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人们总是喜欢用这句话来形容现在的天气，雪变得干燥而薄脆，阳光温暖而带着淡淡的暖黄色，草木华荣，梅花开到了最后的时节，在阳光下有些多少不合时宜。

也许这才是合时宜的，李寻欢想，文人总是喜欢欣赏病梅瘦骨，而梅花早先的时候，也许并不是这般模样。

薄而透明的花瓣从枝头上落下来，零零碎碎地铺在地上，他俯下身捡起一瓣来覆在指尖，龙啸云停住了脚步等了等他。

他看到李寻欢笑了。

和当年两人初识时一日看遍长安花的轻狂潇洒不同，这个笑容清淡地几乎看不出痕迹，然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千帆过尽，尘埃落定。

龙啸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想通了什么。

但是他知道这个人对他而言，不再是对不住自己的老朋友，也不再是纠缠自己命运的人，他变得遥不可及，似乎和江湖上每一个人和他的距离一样，隔着那把例不虚发的柳叶小刀。

龙啸云感觉自己的嘴里发干，有什么习以为常的东西悄然离开了，他想抓住却无计可施。

“也许我不该想和上官金虹结拜的。”他找到了一句话并说了出来。

“也许吧。”李寻欢风平浪静地答道，“他不是个重感情的人，因此结拜这种事是拴不住他的。”

“但你是。”龙啸云说。

“所以我在找那个孩子。”李寻欢说道，他的目光从龙啸云的脸上滑过，龙啸云听见了他的咳嗽，龙啸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当李寻欢不再爱自己一家的时候，他似乎也不那么恨他了。

就像小孩子的玩具，有一个人先放了手，另一个好像也不再想抢过来了。

然而龙小云依旧恨他。

龙啸云恨他无私地爱着他们，而龙小云恨他会有一天不再爱他们。

阿飞睡在柴房里，昔日里如野兽一般警觉的少年居然连走到他身边摇晃他的肩膀都没有反应，醉的如一滩烂泥，李寻欢嗅了嗅自己的手指，闻到了最烈最下品的烧酒的味道。

喝酒有很多种，这种无疑是想要毁掉自己一般的饮酒。

“阿飞。”李寻欢轻声说道，推了推少年单薄的肩胛，少年并未从宿醉中醒来，他却听见了另一个少年的声音。

龙小云站在柴房外面，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了。”

“他昨晚和五六个女人睡过，然后又被五六个女人嫌弃，他的剑连小孩子都杀不死，从灵魂到身体，他已经完全毁掉了。”

“阿飞的剑本来也不会挥向小孩子。”李寻欢波澜不惊地说，他慢慢地转过了头，龙小云很熟悉他的模样，然而每一次看到那精致优雅的眉目，他总是无法轻易挪开目光。

他的母亲本来会嫁这么一个光彩照人的男人。

龙小云捏紧了手中的瓶子，“然而有些小孩子可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摆布大人的。”他从口袋里拎出了那个瓶子，在手里摇了摇，“他很累了，应该可以睡到饿死为止吧。”

“你想要什么？”龙小云看着李寻欢慢慢地直起身子，阳光从柴房的窗棂里透进来，洒在他的头发上，他的头发白了，鬓角密密的一层。

龙小云笑了起来，他虽然年纪很小，但是他曾去过多次妓院，每个妓女，都是痛哭着求饶着爬出他的房间的。

他当然不打算对这个男人这么做。

他有更想做的事情。

“也没什么想要的。”龙小云的拇指把玩着瓶子，“你当然可以选择杀掉我然后从我的尸体边上捡走它。”

“如果你不想走这条路，那就过来，”他闭上了眼睛，“吻我一下。”

这个少年闭上眼睛的时候，还真的像个纯洁的孩子。

“吻我的嘴唇，”少年冷漠的声音命令道，“对你来说不难吧。”

“当然不难。”他听见了回答。

他摸索着抓住了那个人的前襟，把他拉近自己，然后伸出手按了按他的后颈，“你低下头来，是你吻我。”

他听见了女人的尖叫，那人的嘴唇还未触到自己的，但是这不重要了，少年张开眼睛，笑了起来，看到了被自己早先叫来而现在惊慌失措的父母。

“我猜，你不怕被人叫做衣冠禽兽吧。”少年恶劣地笑着说，看到了李寻欢垂下的睫毛，在阳光下显得绒绒的，晕出一团光彩来，出人意料的是，他也笑了笑。

“不怕。”修长漂亮的手指从他的手中抽出了药瓶，不动声色地收进了袖子里。

林诗音是个有点武功的女人，她的一巴掌抽下来也是很重的，女人将自己的儿子揽进怀里，轻声安慰着，龙啸云不知所措地挡在母子和对方之间，李寻欢伸出手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迹，看了一眼龙小云。

你想证明什么呢，你的父母一直以来，世上最爱的人只有你而已。

龙啸云感觉自己有点发抖，他很像质问眼前的人这算是什么，对他们的报复吗，然而他又胆怯了，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心报复他们，那这账一笔笔地算起来未免太可怕了。

林诗音抱着自己的儿子，轻声安慰着他，她感到了难过，如果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这对龙家来说，太可怕了，对自己儿子今后的人生来说，都太可怕了。

李寻欢咳嗽了一会，他的身体的确是不行了，这巴掌倒没有想象的那么痛。

他站稳了身体，看向对面的三个人，没有再说话，干脆地转过了身，他的确瘦了很多，背影看上去有几分形销骨立了起来，连冬衣也掩盖不了，他没有再说一句话，进到柴房里，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抱了起来，从一片污秽脏臭中抱了出来，举步离开。

龙小云握着母亲的手，眼底流过一丝感情不明的光。

陆小凤吃掉第三个水果的时候，孙小红出了声，指了指街道，他转过头去看，少女顺手拿走了他最后一个果子，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撑住了窗框，从窗子跃了出来，掉到了街道上。

“陆兄我现在没手扶你，没事吧。”陆小凤听见了那个声音，他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脚踝，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被扭到。

作为武林高手跳个楼扭到脚什么的实在是件很丢人的事情，不过他陆小凤这辈子什么丢人事没干过，也不差这一件了。

“没事没事。”他用力的按了一下，“健在。”

“理论上，就算是断了，我也是会正骨的。”陆小凤得意洋洋地说，站了起来，然后抬头的时候发现孙小红拿着他最后一个水果，志得意满地啃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脸写着你能把我怎么办。

不能怎么办，他抛出一个举旗投降的表情，然后转头去看向阿飞。

少年昏昏沉沉地睡着，孙天机从楼上下来，伸出手捉住少年的手腕，摸了摸脉相。

陆小凤忙着照料自己惨遭不测的脚踝，李寻欢垂着眼睛看着，伸出手去帮忙，看起来一点都不严重，毕竟这个青年顺手抓过了桌上的蜜饯往嘴里塞着，乐极生悲，他这么形容着自己，看上去倒也不算悲伤。

“怎么样，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他问道。

李寻欢想了想，“多得多。”

“我本没想过上官金虹会收到自己儿子的棺材。”他轻声感叹了一句，“看起来这次运气不错。”

“你和他，有几成把握呢？”陆小凤问道，他倒是不算担心，毕竟在他的知闻里，上官金虹已经死了。

“现在的话，没有。”李寻欢平静地说，“所以现在不需要和他动手真是件不错的事情。”

陆小凤笑了起来，他的笑一直是极生动的，两涡笑窝深深地陷下去，看上去快乐得没心没肺。

他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然后瞬间被自己的脚踝教做人了。

李寻欢伸出了手，扶住了他，陆小凤皱了皱眉，旋即笑了出来，“我以为我从很多年前开始就不会干这种事情了。”

他突然想起来，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也许并不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他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就来了一个经典的平地摔。

自己从一开始就颜面无存了好不好，想到这里陆小凤没来由的宽慰了很多。

他抓住了那只手，站了起来，孙小红有十足的把握这家伙是故意把自己扭到的，肯定的，少女不屑地转过头，继续吃着桌上剩下的东西。

成年人都居心叵测，少女感叹着，陆小凤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归结为阴险的大人的行列了，他看见周围的人都在看他，看他将手交到另一个男人的手里，与他十指交握，纠缠不清。

然后他转过头，揽住了对方的肩膀，吻了下去。

陆小凤深谙亲吻的套路，他只需要靠近九分的距离，剩下的一分由对方投怀送抱，然而他发现自己的经验无疑不再适用。

因为他没有在设法让对方喜欢上自己，他只是，已经彻底喜欢上对方了。

他没有留什么余地，而对方恰巧也没有留，两个人的牙齿剧烈地撞在了一起，像十四五岁的毛头小伙子似的，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客栈里的人议论纷纷，然而大多数人，都笑了。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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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夙愿