路明悠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看着他,“那你也会死么?零号,你不是人类吧?你也会死么?”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生。”而可以接近永生的东西会被抢夺而杀死。
路明悠看着他,觉得眼睛被他身后的阳光刺得疼了。
零号凝视着她,目光悠远宁静。你……还喜欢这个世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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